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開始懷疑安君說的那些事情。無論是她父親對她的侵犯,還是她出去掙錢。
為了證明我的想法,我想我必須找到安君。
? 所以我去了這個城市最繁華的紅燈區,我被扯進過好多女人的屋子,也見識了很多女人的身體,乳房大的,乳房小的,肚皮油膩的,皮膚干涸的,胖的瘦的,老的幼的。她們無一例外扯著我坐下,三兩下就把自己剝光了。我就說我是來打聽消息的,不是來干這種事兒的。她們頓時對我的態度大變,又三兩下穿上衣服,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還有喊人的,喊完就有面目粗陋的漢子進來,說看了也得給錢。我就掏出錢來給她們,二十三十也有,五十八十的也有。她們就喜笑顏開:“嗨,你不早說。”但是我說安君這個人她們都不知道,說起來長相也沒有人見過。
? 她們告訴我:“長的標志的小姑娘沒人來這,這兒掙得太少了。”
? 后來她們知道我找安君的原因,都被感動了,親切的拉著我的手,說我是個好人,要免費跟我來一回。我都拒絕了,不是說心里不想,只是覺得我以這種方式和他們睡覺是對她們的不尊重,而且覺得對不起安君和崔笙。這種心理很奇怪,連我自己都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不過有一段時間我在那邊的確很出名,那片管理地盤的所有混混都認識我。
? 他們讓我去城里的歌廳找,還給我介紹那里的媽咪認識。那時候城里歌廳就那幾家,轉了一圈也都沒有。一個媽咪知道我找人很高興,還說一定要把這小姑娘介紹過來:“絕對的頭牌。”
? 這么一番折騰,我失望了。臨高考的前兩周,有一個混混說一個女孩在碼頭那里散混,說是長得和安君很像。我急急忙忙的趕過去,就在運河大橋下面。我見到了女孩,長得確實很像,也是十七八歲的年紀。不過女孩背上紋了一條過肩龍,乳房也肥碩的厲害。那個女孩知道我不是來做生意,不過并沒有表現出來嫌棄,而是和我聊了一會兒天。說很羨慕我,可以上學,說她十三四就不上學了,被繼父干了,就跑出來了。后來和一個小混混睡了兩年,還生了一個孩子,后來小混混就走了,說是要去大城市闖天下。我說你也沒必要干這個呀?她哈哈大笑之后跟我要了一根煙,點燃后說不干這個,干啥去?我得養孩子。女孩還想和我多聊一會兒,無奈孩子醒了,她從另一間鐵皮屋子抱出來孩子喂奶。一把掏出來腫脹肥大的乳房,也不顧忌我,一把入到孩子嘴里,還問我要不要來一口。說完哈哈大笑,跟我說別生氣,開玩笑的。
? 我走的時候把身上的錢都給了她,也就是一百多塊。她有些不好意思,和那些紅燈區的女人一樣,要跟我來一下,我說算了就當是給孩子買奶粉的。她生了氣,說我瞧不起她這錢她不要。說著把錢扔到地上,問我是不是我閑她臟。我囁嚅著說不是。她說完話也不管身邊瞪著圓溜溜大眼睛的孩子,不由分說的扒了我的褲子,用嘴給我來了一回。來完之后,還說東西真多。由此,她心安理得的收了錢,還說讓我下回再來。
?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心里很不舒服,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做錯了什么事情一樣。看到那個一邊玩耍一邊看著我的孩子,我慌不擇路的逃了。
? 時間過得很快,就像是坍塌的冰山,仿佛一下就從四月過到了六月。炎熱也是瞬間而至的,五月的當口還刮了一場大風,吹的整個操場亂糟糟的,好像是這場大風把大家身上的衣服刮跑的一樣。
? 崔笙還是那個崔笙,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仿佛也從來沒有認識過我,低眉垂眼的寫字看書。我出現的時候大家并沒有表現出來吃驚的樣子,各自忙各自的。也沒人知道我經歷了什么,我是最微不足道的那個,誰會記得我呢?我的桌子還在那個角落,被收拾的整整齊齊,安君的桌子在我旁邊,仿佛也不曾丟失過什么。
? 我看了一圈,除了崔笙沒有人愿意做這件事。
? 我很難過。覺得很對不起崔笙。
? 我在學校里呆了兩天,就放了考前假。最后那天的下午,大家發了瘋,書本紙片滿天飛,成就了許多收破爛的。鬧了許久,到了下午大家都離開了。我獨自一人坐在角落,看著被掃蕩一空的教室,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散落在地上的紙片,和黑板上胡亂的筆畫,昭示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不過時代這種東西,只要是人類還在生孩子,就永遠停不了。
? 我呆呆的坐了很久,一直到天黑。在這個只剩下我和安君桌子的教室坐到了天黑,無數的瑣事提上心頭,就像樹上掛著的豆莢,在風中飄飄蕩蕩。直到高一高二的下了第一節晚自習,教導主任上來看到我,什么都沒說。他腰間的鑰匙在空曠的走廊里發出嘩啦呼啦的聲音,和樓下嘈雜聲匯在一起。
? 第二節晚自習鈴聲響的時候,崔笙默默來到我旁邊。也不說話。直到后來,肚子餓得受不了了,我才說咱們吃飯去吧。我們走出教室,崔笙說:“都不要了么?”
? 我說都不要了。
? 我和崔笙去吃米線,崔笙細嚼慢咽,我呼嚕呼嚕吃的很響。崔笙飯量很小,小碗的都吃不完,還分了一筷子給我。我把牛肉都夾給她,她默不作聲的吃掉。吃完米線我送她回家,一路上我們都不說話,直到站到她外婆門口,她才問我:“你有想去的地方嗎?”我腦子瞬間混成一團漿糊,一個地方都想不出來。崔笙說她想去北京:“大城市可能沒有那么多的哀愁。”最后她看著地面,兩手的手指攪在一起說,“我進去了。”我抱住崔笙親她,她一邊回應我一邊哭,我也跟著哭。
? 那只貓蹲在墻頭,黑夜中眼睛閃著幽幽的綠光。
? 之后崔笙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填報志愿的時候,我也跟著報了一個北京的大學,竟然過了。我和崔笙竟然能過二本分數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教導主任很高興,但是我想起了割了脈的班主任。
? 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我們家大擺筵席。
? 到了北京的第一年,我和崔笙經常見面,我們也經常一起吃飯,還給她買了一部諾基亞。我們也隔三差五的做幾回,但實在是說不上頻繁。但是沒想到后來就連崔笙也離開了,也說不出來什么原因。
? 那年的圣誕節本來想給崔笙打電話的,一個女同學說東單教堂有粉色的雪,非要拉著我,最后拗不過,許多人一起去了。幾個人在東單左逛右逛,吃了很多東西。快走到那個教堂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崔笙,和一個男生手牽著手。崔笙轉頭看到我,面色平靜,一點兒都不驚慌,但是眼睛里我分明看到有東西閃落。我向她走過去,她指著我讓我停止。然后她掏出手機打給我,電話里她語氣平靜的說,靜吾,咱們就這樣吧,就這樣吧。突然之間,漫天的大雪紛飛,蓋住了璀璨的天空。年輕的人們歡騰雀躍,相互奔走,呼喊震天。教堂里隱隱的傳來幾聲鐘響,然后唱詩班唱《奇異恩典》。
? 我正想問崔笙原因,人群擁擠中我的手機掉落在地。我低頭去撿手機,什么都沒有了。那天晚上,我在王府井大街上丟了手機,也丟了崔笙。
? 大學四年時間太久,我只讀了兩年,然后就匆匆忙忙輟了學。輟學的頭一年什么都干過,發傳單、送報紙、賣電腦、二手房、跑廣告。只想讓自己忙碌起來,如果不忙碌的話,好像自己就會消亡一樣。也和幾個女人睡過覺,圣誕夜那晚那個女孩也睡了,但是睡得不多,后來她也走了,回到她在南方的家,再后來也沒了消息。她走之前很傷心,說我并不愛她,她說她從我的雞巴就能感覺到,一點兒都不溫暖。后來又相處了幾個,時間都很短暫,大家也沒辦法在一起生活。一個重慶的女孩還說我不光有病,還自私冷漠。
? 我也知道自己有問題。
? 后來和這座城市里的年輕人一樣,早上起來擠地鐵,晚上下班聚會喝酒。隨著人流向前奔跑,卻看不見方向。工作的樓層職位和薪資一漲再漲,卻發現自己還是那么窮。不斷有人從這座城市離開,也不斷有人從不同的地方涌進來。所有人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五光十色的夜晚和五光十色的街道。有人歡笑,也有人哭泣。有人瘋狂,也有人沉淪。有人在深夜的大街奔跑,也有人在凌晨的酒吧迷惘。一切都是平凡的,所有的故事都在重復發生。就像崔笙說的,這座城市太大,可以包容所有的故事。
? 我們都屬于這座城最壞的那一群,就像有人說的,冷漠自私,不擇手段。我們瘋狂的奔跑,在周圍的人看來詭異扭曲,我們卻樂在其中。等我們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可笑。可有什么辦法呢,這座城市太大了,我們的靈魂深陷其中,始終無法抽離。
? 再遇到崔笙的時候是零七年,她打電話給我,喊了我的名字,就不再說話。我聽到她的聲音,眼淚滾滾而下,也說不出話來。兩個人都沉默。后來她說,外婆去世了,她一個人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回到那個變化巨大的小城,在那個小小的院子里見了崔笙。院墻上爬著薔薇,院內一塵不染。貓趴在花壇上搖尾巴,花池里長著小蔥和白菜。
? 崔笙坐著竹椅上,頭發梳的一絲不茍。
? 外婆的骨灰盒放在小飯桌上。
? 崔笙說,她想去一趟衢州,一個人實在無法成行:“哪里都去不了,沒辦法去,覺得一個人實在是太孤單了,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能力。外婆在的時候,覺得什么都不怕,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能聽到她說莫怕莫怕。可是她一走,就覺得什么都沒了。”崔笙語氣平緩,就像是天空中飄過的一絲白云。
? 我說我懂。
? 崔笙掉下眼淚來,怎么擦也擦不干凈。
? 我和崔笙同行,但航空公司不能攜帶骨灰盒,只能托運。飛機落地的時候,骨灰盒卻丟了。崔笙蹲在地上大哭,仿佛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航空公司的人出來道歉,讓我們去等消息,還說們安排好酒店。等消息的那兩天里,崔笙失魂落魄,夜里常常不能入睡,坐在床掉眼淚。第一天我還不知道這種情況,早上起來我去她的房間,看她坐在床邊哭的眼圈烏黑。我給她喝了點酒,好不容易哄她睡下,她又在夢中驚醒,說外婆怪罪她來著。好在兩天后骨灰盒找回來了,這才有所好轉。
? 外婆的出生地已經極難尋覓,但是知道大概的地方是江山市的上余。到了鎮上尋人打聽,說是一個桂花飄落的地方。那里的人就笑,指著路邊樹葉青翠的老樹就說:“我們這里到處都是桂花樹。”那里的人們好在熱心,問起來外婆的姓氏,這才指了一個村子,但是說,那個村子都沒什么住人了。
? 那個村子在一片低矮的小山里,錯落有致的梯田緊挨著石板路,一條又一條的茶田壘在田埂上,散發著幽幽的清香。崔笙一見到這個地方馬上就哭了起來,拉著我說就是這里,她做夢夢到了好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