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笙那一晚上把我們折騰的真是夠嗆,上吐下瀉,還一遍一遍的說胡話。一直鬧騰到下半夜三點多,總算睡了。
看著燈光下睡著的崔笙,安君問我:“美不美?”
我捧著暈乎乎的腦袋,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君說:“崔笙很美,一整個教室的人都因她淪落為凡夫俗子。”
當時我不懂安君說的話,因為在我眼里,崔笙真的算不上美麗,人很瘦,頭發又黃又少,臉上還有雀斑,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走路似乎都要費勁才能邁開步子,也不敢抬頭,眼睛總是往下,也沒有焦距。
我說出來上述的話的時候,安君狠狠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你這王八蛋還說不喜歡崔笙?
我啞口無言。
到了大學之后,我看到了VOGUE、ELLE上面的身材高挑婀娜的超模,我才知道安君說的意思。崔笙就是那樣一個走起路來絲毫不帶煙火氣的女人。除了身高,其他所有的都符合。特別是那種一點兒神采都沒有的眼神,冷冰冰的,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這些女人隨隨便便的一站一坐,就是一道風景。所以那天晚會上,崔笙孑然而立,猶如一朵綻放的花朵,無人能夠爭艷。安君說:“崔笙還沒長開,長開你就能明白這樣女人的妙處了。”
安君用了“妙處”這個詞,一時讓我想入非非。
所以那晚安君親了崔笙,在崔笙的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那個動作還是讓我想起了白天鵝。
崔笙占了我的床,我和安君只能睡地下,睡的那叫一個左右逢源。我醒的時候,崔笙已經走了,床鋪收拾的干干凈凈。就連發臭的襪子衣服,都洗好搭在陽臺。我抬起沉重的腦袋,看著照進來的陽光,頓時痛不欲生。
第二天,兩個人拉著我去地震局偷柿子,柿子是偷到了,但被地震局的狗攆了好遠。安君奔跑當中還摔了一跤,褲子扯了一個洞,我在兩個人身后哈哈大笑。安君趴在地上不肯起來,看著我直生氣。其實那時候柿子還沒熟,看上去紅通通的,其實生澀的很,還要放在米缸里捂好久。安君嘴饞,咬了一口吐出來一嘴的渣。我們又去人民商場買褲子,安君說也給崔笙一條,我說好。崔笙怯生生的說不要,被安君一下拉進去試衣間。在試衣間里,兩人笑成一團,好不熱鬧,好久才出來。自那天之后,安君就和崔笙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兩個女人一起去廁所撒尿,一起去小余老板的書店。她們一起去吃米線,一起看電影,一起哭,一起笑,我仿佛成了陪襯。只是遠方做生意的老爹打電話來說我最近花錢有點兇。
那年冬天我們三個一起在錄像廳看了大話西游,開始的時候笑的前俯后仰,看到第二部兩個人哭的一塌糊涂。最后《一生所愛》響起來的時候,錄像店老板啪嗒關掉DVD,說該放午夜場的錄像了,男人們夾著煙開始起哄。我拉她們離開,安君說再看一會兒,結果出來的是一個光腚的女人抱著竹簍子亂來。崔笙捂著臉就跑了出去,安君卻撫掌大笑。錄像店老板聽到安君的笑聲很不高興,覺得我們在這種嚴肅的時刻沒有表現出來應有的尊重,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把我們攆走了。不過那個老板很講規矩,還退了我們五塊錢。
我們從錄像廳出來本來還要去上網的,但安君提議去喝點。我說怎么還喝,上回喝成那樣。我說這句話沒往深處想,崔笙頓時覺得很不好意思。不過我們還是去了大排檔,但是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們竟然遇到了班主任。班主任吃完羊雜面正在結賬的時候,和我們碰了個正著。
班主任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整個學校最老實的女生都能被安君帶壞。他找我聊了聊關于崔笙的問題:“崔笙的成績還是不錯的,最起碼考個二本還是沒問題的,但是跟你們這樣瘋玩,什么學校都沒戲。你們已經這樣了,還帶上崔笙干嘛呢?”
“自古老師多迷信,不光迷信,還愚蠢。”安君憤憤然的評價班主任:“我要不是珍惜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我早弄他了。”
安君的弄就是弄死的意思,安君和我描述過很多次弄死人的場景,最多的是劈和煮。這讓我有些毛骨悚然。安君很瞧不起我這樣:“你就不想想,當鴨子面對烤鴨,綿羊面對羊肉串,是什么樣的一種心情,難道他們就沒有妻兒老小嗎?”安軍說這種話是受了周星馳電影的影響。崔笙皺著眉頭想了很久,最終還是不能理解安君理論的精髓,她覺得還是趕緊畢業來的實在一些。
安君問崔笙有什么夢想。
崔笙說:“就想能多掙點錢,讓我外婆過得好一點。”崔笙說起來她的家庭也很沮喪,但一定要強硬著說自己很開心,外婆很疼她之類的。崔笙的父親是入贅過來的,多年前和一個女人去了遠方,杳無音信。母親是要強的女人,直接跳了樓,腦袋瓜摔的稀碎。是崔笙的外婆把崔笙撫養長大。
崔笙外婆人很好,長得也很漂亮,雪白的頭發攏在腦后一絲不茍,臉上滿是慈祥的笑容。據崔笙說,崔笙的外公年輕時候是國民黨的官員,跑到臺灣去了。大陸流行尋親那幾年,倒也回來過一次,和崔笙外婆抱頭痛哭。我看了照片,崔笙的外公身形挺拔,面相俊朗。安君說真遇到這種男人,毫不猶豫的就嫁了。崔笙外公要把崔笙和外婆接到臺灣,外婆拒絕了:“你有你的日子,我們娘倆有我們的日子,混(hun讀三聲)不到一塊兒去了。”外公走的時候要給錢,外婆也拒絕了:“不一樣了,不一樣了,知道你給我錢,你婆娘咋說你,我不能要。”外公離開的時候,是哭著的,一邊走一邊擦眼淚,像失去了寶貴玩具的孩子。外婆也抹眼淚:“走吧,走吧,好好過日子比啥都強。”外公拉著外婆的手:“我再來看你。”外婆站著看車,直到車看不見了,就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外婆跟崔笙說:“人不就是這樣嗎?分分合合的,能見你外公一面,知道他沒死,就可以了。”
外公說過了年再回來,可是沒等過年,外公就離開了人世。臺灣那邊來了一封信,還有一個包裹。包裹里是一件碎花琥珀色旗袍,瑞蚨祥的老料子,就算在昏暗的燈光下,都散發著一種幽幽的璀璨,仿佛天邊的薄霧,迷離輕柔。外婆捧著旗袍坐了一天一夜,沒說話,也沒吃飯。
我們去崔笙家,那可真叫一塵不染,石榴樹上的麻雀嘰嘰喳喳,老舊的座鐘發出沉重的鐺鐺聲,還有一只花貓尾巴亂搖。我和安君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曬太陽,竹椅吱吱的響。崔笙在煤爐子上燒水,還說要沏茶給我們喝。那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的喝茶,之前在家里跟著大人喝茶,都是大搪瓷缸子泡著碧螺春,還放白糖。崔笙的手又細又白,猶如嫩竹一般,在霧氣騰騰的灰紅色的茶盞中飛舞,就像白鳥。冒著絲絲縷縷霧氣的開水泛著卷兒,滾落在茶杯中,自然而然的就凝住了一股香氣。崔笙說這是白茶,外婆家鄉的人每年過來一趟,給外婆帶的。外婆最愛喝白茶。我那時候都不知道還有白茶這種東西,我就知道紅茶綠茶,還是康師傅的。安君喝了一口被燙的哇哇叫,甩著手吼,太燙了太燙了。
崔笙外婆從屋里出來,手上拿著兩個小碟子,碟子里裝著幾粒瓜子和三五顆糖果。外婆看到安君的樣子就笑:“這細娘長的好標致的嘞。”笑的時候,露出一口堅硬潔白的牙齒。安君沒聽懂外婆說的什么,歪著的身子坐起來,瞪著圓溜溜的眼珠子也笑。
“外婆說你長的好漂亮。”崔笙笑著解釋,“我外婆是衢州人,現在還有好多話都是那邊的方言。”外婆聽著崔笙說話,只是笑,眼神明亮。
安君一口把杯子里的茶喝干,對著外婆說:“外婆,你也很漂亮。”
外婆的耳朵不太好,崔笙又大著聲音說了一遍,外婆又笑,說安君這孩子又好看又會說話。
記憶的這許多年,只覺得那時候喝的茶是最香的。從那之后,我喝過很多的功夫茶,都沒有崔笙沏出來的那么香,也再沒再見過那么慈祥的面孔。一切都隨著那場寒風蕩去,仿佛樹冠上最后一片枯葉。
那天的時光過得很快,太陽西下的時候,溫度一下就變冷下來。我們三個偎在一起吃飯。桌子很小,盤子也很小,但是菜很可口。安君一口氣扒了兩大碗米飯,再想吃,鍋里沒飯了。我總忘不了那個電飯煲,也是小小的,一只手就能捧著。還有那個蹲坐在爐子上的燒水鍋,也就搪瓷缸子那么大一點,正好燒滿一暖瓶水。
我們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崔笙外婆抱著花貓在躺椅上打瞌睡,一搖一搖的,吱吱嘎嘎響。收音機里面傳出來咿咿呀呀的昆曲,多年后在梅蘭芳大劇院我再次聽到,才知道那叫《太白醉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