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
后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 。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此刻的地標,位于湖南湘西,一個叫做猛洞河的小站。
坐在一輛綠皮火車上,趕往市里的機場。
今晚的航班,回上海。
此刻,興許江南煙雨,惹人情愁,身還未離,心卻紛飛,頻頻淚落,竟想念起我的湘西來了。我想,還是趁著這股子思念勁兒,趕緊寫下點什么來,也才好消減我這綿密的憂傷。
01
外人對湘西的了解,大抵從沈從文先生的《邊城》中來。小說開頭,老先生這樣寫道:
由四川到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一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條黃狗。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溪,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
于是,美麗的土家族苗族聚居地,自此便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不過,我記憶里的湘西,確乎是娟秀溫婉而又寧謐恬然的。
小時候,每逢清明前后,正好趕上農忙時節,我和鄰家小伙伴們早早就會起了床,挎上竹簍,到茶園里幫活兒多的人家采茶,采一斤生茶葉子,茶園主人會給我們5到6塊錢。為了多掙點錢,我將竹簍掛在胸前,學會了雙手不空閑,一齊采茶,一天下來,就能掙到三四十塊。
周日去念書,拿5塊錢當零花錢,余下的,全部交由母親保管。母親會欣慰地摸摸我的頭,挎上我的小書包,撐著小船,把我渡到江那頭,送我去鎮里上學去……
那些日子,簡單而快樂!
春天來臨,一眨眼間,湘西可就變成花海了,漫山遍野點綴著的,都是知名兒不知名兒的花:櫻花啦,蘭花草啦,梧桐花啦,桃花啦,梨花啦,映山紅啦。我家有個小果園,栽種著柑橘、琵琶、梨、桃、杏、李……暖陽普照的日子,那里就成了我流連忘返的樂園。
從小就是個書迷,小學階段熱愛武俠,幾乎偷偷讀完了金庸、古龍所有的大部頭著作;上了初中,迷戀起冰心、席慕蓉、張曉楓、簡貞的散文及徐志摩的詩來;到了高中呢,則又一度沉浸在《紅樓》、《簡愛》、《史記》、《唐宋詞》里。
這些書,大多數,都是在果園里頭讀完的。縱使今天回老家,還會經常聽到鄰居老人們拿我愛讀書的故事,教育他們厭學的小調皮呢。
那些日子,純凈得就如一汪清泉!
當然,春天的湘西還會賜予我們這些野孩子,市場上難以見到的天然山珍呢。這其中,三月莓要數我的最愛。
三月莓樹,個兒不高,但渾身長著刺。采摘三月莓前,我們一伙野孩子會先爬到高大的梧桐樹上,摘下多張肥大油綠的梧桐葉,再找幾根細長的干蕨菜桿當別針,然后用蕨菜桿,認真地將梧桐葉織成一個個結實的長橢圓形樹袋子。
開始采摘了,大伙兒分工合作,有的負責攀樹枝,有的負責摘,剩下的負責將紅彤彤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梧桐葉袋。
摘完后,野孩子們平分勞動果實。我是從來舍不得先嘗的。那時候,弟弟還小,作為姐姐,最幸福最驕傲的事莫過于飛快地跑到家,將包好的三月莓打開,迅速洗好了喂到弟弟嘴里。
他咬破三月莓,開心地笑,我也跟著傻笑。
那些日子,透明而徹亮!
02
而這幾天回家,沈老筆下夢幻的“湘西”,好似被吝嗇地收藏了起來似的,不著了蹤跡。
那些純美簡單的日子,已如東流之水,一去不復返了。
鄉村公路修建起來,兒時捧書閱讀的小園子,去尋三月莓的大山頭,全部被推平了,黃土翻騰,毛坯土路長龍般盤旋而來……修路拆房占地,為了多得錢,鄰里扯皮,親兄弟反目成仇;農村凋敝貧困,好些兒時愛逗我的爺爺奶奶、伯伯嬸嬸,都已是人天陰陽兩隔。
心情,鉛般沉重。
滿眼蒼涼故鄉小鎮的冬,冬天里那些掙扎著生的人,令我突然想起蕭紅的《生死場》來了,想起了30年代那一群生活在東北的人兒來。
嚴酷的生存條件,使他們連維持基本的溫飽都得不到滿足,精神的荒蕪便成為了必然。他們脾氣粗暴,行為只受自然本能的支配,好像不經過大腦思考,甚至連作為人本能的舐犢之情也都淪落了。
蕭紅在小說中寫道,“這些男人女人,像牛馬一樣地生活著,糊糊涂涂地生,亂七八糟地死,但也正是這一生一死之間,體現出生的堅強與死的豁達。”
每次回家,小鎮人們赤裸裸的貧窮和鐵錚錚的堅強都會同時深深觸動我心。
撮溪旁的那對老夫妻,老公公患了心臟動脈病,臥床一年多,老婆婆不離不棄,堅持床邊伺候。
中秋過去看望,老公公趁著老婆婆在灶頭忙活,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二丫頭,我拖累二妹太久了,不能再害她了,過完年,就準備尋路了……”
他的手,就像五根干枯的樹枝,這么多年,他還堅持叫他的老婆婆“二妹”。我看向灶頭煙霧里佝僂的老婆婆,眼淚迷蒙。
對門嬸嬸,四十五六歲。丈夫在車禍中成了植物人。公公也因中風,半身不遂。家里兩個大男人,余生全憑她一人照料。
她坐在我家平場,滿口粗話,罵著老天爺的不公。但沒坐一會兒,她看看手機,便趕快又起了身,嚷著公公該去方便了,她得去服侍。我眼淚“刷”就涌了上來,罵著滿口粗話的嬸嬸,那么真實而美麗,令我肅然起敬。
我家黃狗,母親說,也不知道生了什么病,好多天不吃不喝了,瘦得只剩皮包骨,一動不動成天蜷在墻角。但我回來,快一年未見,它卻還能認得我。我摸摸它,它聞聞我的手,溫柔地舔舔我。
我去橘園,大黃掙扎起身,吃力地拖著身子,一路跟著,一如從前。走上長長的青石板路時,它喘著氣兒,一瘸一拐。我回頭,“大黃,大黃,你就在那里休息,不要跟我了,我很快就回來”,并對它做手勢。它沖我搖尾巴,硬是不聽話,倔強地拼命往上爬。進橘園,有一方籬笆,實在太高,它跳不進來,這才只好乖乖躺下來,頭趴在地上,安靜等著我。我摘完橘子后,又慢慢跟我回家。
總認為,在鄉下,包括人在內,一切的生命,都是野著,野著,自己就茁壯成長了,沒那么金貴嬌氣,但卻總透露出鐵骨錚錚的堅強。
今天返滬,天下著雨,內心五味陳雜。小鎮火車站,比起以前,有些蕭索和落寞。站臺上,除了我和母親,只有一個賣菜的挑夫,擔子里滿滿裝著新鮮蔬菜。
我上了火車,車廂里一如站臺,空空蕩蕩。雨淅淅瀝瀝地下,我坐下后,隔著窗,看向母親,瘦弱的她,目光也正在尋我。車開動時,一不小心,眼淚控制不住,“嘩啦嘩啦”就跑出來了。
蕭紅說,那一群東北人,他們忙著生,而后又忙著死,但也正是從這一生一死間,體現出了生的堅強與死的豁達。是的,再多苦難再多不易,只要能堅強而倔強地努力下去,就總能找到生的意義,獲得活的價值。
別了,摯愛的故鄉!在你體內,有我的根,有我的根,就有我永遠的牽掛,有我的牽掛,就有我奮斗不息的原生動力!
對于漂泊異鄉、追尋夢想的我們,暫時回不去的,其實只是那片故園,而永遠剪不斷的,卻是那份鄉愁吧。
因為,你我就如一只高飛的風箏,飛得再遠,那根長長的線,永遠都緊緊拽在了故鄉母親那溫暖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