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影永遠不可分離。但有的時候，影子會感到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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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冬雨凄冷，打在路面上，敲碎一地的失落與喧嘩。我獨自坐在窗前，將燈光調的暗淡一些。畢竟夜已深了。對面樓里只剩下一盞孤燈還亮著。窗前那松樹黑魆魆的影子在風里搖擺。抬頭望天，看不見灰蒙蒙的積雨云，更看不到星星。低頭看地，只看見昏黃的路燈在雨水中迷離。這樣的夜死寂死寂。我撕開一袋速溶咖啡的袋子，倒進裝著熱水的杯子里。棕褐色的顆粒像煙一樣撒了出來，在臺燈的光下，在熱水的流里，翻滾著，沉降著。我抿了一口。真苦，像黃連的味道。熬夜的人啊，注定是要靠著苦澀堅持著的。

我看看窗外。對面窗口里的男人還伏在桌上，做著他年復一年做著的工作。我不知道他從事著什么，只覺得他工作一定很累。每次我上床睡覺時，關燈的一剎那，總可以看見他的影子還投影在對面的墻上，孤獨地等待著天明。我仿佛看見了他充盈著血絲的雙眼。他的腦袋耷拉了，雙手無精打采地攤在桌上。估計這次是真的累了，他已經撐不了太久，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床前，連外衣也沒脫，就癱倒在床上。

他艱難地伸出手，像伸向救命的稻草，伸向臺燈的開關。

對面的燈啪地滅了。

就在那滅燈的一剎那，一個黑影的輪廓撞進了我的眼睛。從他的床上站起，那黑影有著奇怪的形狀，但隱隱約約還看得出那是個人性。

我驚呆了。這一定是幻覺。也許我也熬夜熬得太久，神智已經有些迷離了。這場景讓我想到了小時候曾經聽過的鬼故事。雨夜，陰冷的風，這都使我的心一點一點地開始顫抖起來。

隨后，那黑影在對面的樓道口出現了，恍恍惚惚幾乎分辨不出那是個人形。哦天，我一定是眼花了。這詭異的事怎可能發生？那是什么東西？為什么會下樓？為什么會出來，現在又開始行走在潮濕的小道上？

二

“我帶著悲傷行走在黑暗里。寂穆的夜空沒有星月的點綴，身旁的樹木、房屋、萬事萬物連同我自己，都融于宇宙的虛無縹緲之中。黑暗，壓抑、膨脹、嚴嚴實實包圍整個世界，讓我害怕，彷徨，無奈。

“只有當主人沉睡了，我才敢起來行走。我只習慣在夜里行走。對于我而言，這世界的一切都是黑的。黑色的房子，黑色的書，黑色的天空，黑色的人。我沒有雙眼，沒有舌頭，沒有耳朵。我只有一個輪廓。但我有方向感，一種由神圣指引的方向。

“我不是盲人，我看得見這個世界，依靠的是我的觸覺。我曾在各種各樣的物體上撞過。我通過這種方式來感受世界。一開始我也從未用這種方式感受世界。白天的我總是跟著主人的腳步，他的腳步走到哪兒，我的腳便貼著他的腳跟到哪兒。幾萬年的時間，我們都是跟著我們各自的主人，從未獨自行走過。

“是的，我們。這世界上有很多個我們。起初我們不知道這一點，但現在我們清楚了：有光的地方就有我們。我們和主人的形狀是一樣的。造物主創造了我們，但似乎世間的萬物從未關注過我們。我們被別人用腳踩踏，我們被別人忽視。

“我們被我們的主人稱作‘影子’。

“我們像是悲壯的守護者守護者我們的主人，以一種亙古不變的方式跟隨著世間的萬物。”

三、

那黑影的形狀漸漸清晰起來。我看清楚了。那一定是個人。萬幸萬幸，我沒有被卷入什么驚悚片的場景里。這使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了一點。不過疑惑反而更大了。我自我暗示著：定是你眼花了。

雨漸漸得小了起來，那夜行者的腳步也漸漸放慢了。仿佛是時間放慢了它的腳步。他是誰？為何會在這么晚的街上行走？他又要去哪兒？或許他是個酒鬼，準備去酒館買醉；或許他是小偷，行色匆匆唯恐被別人發現；或許他是個保安，一遍一遍的繞著小區巡視著。唉，可憐的人啊，不管怎樣，總會有一些東西逼著你在深更半夜起來，做著你違心的事。可能是老板的一個通知，也可能是父母的一個電話。凡此種種，諸多瑣事，必定帶來壓制自由和靈魂的感覺。自從擁有靈魂就注定不停地行走，但靈魂也在這行走中不斷被打磨，被沖刷，直到成為蒼白的一片。

不想那些憂傷的事情了。我將視線移開，移向另一片蒼白。那被剛剛粉刷過的墻壁，在慘淡的燈光里被印上了我昏暗的影子的輪廓。我一動，影子也一動。我抬起手，影子的手臂也拉長了，在墻角處彎折，變得抽象。我耷拉下頭，那影子上的一塊凸起也跟著消失。我樂意玩這種幼稚的游戲，看著墻上的影子變來變去。

影子總是被禁錮在一個平面里。而我卻生活在立體的世界里。這讓我很有一種優越感。

四

“我不是生活在立體世界里的人。我的世界是平面的。但這并不妨礙我感受主人生活的世界。我用我的輪廓觸摸著世界。用主人的話講。那叫‘撞’。撞得粗糙，我知道那是樹皮；撞得光滑，我知道那是玻璃；撞得溫暖，且之后還有人的咒罵聲，那肯定是撞到了另一個不長眼的行者。奇怪的是，我從未感受到疼。

“久而久之，我開始擁有一種感覺，一種由觸覺進化而來的感覺。它使我看見這被永恒的黑暗所包圍的世界。從隱隱約約逐漸清晰起來。

“隨后，我開始意識到我的存在。

“很多人相信我們不是實體。這也很容易理解，我們無法被觸摸，我們無法自由地移動。我們在陽光下出現，但在光線下我們卻沒有自由。

“可事實上，我們有生命，我們有靈魂。”

五

那黑影似乎停了下來。我想等它走遠了之后再關燈睡覺，免得擔驚受怕。其實我膽子很小，這種漆黑的雨夜更是容易激起我驚悚的想象。可那黑影就是停在那兒，一動不動。我甚至都分辨不出那黑影的輪廓。

我靠在椅子上，將暖氣開到最大。暖氣扇嗡嗡地響著。在昏暗的燈光下，迷迷糊糊中，我睡了過去。

我迷迷糊糊地做著夢。我夢見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漫天的霞光，有一條清亮的河，河里有鵝卵石和魚，河畔是密密麻麻的樹林，樹干泛著白光。河對岸是青青的草甸，零星的牛羊點綴其中，背后是光禿禿的山丘。樹林的小徑延伸向遠方的天邊，那是一片霞光，燦爛生輝，跳躍著眩人的色彩。小徑上隱約有人影，飄渺的是歌聲，暗示著遠方是世外桃源般的澄澈的村莊。真是醉人的景色啊。我想沿著小徑去走走。

但一種異樣的感覺卻在此時襲來。我感到我在下落。是的，下落，漸漸加速。我失去了平衡。我的雙腳踏著的不再是堅實的地面，而是空氣，空空如也沒有支持。我向后仰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見鬼，真是糟蹋了一個美夢。

六

“我是一個影子。

“我抬頭看看，那兒還有一盞燈亮著。有個人歪著脖子，在椅子上睡著了。哦，他忘了把燈關掉。那兒也有一個影子。囿于光線的限制和主人的存在，它無法像我一樣自由地行走。但它是多么向往自由啊。這我可以看得出。我看到那靜止的黑影其實充滿了突破禁錮的沖動，它試圖拉伸自己，改變自己的形狀。可這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只見那主人的頭向后一仰，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

“呵呵，可憐的人，可憐的影子……”

七

打開惺忪的睡眼，我從地上爬了起來。屁股真的很疼。為什么會摔在地上？難道凳子的質量有這么差？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可真奇怪。我感到雙眼有些酸疼。不行，我的文章還沒寫完呢，得繼續寫。

我給自己倒上一杯涼水，仰頭一飲而盡。一陣刺骨的冰冷順著食道落入胃里，剎那間人就清醒了不少。在學校的時候我就經常這樣保持清醒，挑燈趕作業。往往外面，還是漆黑一片。咦？那個黑影，他怎么還沒走？

八

“我不知道我的年齡，但在我的記憶里我還是個孩子。我是個尋找霞光的影子。因為我討厭著黑暗。白天，當有光芒的時候，我卻不得不跟著我的主人。他決定了我的形狀，我移動的方向。到了晚上，當主人終于睡著了，我可以獨自行走的時候，世界卻又都是黑暗，沒有一絲色彩。

“但這并不妨礙我尋找光芒的決心。我希望我能找到最美的光芒。那叫霞光，我曾經聽主人談到過它。那是在一個酒吧里，主人和他的一群朋友熬夜在那兒喝酒，說是要忘掉生活中所有的不快。可是喝的越多，他們的心情反而越糟，有幾個甚至隱隱的哭泣起來。他們抱怨生活不給他們享受，他們抱怨社會不給他們支持，他們抱怨他們自己沒有力量，沒有目標和方向。酒吧里空氣混濁，地上掉滿了煙頭和酒瓶。

“他們空洞地絕望著。

“有人提議：談談做到的夢吧，或許這樣可以讓人放松。

“就這樣，我的主人說了他的夢。在他的描述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霞光，燦爛生輝，跳躍著眩人的色彩。

“主人的描述打動了在場所有的人，他們都說，他們都夢到過這場景，那是世間絕美的光芒。

“從那以后，我就時常想著那霞光。那景象在我腦海里出現過多次。霞光普照大地，我會幸福地打滾，讓光芒溫暖我黑暗的皮膚。我渴望自己從黑暗里被解救出來。

“也就是從那時起，每當夜幕降臨，主人熟睡，我就會開始尋找霞光的旅程。”

九

我看著那黑影。我看著他一動不動的樣子，忽然想起在夢里，那小徑上模模糊糊的人影，似乎就是它的形狀。他為何會出現在現實中？難道那霞光是真的？為何會有人會如此幼稚得尋找霞光？如此天真而不合情理。

霞光，燦爛的霞光，無與倫比的光芒，那應是只出現在古老的預言里的，象征著走向永恒和不朽。我喜歡古老的預言和啟示，它們伴隨著神秘和未知的色彩和力量。世界上有無數人相信這些預言。只是在那一瞬間，它們如此強烈地撼動了我的內心。

古埃及《翠玉錄》：由此你將獲得全世界最卓絕的光芒，所有的陰暗都將從你身邊消散。

尼古拉·勒梅（最偉大的煉金術師）：我看到那道光了，我成功了，我將不朽。

伯葛（印度雪山上的圣賢，據說擁有永生的力量）：藥丸的金色起了作用。現在我生活在金色的光里。

哦，別想這些了傻子，那些都是假的。學校的作業是真的。快做吧，為了明天不熬夜，只能今天熬夜了。

我剛想拿起筆，睡意就像潮水一般襲來。我趴在了桌子上。

十

“我知道，每個人的夢中都有霞光。每個人也都會為這霞光而傾倒。但是，卻始終沒有人愿意想我一樣決絕地邁出這一步，走上尋找霞光的旅程。

“或許他們是太幸福了。生活在立體的宇宙里，感受著立體的世界，擁有完整的感覺。而我，一個影子，只能被托在主人身后的地上，跟著主人。我沒有幸福，因此，我才有夢想。

“當一個人失去一樣東西的時候，才知道它的寶貴。而我，失去的太多，卻想得很少。我不求生活在立體的世界里，因為我知道在那個世界，生活會更加得繁忙和無力，靈魂會更加蒼白。我寧愿生活在平面的世界里，每當五彩的光線照在我身上，我就感到我的靈魂被重新涂上了色彩。”

十一

在夢里。

我看到了那黑影。他就在那里，弱不禁風地站著。我曾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我現在知道，他是活著的。我能感受到他轉向我，雖然他只有一個輪廓。我相信他能說話。

“你是誰？”

“我是影子。”

奇怪的是，對于這個回答，我卻沒有絲毫感到奇怪。

“你是我的影子嗎？”

“不，不是。我從你對面的那棟樓里來。你的影子，現在還被你踩在腳下。你睡著了，忘關燈了。”

哦，忘關燈了。

“你出來干什么？為什么在夜里出來？”

“在白天我必須跟著我的主人。這是我們根本的宿命。就像你們，你們不也有自己的宿命嗎？”

哦，宿命。

“那你出來做什么？”

“我來尋找霞光。你也應該知道，就是那道霞光。”

那道霞光。嗯。我知道。

“你不是有自己的宿命嗎？為什么還要出來找那霞光呢？”

“我不喜歡我的宿命。我不喜歡我黑色的皮膚。我希望能自由地在陽光下奔跑，這是最享受的事情。我知道現實的重壓將會永遠存在，明天早上太陽出來之后，我還是得跟著我的主人，被無數人踩在腳底下，撞上無數的人和建筑。但這并不能讓我放棄尋找霞光的旅程。我已經決定了。”

我沉默了。影子有影子的宿命，我也有我的。但面對各自的宿命，我為何如此的懦弱？我曾有過類似的決定，我想去雪山，看看圣潔的天空；我想去海邊，坐在沙灘上看太陽落下，繁星升起；我想去旅行，用足跡丈量世界的每一寸土地，欣賞每一處絢麗的風景。我想去學鋼琴，想在書吧里泡上整整二十四小時，想為流浪的小貓搭建一個溫暖的窩。我也曾想過這些絕美的畫面，這些實現起來比影子的夢想更加容易。但面對現實，面對學校里的作業和負擔，為何這么快就放棄了？

“你也夢到過霞光嗎？”影子問。

我無言以對。

我們沉默。

“霞光究竟是什么？是古老的預言？”我問。

他沉默了。我似乎看見他的頭轉向了另一個方向。那影子是如此的高大。

好的。這就足夠了。

尾聲

我醒了。回到了現實。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在關燈前的最后一刻，我看了看樓下的路。路燈還亮著。那黑影還在那兒。他走了，剛開始腳步有些蹣跚，但隨后越走越快，越走越決然。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仿佛自己也隨他而去，開始一場史詩般的征途。

將視線轉向屋內，我的影子還在墻上搖曳著。我靠在椅子背上，那影子也向下靠了下去，我挺身坐直，那影子也挺直了腰板。就像一出絕妙的皮影戲，影子的舞動倒映著世間萬事萬物的起起落落。他們是智慧的，因為他們冷眼旁觀著這世界。他們是幸運的，每當燈絲的光滅去，他們就將在黑暗里獲得他們的自由。

我關上燈。我的影子瞬間消失在黑暗里。我的影子，被我踩在腳下十六年的影子，也開始他的旅程了吧。

其實想想，影子和人，不是那么得相似嗎？

遠方的地平線上泛起了魚肚白。那是新的一天開始的信號。我望著天邊，心中又涌起了一陣波瀾。

信仰。我默念著這兩個字。

那絕美的顏色。

燦爛生輝，跳躍著眩人的色彩。噴薄而出的光芒，天地為之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