村上春樹最新隨筆集《身為職業小說家》翻譯連載(二十一)

第六回《與時間為伴——創作長篇小說》(中)

譯/彭少君

這樣的修改大約需要一、兩月。結束后,我會再休息一周左右,然后進行第二次的修改。這次也是從頭到尾的修改。不過這次更加著眼于細節部分,修改得也更加認真仔細。比如,更細致地描寫風景,或重新調整會話的語調。另外,還要檢查一下故事的展開是否有不合理的地方,將初讀之下覺得難以理解的地方修改地更易理解,并把對話的展開變得更加圓潤自然。不進行大手術,而只是積累小手術。結束之后,稍稍休息一下就再一次進行修改。這次與其說是手術,不如說更接近于潤色作業。這個階段重要的事是,判定小說的故事展開中,哪個部分的螺絲應該扭緊,哪個部分的螺絲應該松弛一些。

正如字面上所示,長篇小說就是一篇“長長的話語”。所以,如果每個部分的螺絲都扭得很緊,那么讀者就會覺得呼吸滯塞。讓文章在適宜的地方變得舒緩自若是非常重要的。必須要讓他們讀出書中的呼吸。這就要調整好全體和細節的平衡。所以,需要從這個觀點出發對文章進行微調。偶爾會有評論家將長篇小說的一部分拿出來批評道:“不能寫這種駁雜的內容”,但是我覺得這很難說是一種公正的行為。長篇小說這種東西——正如活著的人一樣——某種程度上需要駁雜和舒緩的部分。正因為存在這樣的部分,那些用力扭緊的部分才能發揮正當的作用。

這些工作告一段落后,我會休一段較長時間的假。盡可能半個月或一個月將作品放置到抽斗里,并忘記它的存在。或者說是努力忘卻它。這個時期,我會去旅行,或者做翻譯。在寫長篇小說的時候,工作時間非常寶貴,但是在什么都不做的時候,空置的時間也依然有著重要的意義。在工場的產品制作過程中,或是建筑現場,都有一個名叫“保養”的階段。就是讓產品和素材進行“休憩”的過程。僅僅是把它們放置在那里,讓它們透風,或者讓其內部完全凝固。小說也一樣。如果不好好保養,那么半干脆弱的部分,就無法順暢地組合在一起。

這樣,讓作品好好地休憩之后,再對細節部分進行徹底的修改。好好休憩過的作品和之前的作品相比,會給予我完全不同的印象。之前沒能看到的缺點,此時就能清楚地發覺到。深度的有無也能辨別。正如作品的“保養”一樣,我的大腦也要得到“保養”。

在得到有效的保養后,在某種程度上再進行修改。這個階段重要的是,第三者的意見。就我的情況而言,當某種程度上作品基本成形,首先我會讀給我的夫人聽。從我最初做作家開始,我一直都是這么做的。她的意見對于我而言,就如同音樂的“基準音”一樣。也如同我家的舊揚聲器一般(這樣說有些失禮)。所有種類的音樂,我都是通過這部揚聲器聆聽的。雖然它不是多豪華的揚聲器。它是我在一九七〇年代買的JBL的系統,個頭很大,但是和現在最新的高端揚聲器相比,能夠播放出的音域很有限。在分隔音聲方面也很難說優秀。可以認為它就是個古董。不過,至今各種各樣的音樂,我都是通過這個揚聲系統諦聽的,所以對于我而言,它所發出的樂音就是音樂再生音的基準。對此我已形成習慣。

這樣說可能有些人會生氣,出版社的編輯們在日本雖說是專門職業,但是歸根結底是職場白領,分屬于各個公司,也有可能會被換掉。當然也有例外,但是多數場合下,都是上司指派“這個作家你負責”,然后成為責任編輯,到底能和那個作家建立怎樣的親密關系,也是難以預測的。在這一點上,自己的妻子無論優劣,首先不會被替換掉。我所說的“觀察定點”就是這個意思。因為常年生活在一起,“這個人會在這個情況下,在這個時間點,產生這樣的想法”之類的微妙之處大致是理解的(我用“大致”一詞,是因為從原理上而言,想要完完全全地理解自己的妻子是不可能的)。

當然,我也不是原封不動地接受別人的意見。自己花費了大量時間,終于寫完了一部長篇小說,雖然經過休養的過程,心情多少冷靜下來,但是聽到批評的言語,還是會有熱血沖向大腦,并且變得情緒化。有時候還會給予對方激烈言辭。在其他編輯面前,不能正面說一些令人難堪的言語,所以我覺得這就是和自己妻子商量作品的好處吧。在現實生活中,我并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但是在這個階段,有時候不得不在某種程度上情緒化一點。也就是說,需要將自己的情緒一吐為快。

對于妻子的批評,我有時覺得“確實是這樣啊”“說不定就是這樣吧”。不過有的情況下,可能要花費數日的時間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想法:“不,她不對。我的想法才是正確的。”但是,在這種“導入第三者”的程序中,我有一個必須保守的個人原則:“如果小說的某部分內容被挑了毛病,那么這部分必須修改。”即便不理解對方的批評,也要將受到批評的部分從頭到尾進行改寫。有時在不同意對方的批評的情況下,也會在對方的幫助下,向著完全不同的方向改寫小說。

方向性先擱置不提,再次閱讀自己坐下來認認真真修改的內容,多數場合下,我發現修改后的內容要比之前沒有修改過的,更加完美。我想這可能是因為,閱讀的人對某部分所指出的問題,先不管其方向性,多數情況下,那部分內容都潛藏著某種問題。總之,那部分內容或多或少地阻礙了小說的整體走向。而我的工作就是剔除這種阻礙。到底怎么剔除,這就要作家自己決定了。譬如,即便想著“這部作品已經很完美了,沒必要再修改了”,但還是要默默地坐在書桌旁,再次修改。因為“寫出完美無缺的作品”,實際上是不可能辦到的。

在這一階段的修改中,不需要從頭到尾按照順序進行修訂。只需要集中于有問題的部分、被批評的部分。另外,對于改寫的部分,要再次閱讀,再次討論,需要的話還要進行修改。然后再次閱讀,對不滿意的部分再次修改。等到大致修改完畢后,就從頭到尾再確認一下故事的展開,并進行必要的調整。仔細地玩味許多細節部分,覺得擾亂了整體的基調,就對它進行修改。隨后,讓編輯進行初次的正式閱讀。因為在這個時間點上,大腦過熱的狀態得到了部分的消解,所以對于編輯的意見,也能冷靜客觀地加以應對。

有一件有趣的事。一九八〇年代末期,也就是我創作《舞舞舞》這部長篇小說的時候,我第一次使用文字處理機(富士通的便攜式)寫小說。這本小說的大多數內容都是在羅馬的寓所里寫成的,不過最后的部分是在我移居到倫敦后寫成的。寫好的原稿就放進軟盤中,然后拿著它去倫敦。等在倫敦安定后,打開它看,發現整個一章都消失了。當時我還沒有習慣使用文字處理機,所以可能錯誤操作了什么。哎,這種事世間常有。我當然灰心喪氣。真是不小的打擊。這一章很長,不過我自信“自己可以再順利地寫出來”,所以并沒有輕易放棄,畢竟“這種事世間常有”。

不能一直搖頭嘆氣,所以我振奮精神,“嗯,好像是這樣寫的……”一邊回想著數周前嘔心瀝血寫成的文稿,一邊在紙上再現當時的內容。不管怎么樣最終還是讓那一章復活了。但是,當小說已經刊行后,那些失蹤的內容又奇跡般地出現了。它被我混進了一個完全沒想到的文件里。這種事也是世間常有啊。我一邊擔心著“哎,真是服了,要是這部分被出版就好了”,一邊重新閱讀這部分內容。但是,從結論上而言,之后重寫的版本明顯更加優秀。

我想說的其實是,不管什么樣的文章都有改進的余地。即便自己再怎么認為“寫得太好了”、“太完美了”,也具有進一步提高的可能性。所以,當處于修改的階段,我會拋棄自尊心和自負心之類的東西,并留意適度地降低頭腦中的熱度。不過,如果熱度降得過低,就無法進行修改工作了,因此必須注意它的降低程度。另外,還要做好架勢以忍耐來自外界的批評。即便別人說了多么無趣的事,你都要盡可能克制,并默默地將這種無趣吞下。作品出版之后涌來的批評,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步調巧妙地應對就好。如果對這些批評,一一加以理會,身體會吃不消的(這是真的)。不過,在寫作品的時候,來自外界的批評和建議,還是要盡可能謙虛謹慎地聽取。這就是我至今秉持的原則。

我已經做了很多年的小說家,說句實話,我的責任編輯中我覺得與我“不是很合拍”的人也是有的。從人品上看并不是壞人,而且對其他作家而言或許還是非常優秀的編輯。但是作為我的作品的編輯,總覺得性格不是很合。從這個人的嘴里說出的建議,多數情況下我都是持懷疑態度。有的時候(說實話)令我很生氣。甚至有的時候讓我大發雷霆。但是,互相都是為了工作,所以只能友好相處。

在創作某本長篇小說的時候,我還處于初稿的階段,我將那個“不是很合拍”的編輯指出的地方全部做了修改。不過,我是按照那個人的建議的反方向做了修改。比如那個人說“這個地方寫長點好”我就把這個地方寫短,那個人說“這個地方寫短點好”我就把這個地方寫長。現在想起來,這樣說或許有些失禮:我那樣做出的修改,最后的效果都很好,而且,我覺得作品變得更加優秀了。總之,反過來說,那位編輯對于我而言,還是一位有用的編輯。至少比起那些只會“一味稱贊”的編輯要有幫助。我就是這么想的。

總而言之,最關鍵的就是“修改”這種行為本身。作家下定決心“把它改得更好”,然后坐在桌邊,拿起稿子進行修改,這種行為本身具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意義。與之相比,“怎樣進行修改”之類的方向性問題,反而是次要的了。多數場合下,作家的本能和直覺,是在決心中被更加有效地引導出的,而不是在理論性中被誘導出的。就如同用木棒叩擊草叢,讓隱藏在其中的鳥兒飛起一般。用什么樣的木棒叩擊,用什么樣的方法叩擊,從結果上看并沒有太大區別。只要能讓鳥兒飛起就行。讓鳥兒們的運動活力,向著固定的方向流轉即可。這就是我的建議,雖然略顯淺薄。

總之,對于修改,要盡量多花費些時間。側耳傾聽周圍人的建議(不管讓你生不生氣),將它們放在心頭,并加以參考,然后再修改作品。別人的建議是非常重要的。許多情況下,寫完長篇小說的作家,都會大腦充血、腦漿過熱而失去理智。為什呢,因為理智正常的人是根本寫不出長篇小說的。所以,雖然失去理智對自身并不存在什么問題,但是必須意識到“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理智”。另外,對于失去理智的人而言,沒有失去理智的人的建議就非常重要。

當然,也不是囫圇吞棗地采納所有人的建議。其中也有判斷錯誤的意見、也有不恰當的意見。但是,不管什么樣的意見,如果符合理智,那么它就蘊藏著某種意義。那樣的意見,能夠讓你的大腦漸漸冷卻,并達到適宜的溫度。因為他們的意見就是外部世界,就是最終閱讀你的書籍的外部世界。如果你想要無視這個外部世界,那么這個外部世界也會無視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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