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是格陵蘭島的地方

最后確認了一遍賬目無誤,我把桌面上的文件放進抽屜,轉(zhuǎn)動鑰匙,一聲令人愜意的“咔嚓”聲響起。我在椅子上仰過頭,拿起手機,給妻打去電話。

信號塔就坐落在我頭頂二十米處,信號自然好的了不得,但還是有很大的雜音傳來——妻那邊的信號估計糟透了——她正在一艘向這兒駛來的船上,我打的是那艘船上的衛(wèi)星電話。

和之前一樣,我得先守上十幾分鐘才能等到別人把她叫過來。

“喂喂,聽得到嗎?”我大聲往一片雜音里吼。

“聽得到,別吼這么大聲,耳朵都快叫你震聾了。”妻的聲音低沉而嘶啞。

“走到哪了?這個點快到了吧?”

“還沒有,明天早上才能登陸。”

“出事了?”我注意到“登陸”這個字眼。

“在刮九級風,突然降了溫,去丹麥港的路上冰已經(jīng)破不開了,船長決定繞道,明天早上應(yīng)該能到戈徳港。”妻深深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壓抑住驀然涌上來的氣惱,溫聲安慰:“沒事的,有GPS在,總能找得到地方的。上了岸就坐雪橇過來吧,這里很暖和的,我做幾個菜等你。”

妻在那頭苦笑出聲:“你忘了?八級以上大風已經(jīng)是紅色警戒級別了,按規(guī)定就算我們有預(yù)定雪橇也可以不來,你看看APP,通知肯定來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老婆。”

“嗯?”

“要不你回去吧,天氣這個樣子,到了戈德港情況也好不了,說不定真的會有危險。”

又是那么叫人難堪的沉默,長度和上一段大致相等。

她一定在哭,雖然耳中還是那片雜音,但她的哭泣有種只有我才能聞出的氣息。我想說什么,想接著安慰,接著勸告,但話語一入喉頭便崩散失形,只有拿著手機站在那里。我的食道里,一種并不很痛的痛楚正自上而下。

妻的聲音在哽咽里格外沙啞,她強行止住哭聲,問我:“有危險就回去嗎?我坐了這么多天的船,吃船上的飯吃吐了五回,眼看著就要到了,你給我說這個?”

“現(xiàn)在是極夜,你到了戈德港又怎么過來?北極的冬天你是沒見過,惡劣的時候就算地下基地也有可能冰層斷裂掉進海里,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我快瘋了,聽老唐說他老婆就是那年來看他,正趕上雪藻爆發(fā),大片冰蓋被融化,連同老戈德港基地一起沒了影。

“我不能不來了。”妻的聲音重又回歸低沉,“一船人在北冰洋走了半個月,就為了送我一個,這時候說回去,我又怎么說的出口。何況,這次我必須和你當面談些事了。”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噯,咱倆有多久沒見了?”

好歹反應(yīng)過來現(xiàn)在的話題,卻還是頹喪地承認:“很久了,三年了吧。”

“不算今天,1115天。”妻滿含悲哀地輕笑幾聲,“真的太久了,雖然我們每天都發(fā)消息,也經(jīng)常打電話,發(fā)照片,可我依然不能不意識到,我快要忘掉你的樣子了。不是說你的臉,而是不記得身邊有人一起是什么感覺了。這一年,我?guī)缀醵加脕硭伎嘉液湍悖€要不要在一起。”

我沒有做聲,并不是有多驚訝,事實上,這番話已經(jīng)比我預(yù)料的晚了一年。三年前離開中國的時候,我早已就此想了無數(shù)種結(jié)果。要來的,是個人就逃不過,這樣漫長的等待,歸根結(jié)底只是我太過自私的產(chǎn)物。

“以前上大學(xué),我們也是異地,那時候還覺得苦,從長沙到北京坐一整天的硬座,起來腿都坐腫了,87塊錢一張學(xué)生票,還為誰來看誰吵嘴。去年在哥本哈根機場,登機前五分鐘通知:因天氣原因,航班無限期推遲起飛。最后還是取消了,那時候我心里想,一定要來,哪怕見不到你,我也要踏上這里的地。我要親眼看看,這里的世界。”她這樣淡淡地講著。

察覺到時,眼淚在下巴積成大滴,搖搖欲墜。

“你三十了,我也快了,這日子再這么——”妻的話戛然而止,又是沉默。“去吃飯吧,我到了戈德港再給你電話。”她用疲倦的口氣掛上電話。我放下拿手機的手,什么也沒有想,在LED光里低下頭,什么都不想看到。

偏偏低了頭,正看見漆黑的影子在地上,那么劇烈地抽顫。



這里是世界第一大島——格陵蘭。

我是中國電信格陵蘭島營業(yè)廳的一名營業(yè)員,今天是2027年1月23日,營業(yè)廳在崗員工2人。

十年前世界各國為做到通信網(wǎng)絡(luò)全球覆蓋,決定各國負責一塊偏遠地區(qū),在那里設(shè)立通信機構(gòu),中國分到了格陵蘭島及北極的一部分海域。平日我就生活在地下兩層的辦公基地里,偶爾幫一些時髦的因紐特人充話費,辦理流量套餐。我同公司簽訂了五年勞動合同,在此期間不得離開格陵蘭島,每年公司會免費安排家屬過來探望。作為忍受與世隔絕的代價,這五年的工資足以讓我買下座北京五環(huán)的房子。

當時我以為,這五年會難熬,卻總歸能熬得過去。

我把員工卡放在讀卡器上,“滴”一聲綠光亮起,通往負一層的合金門悄無聲息地向兩邊滑開。走進餐廳,老唐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喝酒,好香的芝華士。

老唐是第一批入駐格陵蘭的員工,雖然頭發(fā)已白了大半,臉上皮膚糙的像北極熊的屁股,但他其實連四十都沒有。他早就干滿了五年,可他還決定留在這兒,公司方面也樂得有人干這個苦差,給他發(fā)很高很高的獎金。平日里工作清閑,他動不動就跑去公海的賭船上,每每回來爛醉如泥,懷里還抱著幾瓶。

“拿這么多的錢,喝這么好的酒,連這么好的WiFi,誰要回去國內(nèi)吸霧霾誰就是傻逼!”他這么回答別人的不解。可我知道,他留在這里,是因為他老婆也在這里。

這幾年每年固定的日子,他總會帶著他老婆的照片,揣著平時最舍不得喝的酒,鉆進雪地車去外面整整跑一天·。那雪地車花了他一年的工資,坐在里面視野開闊,溫暖穩(wěn)定。車是水陸兩棲的,發(fā)動機怕是給飛機用都使得。

“又給老婆打電話呢?你小子成天就知道抱著個手機唧唧歪歪。“老唐一張臉紅通通的,瞇著眼看我。

我沒理他,去冰箱拿出牛肉青豆罐頭和速食面,撕開包裝,擱一起攪了攪,放進微波爐。

“出事了?”他猶豫良久問出來,語調(diào)先自低了。

“你怎么知道?”其實我知道臉上的表情瞞不過他,我天生不會偽裝情緒。

“我天天看沿海的天氣預(yù)報,這幾天都是大風,新的寒潮要來了。”

我端出面,三兩下填進嘴里。吃得太猛噎住了,又往嗓子里灌了一大口啤酒。

他急了:“你倒是說話啊,你老婆坐的船還行不行啊?九級的大風,趕緊讓她返航,別最后一船人都……”話語在半路停住,我們大眼瞪小眼。

“去丹麥港的冰已經(jīng)破不開了,他們朝戈德港走了。我勸了,她不聽。”

老唐牙咬得“吱吱”響,可還是嘆口氣,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我話里有的沒的,他都聽得出來。

我們沒有再說什么,我們已經(jīng)不能再說什么了。



突如其來的心悸,小腿猛一抽動,我先睜開眼,然后醒過來。我的手機在響,是妻!我按下接聽:“喂喂?到戈德港了嗎?”

電話那頭比昨晚更加嘈雜,風聲尖利刺耳。她到了,我不會聽錯,只有格陵蘭的風是這個聲音。

“喂,你說話啊!”

“我在戈德港,你別說話,聽我說完,我手機快沒電了。我剛到,我按GPS導(dǎo)航到了戈德港地下基地,風太大了,我人都快被吹走了。”妻的聲音很不穩(wěn)定地傳來。

我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是有驚無險。我說:“到了就好,登記一下進去休息,過幾天天氣好點了我訂雪橇來接你。”

“不,我想說的是,為什么,基地的門開著,里面一個人都沒有?”

“你說什么?基地里面沒人?”我兩腿隱隱發(fā)虛。

“我大聲喊沒人應(yīng),太黑了,不敢進房間里面看,而且這會周圍一直有這些聲音……“話還沒完,我也清晰的聽見了,那只能用不吉利形容的響動——冰層破裂的聲音。

“你待在基地里別動,把門關(guān)上,要不然幾分鐘就得凍死。你確定你進的是戈德港基地嗎,你周圍有什么標志沒有?”我真的快瘋了,這他媽不是成了老唐當年的樣嗎?

“我看不清,你讓我把燈打開……就是戈德港基地啊……那種聲音又響了,我感覺這個基地好像在往海里漂……不行了,手機已經(jīng)……”又是戛然而止,耳邊只剩下無意義的忙音。

我兩只手整個兒打起顫來,我打了一遍妻的手機,再打了一遍,最后打了一遍。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are dialing is power off, please dial it later. ?”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are dialing is power off, please dial it later. ?”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are dialing is power off, please dial it later. ?”

我把手機摔了出去,朝房間角落的鐵柜子一拳,又一拳,反復(fù)揮拳,直到雙拳再無知覺。

我去你媽的!我去你媽的!!!



一天一夜,我和老唐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我們一頓吃一袋能量棒,靠烈性威士忌提神。雪地車片刻不停地按GPS信號自動駕駛,頭頂著無休無止的極夜。這次又坐硬座來看你了呢,而且不知還要坐多久,我一邊想,一邊摸著業(yè)已麻木的腿腳。

“你說她是不是把手機丟了?信號就沒有動過,一直停留在戈德港基地里。”我突然問老唐。

“有可能,也可能是她聽你的話在原地等吧,從船上下來太累,睡了也未可知。”老唐努力想讓聲音好聽些,但未能如愿。

“對的,她一定在那里等著呢。”我的聲音也難聽到了這種地步,說的話自己都不想聽了。把手放在車壁上,難以想象,這外面是一方零下五十度的天地。



我忘了老唐中途下車加了幾回油,反正車內(nèi)顯示屏上的那個紅點一點點的近了。也曾打開過幾回車燈,看見北極熊驚慌朝旁邊走開,雪藻在地面生成大片粉紅色的斑點,一掠而過。我感覺自己身上的實感正一點一點脫落。

老唐說:“該下車了。”

我換上公司發(fā)的防風保暖服,戴上印有巨大電信標志的防寒面罩,爬出車外。果不其然,身體對于直立行走的記憶已微乎其微,我重重摔倒在地。老唐關(guān)上車門,伸手將我拉起。這會兒風小了些,大約七級左右,總算還邁得開步子。

我們朝戈德港基地方向走去。

我以前沒有來過戈德港基地,但我確定,它兩天之前一定是在這里,就在我腳下這片新鮮的缺口。而且它現(xiàn)在還在我的視線范圍內(nèi)——這片冰層向海里移動了約莫三四百米,正好是GPS難以區(qū)別的范圍。我生平頭一次由衷的感謝起五星紅旗,它在探照燈下讓我一眼就確定了基地的位置。

我們重新鉆進車內(nèi),開到斷層處下水。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海里為什么這么熱?我們緩緩發(fā)動螺旋槳,那片漂流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變大。眼看著就要到了,車的速度卻又減緩,我聽得到外殼“吱吱”作響。

“是暗流”老唐臉色比這兒的海水還黑,“就是這個推著冰層在走。”

“怎么辦?等一會它小了再過去嗎?”我心煩意亂起來。

“你沒毛病吧?這玩意兒你等得到它減小?真要減小了你老婆都叫沖出白令海峽了。一鼓作氣,沖過去!”

發(fā)動機轟然響起,最大功率運轉(zhuǎn),車速陡然激增,短短數(shù)十秒便已來到冰層面前。車身略略上浮,滑上冰層表面,我倆打開車門,再次爬出。

五星紅旗迎風招展,下面就是基地。

我拔腿就向那兒跑去,頂著風狂奔卻并不快,老唐突然大叫起來,叫什么我沒聽見,我只是跑。

又一次聽見那不吉的聲音,這一次在我腳下。什么反應(yīng)都沒來得及做,我已然墜落,海水沒過頭頂,氣味苦澀。腿近乎條件反射般的立即抽筋,我暗暗叫苦,雙手拼命舞動,卻什么都抓不到。

力氣即將用完的時候,老唐抓住了我的手。他用力拉著,只是地面太滑,應(yīng)急繩索又在我身上,根本拉不動。

“走!不要拉了,找我老婆!”我咳出一口海水,聲嘶力竭的吼。

“去你媽的!老子干不出這事!”他下死力氣拉,始終沒什么效果。他干脆趴下來,半個身子泡進海里,把我往上推。

“別推了,這會暗流又起來了,你推不上來的!”我嗓子終于喊破了。

他不吭聲,猛的一用力,膝蓋頂在斷層上把我舉起來推了上去,自己卻重心不穩(wěn),“通”一聲掉進海里。

我紅了眼,抽出繩子想往他身上套,他揮著手,似乎想說什么,突然一下子沉了下去,海面小小波動幾下,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就這么盯著那片海,半天沒挪動步,海面反射著碩大的星斗,那光冷得好像看一眼就會結(jié)冰。


我走進基地,大門還開著,尖利的風還在大廳里沒走。

打開燈,找到妻,她的身邊放滿了空罐頭和礦泉水瓶。她睡在垃圾的中間,像個生人勿近的皇后。我想了想還是沒叫醒她,把她抱起來,披上防寒服走出去站在那,看天,看海,看腳下無垠延伸開來的冰。

這里已經(jīng)不是格陵蘭島了,當然也不是戈德港,這里哪里都不是。我在哪里都不是的地方懷抱著妻,懷抱著最冷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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