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老家的鄰居李老太過世了,要一起回去看看。
說實話,我少小離家,老家的親戚鄰居全不認識。但是,我一定要回去送一送李家老太,一定要寫些文字,悼念她。
其實我也只是見過她老人家兩次:
一次是十年前的秋天。
我從小和爺爺生活在一起,偶而回百公里外的家。那個周五,我坐大巴回家,暈車吐得翻天覆地,全身衣服被冷汗浸濕。當我艱難到家,卻發現門鎖著,父母都不在,而我沒有鑰匙。
我把背包扔在地上,身體緊靠著大門,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虛弱的低著頭蹲在大門口,眼淚和冷汗也不知不覺就流了滿臉。
“孩子,這是咋啦?哪里不舒服?”
一只溫暖而粗糙的手撫上我的額頭,一位老人家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邊。她大概六十多歲,滿頭白發,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一雙深陷的眼睛,此時充滿了關切和慈祥。
“我暈車了......”我無力的回答。
“暈車可不得了!可是你爸出差了,你媽去你姥姥家,估計得到天黑你家才有人......”
老人的話沒說完,我就忍不住哭了起來。老人家在我對面蹲下來,用粗糙的手掌擦我臉上的淚水。
“走吧,先去我家!我家就在隔壁,我自己住。”
老人拿起地上的背包,扶起我走向她的家。
這是個挺破舊的房子,院子里輔著張大塑料布,上面曬著玉米和黃豆,僅有的兩棵小樹之間拉了根繩子,上面曬著顏色鮮亮的被褥,三間正屋的左側是一間很小的屋子,里面栓著一頭牛,正在專心嚼著槽子里的青草。
老人家麻利的拿出鑰匙打開正屋的門,把我扶到她的一張小床邊躺下。
“這是為我家孫子準備的小床,還沒人睡過呢!”
老人滿臉慈祥的說著又一路小跑地抱回正在曬的被子(想必也是為她孫子準備的。),蓋在我身上。溫暖和安適瞬間充滿全身,被子上陽光的味道,也使我的難過一下子減輕了很多。
她又去院子里的壓水井上,壓了水,把手巾浸濕,輕輕給我擦臉,并清理外衣上因嘔吐留下的痕跡。
忙完了這些,她便安靜地坐在我身邊,關切的注視我,時而掖下被角,進而輕輕的撥一下我臉上的亂發。
在這溫暖的小床上,我慢慢地睡著了,直到媽媽叫醒我。
起床時,我看到床邊多了把小凳子,凳子上放著一碗糯糯的小米粥,微微冒著熱氣-----在我睡覺的這段時間,擔心我睡醒會餓,這個善良的老人,生火,為我熬粥。
媽媽告訴我,她是李老太,三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她一個人。
第二次見她今年九月。
我家很快搬離了老屋,好久都沒再回去過。
今年九月份,我和爸爸一起回了老屋,第二次見到李老太,卻讓我大吃一驚!
李老太住在上次栓牛的側屋里,里面很黑。因為剛下過雨,屋里屋外全是泥,正屋的門鎖著,三個小男孩兒在院子里追逐著玩泥巴。
見我們進來,男孩們一臉漠然的看著。爸爸問他們產家里大人是否在家,沒有人回答,爸爸又問奶奶住在哪間屋,孩子們紛紛指向側屋,然后全跑出去了。
側屋的門虛掩著。一推開門,成群的蒼蠅伴隨著陣陣惡臭撲面而來。小屋的正中,兩摞磚頭上架著兩塊長短不一的木板,木板上一堆分不清顏色的破布里,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輕輕的蠕動。
如果不是一聲輕微的“餓了”,真的沒想到,眼前這堆破布里竟然裹著李老太!我和爸爸都驚訝的站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路邊聊天的鄰居認出爸爸,便過來悄聲的告訴我們:李老太近幾年一直身體不好,又在一個月前的雨天,不慎摔斷了股骨頭,生活就從此不能處理。她的孩子們回來后,很快就開始嫌棄她,把她挪到了以前喂牛的側屋。
由于她無法行動,所以三個兒子的輪流照顧就變成了輪流送飯。輪到誰家的時候,就端來些飯菜,往老人床頭的碗里一倒,扭頭便走了,前幾天老人還能吃點,最近幾天應該都沒吃過了。說著指著床頭一個黑乎乎的碗,碗里、碗外遍布蒼蠅。
老人的大兒子一家,打工回來后一直住在正屋,大人們白天在附近工廠干活,不怎么在家,偶爾有空,會罵罵咧咧的進來,把老人滿是屎尿的衣服扒下來扔掉,然后隨便換一件,過幾天再扔掉,慢慢的,所有衣服都扔光了,就只能用破布,破棉絮裹著她。
老人的頭發成了灰色,亂糟糟的結成一團。滿是溝壑的臉上全是污垢。老人已經神志不清了,不能完整的說話,也不睜眼看人,只是偶爾蠕動一下,表明生命的留存。
爸爸拿出帶來的小面包和牛奶,讓我先喂老人吃一些,他去找老人的孩子們。
因為爸爸是教師,在老家威望不錯,我期待著有人回來給老人清理,然后送去醫院治療。
但是,他找了很久,卻一個人悵然而回。不得已,爸爸只好和鄰居一起,跑了好幾戶人家,拿回來幾床干凈的床單和被褥,以及一包別人不穿的破衣服。
我們費了好大力氣,強忍住胃里的翻騰,才把老人床上的破布清理干凈,也簡單的清洗了她身上的污物,又把找來的上衣給她穿上,由于不知道傷情如何,不敢動她的腿,所以,我撕開了一條干凈的床單,裹在她的腿上......
,始終,老人都沒有睜開眼睛看我們,小面包碰觸到她的嘴,她就張開,動到她的胳膊,她就抬一下,擦她的臉,她就伸一下脖子。
直到我們離開,老人的孩子們一個也沒出現。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滿是泥濘、充斥漚糞氣味、毫無生機的院子,不知道,這個可憐的老人,明天又將如何生活。
短短十幾天,老人終于油盡燈枯,結束了她悲慘的生活----我很傷心,卻也有縷縷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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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到的時候,院子里搭了很大的塑料棚子,棚子下擺了幾張桌子,放著煙盤和瓜子,桌子四周圍坐著聊天嗑瓜子男人女人。棚子外支著兩口大鍋和一排案子,穿著圍裙的廚師們正在準備酒席。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滿身著孝,站在大門口張望。
看到我們,立即跑到近前“撲通”跪下,拉著爸爸的手,大聲的哭喊“我可憐的老娘啊,去了啊......”
接過爸爸手里的錢后,起身引我們進院,安排我們坐在正屋門口的桌邊。
正屋,停放著一具黑色的棺木,上面搭著純凈的白布。周圍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十幾個人呼天嗆地的哭,哭他們的奶奶,哭他們受苦了的媽,哭養育了她們的老娘。哭她受了半輩子苦,沒有享過一天福,好日子來了,卻走了----句子很工整,像是感情充沛地唱著什么戲文。
小男孩們都在,依舊一臉漠然的在大人中間穿梭玩耍。
略坐了一會兒,爸爸借口還有要緊事,我們便早早的離開了。
一路上,我腦海里一次次的浮現出十年前那一院子的陽光,金燦燦的玉米和黃豆,溫暖的小床,和那個下午,充滿陽光味道的夢......
很多人愴然“子欲養而親不待”,詩經里也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回想與李老太的兩次見面,不禁簌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