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紅油紙傘的曉子
作者胡泓
丈夫石田毅夫突然去逝之后,曉子關閉了她們共同經營的小出版社。等到過了六個月,租期也到了,就退了那幢帶個八平方米小院子的獨棟小二樓,搬到了婆婆家住了。婆婆是個退休的高中文科教師。毅夫和他的母親一樣熱愛文學和詩歌。婆婆的家是一幢老舊的小二層樓,院子最多有二十平方米。毅夫也記不得自己的父親。還在他一歲時,父親死于東京大轟炸。那時候,他隨著母親躲在了鄉下。曉子的家境本來很好,從小學到大學都是讀的東京的私立好學校。1987年那個時代,日本的經濟正處在頂峰的好時候。到處是興高采烈心滿意足的笑臉,一派富有和睦的好景氣。人們把生活追求得更加精致和高價值,四周在不斷地迅速發生著變化。就是這一年,作家石田毅夫走遍了歐洲。在意大利的一天晚上突然肚子疼痛難忍下痢不止,不得已回到東京就立刻住進病院。這才知道已經染上了急性過敏性胃腸炎。到第十天就那樣匆匆忙忙的離開了還沒來得及發揮他才華的世界,撇開了他的創作計劃和正在蓬勃成長的小出版社;無情地永別了他默默深愛的妻子和期待他一個成功接著一個成功的母親。旅行箱里還裝著沉重的詩稿、筆記、隨筆、雜記和大量的照片。這些未完成的工作,曉子夫人必然要承擔起來繼續去完成。與婆婆住在一起,主要是為了照顧這位六十多歲的人,也是為了她下一步的計劃。
曉子告訴婆婆,不要總勸自己找個可心的男人再嫁出去吧。她決意不打算再婚,要和婆婆一起過今后的日子。婆婆心里還不承認自己已經要進入老年了。她對自己年齡的判斷還是從丈夫死去把兒子拉扯到讀大學的那個年代。她就停留在那個時候,再沒有什么變化。年代在往前走,她也偶爾覺察到了自己表現出不如從前的一些小征候。她做各種各樣的家務,每天寫短歌俳句;常常去附近的高中給學生們義務補課;或者自愿吹著哨子拿著小旗子,在綠信號燈亮的時候接送穿過馬路的小學生們。她希望曉子多騰出點時間整理毅夫留下的文字。有一天晚上,婆婆帶著一種少有的精神頭對曉子說:“以前我帶著毅夫,什么苦活兒都做過。戰后那幾年可真苦啊。他長大了,結結實實的。我們把出版社再辦起來吧。我們兩個人就行。我愿意看到這個出版社天天長大,結結實實的。”
曉子正從書柜里抽出一本書,聽了婆婆這樣說,她站直身體看著婆婆,隨后深深鞠了一躬,眼淚也充盈在眼瞼里了。
“我也正這么打算呢,只是想什么時候說給你合適。毅夫知道了該多高興啊!”
婆婆在自己的房間躺下了,借著枕頭左邊榻榻米上的一盞座燈讀書。曉子從對面的房間敲門進來,穿著厚厚的睡衣,靠坐在門旁。婆婆起身點燃一支京都老鋪的線香,靠坐在放音響的柜子旁。少卿,屋子里漂浮著鈴蘭花香氣。曉子去廚房端來了茶壺和杯子,一直和婆婆聊到天亮。這之間怎么也避不開毅夫這個名字。是啊,石田毅夫辭世才剛剛八個多月,怎么能不談他,怎么能不禁失聲抽泣。不過,這一夜談得最多的還是出版社再建。重新用一條胳臂支撐起身體直到站直,邁步向前走出去。出版更多更好的詩和散文小說。看到窗外初升的太陽刺眼的光輝映照藍天的時候,她們才各自睡去。直到中午才起床。
在毅夫的遺物中,曉子看到了一幅油畫的照片。并且附有一頁紙,上面是丈夫筆畫工整的字跡:
“在佛羅倫薩,我見到了這位奇特的詩人。就是在這座老橋的橋頭上,一位與但丁驚人相似的人站立在那兒。我一瞬間認為他就是但丁。無論他的帽子,他的相貌,他的眼神,鷹嘴一樣的鼻子下面向前突出的下頜。他的長袍,他的鞋,還有他站立的姿勢,他的右手不經意地震顫扶著橋頭的石柱。他只站立了兩三分鐘時光,便匆匆轉身走向老橋的另一頭。那也許是他回家的路。以后的幾日里,再沒有遇見他。佛羅倫薩是在人類文明史上誕生最偉大藝術運動和偉大藝術家的地方。現在出現這種戲劇般的歷史復演,一點不讓人奇怪。我深刻地領悟到,這個人就是詩人,就是但丁。也有著和但丁一樣的《邂逅》的經歷,或是他正恰恰處于那種暗戀中生死抉擇般的矛盾所燃起的熊熊烈火的灼烤。遺憾的是我沒有機會拍下他的照片。”
曉子讀到這里,心臟怦然一動,像要沖出喉嚨那樣的感覺。她也回想起自己和石田毅夫初戀時的情景。那時還是在高中一年級,偶爾也會遇見一個在學校大門外鬼鬼祟祟的身影。只要曉子看見他,他就做出漫不經心地快步離開。女同學們,也包括曉子,誰都不知道這個來去匆匆身著大學生制服的男子是在做什么。倒是常常碰見。現在,曉子看著手里的A4紙大小的油畫照片,心情一陣沉重和哀傷。這就是那幅英國畫家亨利·豪里達在1883年畫的《但丁與貝特麗采邂逅》。在高中三年級畢業前夕,曉子又一次看見了那個文質彬彬的高個子青年。她更沒料到他突然走上前,當著幾個同學的面向曉子鞠躬問候。曉子雖然十七歲了,可她畢竟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不免緊張和不情愿同學們看見。她只是低頭走自己的路,輕聲地回應了一句便快步追上前面的同學。最后一天大學考試,曉子又在校門外遇見了這個男生。他開始離得很遠,等曉子發現他時,他已經把一本書遞在曉子面前并且直到曉子伸出手接過去之后,他才躬身行禮快步離去。這本書是但丁的詩集《新生》。回到家打開書后,看到里面有一張《但丁與貝特麗采邂逅》的油畫明信片,背面寫著“我盼望和你像一般人那樣談話。” 下面是簽名:“石田毅夫”和電話號碼。再下面寫著慶應大學文學系。字寫得很小。“為什么要‘盼望像一般人那樣談話’呢?”曉子覺得這句話很奇怪,并且沒有再跟他聯絡。直到曉子大學也畢業了,工作安頓下來以后,有機會和朋友參加一個文學沙龍時,又一次見到了石田毅夫。這之間隔了七年。她喜歡并不帥氣的毅夫深邃獨到的思考和無可阻擋四方崩射的才華。兩個人常常在一起喝咖啡,“像一般人那樣談話”。曉子三十二歲的時候,她們結婚了。也是同一天,他們申請了小出版社的注冊。中午約了幾個朋友來到了在涉谷郵局附近新租的辦公室,大家祝福著這兩個人和他們的出版社。之后就去了在涉谷“文化村”大廈附近預約好的小餐館。喝著酒說說笑笑直談到了晚上十點才散去。坐在夜里的電車上,他們默默地望著腳前。毅夫握住了曉子的手,先是用力握了一下,又放松下來輕輕攥著。曉子把頭靠在毅夫的肩上。她體會著最初做妻子的奇特心情,她覺得不光是幸福,還有許多奇妙的光澤。她們要換車在西永福町下車,再步行七、八分鐘,就到自己的新租的家了。窄窄的路很靜,玉蘭花在路燈下閃著白色的光輝。他們拎著朋友們送的禮物和文稿,朝自己的小二層樓走去。這一段時光對曉子來說,是滿載著歡樂的。丈夫每時每刻都能編出各種恰迎時機的小笑話,惹得曉子笑聲不止。毅夫總是夸贊妻子可愛,而曉子根本不相信自己那么美。在鏡子前面她怎么也看不出自己有多么漂亮。出于公正的評價,曉子并不算美人。一定是毅夫透過曉子的思想看到了她具有別人少有的好品性吧。她們每天忙碌,胸口里裝得滿滿登登的活力和憧憬。人的生命當中,沒什么比這更珍貴的了。
?不久,丈夫決定去歐洲。他們本打算一同去的。當然了也可以算作一次新婚旅行。可這時候正趕上晝夜不停編輯好的四部《日本俳句集》就要送印刷廠。跟上來還有許多雜事。因此,曉子決定留下。丈夫石田毅夫只身去了歐洲。他要再仔細全面地考察和確認有關中世紀末文藝復興初期的領路先鋒,詩人但丁的諸多瑣細雜事,誰也沒料到這卻成了他人生最后的旅程。
讀著他的文稿和筆記,曉子看到了丈夫還有許多要做的還沒做。她和婆婆商量好,她決定去丈夫吃了什么混賬海鮮的意大利。丈夫的死是丈夫的命運。去之前,他們是那么興奮,那么雄心勃勃的。可想想這個結局:如果你是一個情感敏銳思維深刻,仍然活在世上的人,你試著體會一下最親愛的人正打算和你好好活一活,創造一個共同的理想天地,卻在幾天里,在你一刻不離的目光中永遠消失的事實,就知道曉子和丈夫石田毅夫在離世前幾天里或是最后的幾分鐘里該是什么樣的心情了。活著人都有可能經歷這樣的哀痛,也許一生都會在人的心里留下像刀片從舌頭中間切開那樣的疼痛。這個疼痛永遠都不會消失。對于曉子來說,就更為嚴重了。在眼睜睜看著丈夫死去的那一刻,她忽然間全身產生一陣陣從來沒有過的頻死感,心臟也急速跳動。她大汗淋漓連呼吸都很困難了。這種感覺即意外又驚悚。從這一時刻起,曉子患上了嚴重的憂郁癥。
這么長時間以來,她不讓婆婆知道。這種病癥不說外人誰也看不出來,痛苦深埋在她的心里。嚴重時,所有正常人體會不到的心理上的折磨。各種最糟糕的心理因素聚成一個巨大無比恐怖萬分的漩渦。開始她還在漩渦邊緣,很快,飛速旋轉的急流就把她帶入了漏斗狀的中心,她連一點抗拒的企圖都沒有了。只能去順應陷進漆黑的恐懼中。曉子越發看清除了死不會有更好的擺脫。她感到一切徒然,厭惡生存,渾身乏力,常常大汗淋漓。她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去想起或接近那些容易引起自殺愿望的廚房、小刀片、小剪子、藥瓶和站臺上急速駛來的電車。這些本來是習以為常的東西。她夜里無法入眠。她想著曾經就在自己身邊的丈夫原來一息之間就化作一個半透明的干燥煙塵拂手而去。她回憶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日子,伸出手摸著他的身體壓過的床鋪似乎還留著體溫。想她枕著丈夫臂膀睡去的時刻和毅夫輕微的呼吸聲。現在她已經失去了哭泣的本能。她整夜不能入眠。一夜間吃過十二片安定片。她幾次決定把這種藥攢起來一次吃進去。凌晨,起來喝水又把兩片小藥片吞進喉嚨里。可還是睜著眼睛或閉著眼睛,聽任身體里的恐懼、絕望、對活著的索然無趣和難以分辨清楚的苦悶等等所折磨。她常常夢魘,滿腦子的昏亂無望與驚懼。一次她不經意間觸碰到自己的乳房,馬上會長久的深深自責。她認為這樣很對不起丈夫,像褻瀆。總而言之,她一邊工作,一邊與別人勉強打起精神做好正常交往。一邊與婆婆親切交談,一邊抑制心中從不減輕更不可能立刻消失的苦悶和煩亂的折磨。她希望一夜過去清早醒來,返回從前的平靜安好的心態。可熬到第二天,眼睛幾乎睜了一夜,心中疲憊厭倦恐怖的難忍程度一如既往。倔強的曉子堅信要戰勝這個盤踞在心靈中的魔鬼。她堅持以表面的常態對待四周的事物。因此,沒有人知道曉子遭到了“抑郁癥”這個惡棍的襲擊,曉子可真可憐哪!
就是在這種抑郁癥的病痛折磨中,做好了去意大利的準備。她去了幾次醫院,并沒有好轉。一天,走路時腳扭了一下險些跌倒。她立刻想起了毅夫從前的幽默的話語來,她站在原地笑了好一陣。她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不少。“我為什么不跟毅夫學呢,對待任何不順利的事都是樂觀和幽默的態度。”于是,她轉用一種不尋常的幽默態度對待自己的病癥。她用幽默的方式跟自己的壞心情對話,如同對待一個不太講道理的人。她知道一定要讓健康的輕松心態占領自己靈魂的主導,讓那些恐怖陰郁的魔鬼神幻早點退出屬于自己的領地。她表面依然是原來的樣子,心里受的可不是一般的煎熬。就這樣,經過了五個月后,她竟然感到惡魔之手開始放松了。沒錯,曉子要獲勝了。推著她去自殺的魔掌也失去了力氣。她常常轉回身學著毅夫的樣子,對那些惡魔說出幾句諷刺的笑話,或者把自己的心態從黑暗沉重的陰云下找出一線有光亮的地方暫時輕松一小會兒。總之,用毅夫那種幽默的態度對待生活中的難題是一種好心態。“啊,毅夫是不會遠離我的。”曉子用她的智慧和不妥協,掙開被泥沼所粘住的身體,向上,向著健康和活下去掙扎。一毫米一毫米的升高,直至頭頂露出沼澤表面,慢慢的整個頭部也露出來。可真慢哪!真難以忍受啊!
這樣,在曉子脫離了陰森的地獄之后,把和毅夫為了婚后生活而租的二層獨棟小房子也退了租,帶上毅夫的所有東西,來到了婆婆家。又過了兩個月,天氣就開始冷了。海風夾著雨常常襲來東京,使得行人們裹緊風衣,瑟瑟發抖。天空也經常灰暗陰沉。
曉子在一家出版社做著短期工。每天同一般的職員一樣,快步到電車站,快步下電車換地鐵,再快步走出地鐵朝出版社而行。中午在公司的一間休息室里和其他女職員們一起吃午飯。晚上下班就急急忙忙的回家。她脫離了抑郁癥的難言之苦,更愿意陷入對丈夫思念的傷感中。她無時無刻不想念他,這對她大有鼓勵作用。別人有時會問:“你們究竟為什么會愛戀得如此之深?”她思索了好久,覺得是個很難找到重點能回答清楚的問題。為什么我這樣無法不去思念他,也許正是因為毅夫如同紅色的巖漿那樣熾熱卻冷靜地遠遠地看我一眼就離開吧。他是個非常膽怯又拘謹的孩子,不敢再進半步對我說出他深藏在心底的想法。所以,他最理解那幅《但丁與貝特麗采邂逅》油畫。
曉子現在完全理解青年時代的石田毅夫。所以,盡管他走到了永遠回不來的天際,曉子也堅信這個長著一雙單眼皮小眼睛,并不算帥氣的小伙子,就在天際邊緣吊著兩條腿坐著,正往回張望打算脫口說出幾句笑話。他好好地在那活著呢。曉子認為一個人的品質和與生俱來的良好人格的重要遠遠超出了長相。這一點和她周圍的年輕人看法大不相同。她看不出那些被女人們狂呼亂叫吹捧的男星們有什么特別的長處。她本來離那些人就遠在天涯。她只喜歡毅夫這個人,崇拜他的才能和堅定不移的執著心。還有,誰可能比毅夫更會體貼自己呢!他是從曉子細微的想法上去發現她的心中美妙的愿望。他會時時處處保護和暖著曉子的心。他是那樣高尚的一個男人,用十幾年的時光等待曉子對他的認可。他說過:“你是為我而生的,我只是為你才來到這個世界。”說到長處,一個人的長處:越是深奧高貴的靈魂越不輕易露在表面。而對那些看著男人漂亮帥氣的面孔和身材就發瘋的女人們,她有自己的看法,她不會過高的估價這些女人。
啊!可憐的毅夫,此時我多想念你呀!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曉子病后遺留了一個小后遺癥:她還是會常常轉不過彎來,她總認為可憐的毅夫去了很遠的地方還沒做完手頭的事情。
曉子兩手端著那幅《但丁與貝特利絲邂逅》的油畫照片,沉思著。天色已經灰暗了,屋子里陰冷陰冷的,她不想打開電熱暖氣。她站起身走下樓,幫婆婆去做晚飯了。
過了元旦,曉子和婆婆在新宿的一座超高層大廈頂層吃了頓海鮮料理。過了兩天,曉子一早告別了婆婆,帶著沉重的旅行箱只身一人去了意大利。
一月底,東京下了一場雨夾雪的當天傍晚,曉子回到了家里。婆婆接到她在機場打來的電話,就準備著晚飯。兩個人邊吃飯邊聊了許多話題。曉子告訴婆婆,在佛羅倫薩她碰上了一件絕對不可思議奇遇,并因此結識了一位叫斯蒂娜的佛羅倫薩姑娘。曉子說,斯蒂娜要在三月底來東京看櫻花。多年前她就開始研究東方文化。
第二天,曉子就開始忙著出版社籌備的各種事務。晚上寫東西到兩、三點鐘。三月的一天,斯蒂娜來了一份傳真并且又打來了電話,預定30號來東京。曉子立刻回了傳真,告訴她期待斯蒂娜的到來并做好準備迎接她。
她在涉谷的宮益坂街道租了一間17平方米的小辦公室,離原來丈夫在時的事務所不遠。就是為了每天懷念從前和毅夫一起在涉谷車站下車上車,一起上下班走路,一起去小餐館喝點酒,一起去“文化村”看電影,那些共同努力的日子。曉子要在這個櫻花開放好時節請朋友聚餐,并當著友人們的面正式宣布“晚櫻出版社”成立。商定了最后的聚會日期便早早訂好了一家有名的料亭。如果按照愿望,曉子愿意這天是一個有雨的日子,她希望斯蒂娜能夠也看到落櫻時的凄美。為此她總是查看天氣預報。親自去料亭和經理研究兩次,還寫了盡量詳細的宴會計劃書。
四月三日星期六,這天是預定好的宴會的日子。宴會定在下午三點開始。
這家日本“料亭”是以高級出名的。曉子邀請了七位朋友,加上婆婆和斯蒂娜一共十人。她提前一個月用該料亭的明信片寫好邀請信,又用電話把這個莊重的邀請告訴了友人們。
受到邀請的朋友盼著與曉子的再會,也都認真的為出席這天的宴會細心作著準備,女士們早早就開始選擇發型和服木屐手袋項鏈胸飾戒指耳環以及香水,還要想好送給曉子的禮物。男士們也找出認為合適的和服和襯衫,在出席前三天理好發。斯蒂娜來到日本已經五天了,此時正值櫻花盛開。曉子還帶著她游覽了京都,奈良,四月四日返回意大利。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四月一日是東京櫻花滿開的日子。說來也巧,三號當天早上就開始下雨。這些天賜的巧合讓曉子特別的心情舒暢。公園和街上的櫻花也隨著風雨而紛紛落在地上。在曉子和應邀而來的友人們看來,這樣的雨天會使心境變得更濃厚,是屬于東方人心目中的傷感凄美。走下出租車的時候,斯蒂娜總是看雨傘外面的灰色天空。婆婆想,也許斯蒂娜自己能夠體會這種意境吧。曉子去和服店借穿早就訂好的那套適合今天餐宴的和服去了,讓婆婆陪著斯蒂娜一起先來料亭,代替曉子接應其他的客人。
這間28疊榻榻米(約45.36平方米)名叫“觀櫻閣”的大間廳里,順著庭院的南北方向擺著一條長桌,桌子兩旁都已經擺好了絲絨坐墊。客人只要側著臉都能夠欣賞到屋外庭院的美景。桌子的北頭是兩扇門面上分布著方片形金箔的拉門,通向后面的屋子和準備間、洗手間以及廚房的。離長桌遠些的東面墻也有一扇雙向拉門,至下而上漸漸淡綠的門面上分布著碎點金箔。通向休息待客室。年代久遠的桌子是涂的黑色大漆,斑斑駁駁的露著原木深棕色。桌子兩端是兩片京都名窯燒制的線香碟盞,中心立著一根正在燃著的香。淡灰色的煙縷曲曲彎彎的向半空升飄而散,于是桂花的香氣就悠然地彌漫在大間廳的四周。不知不覺地傳達著東方特有的妙韻。“觀櫻閣”大間廳里粗大的久年木柱和橫梁還都是原來的模樣。表面顏色雖然早已變成棕黑色,衫木細致清寧的條理卻顯得更明確而深刻。墻壁的糊紙雖是新近換上去的,也是承襲著古來的色澤和質地。西面墻上只掛有一幅裝裱精美的舊色紙,上面只有墨寫的一個大圓點,帶出了很短的筆鋒,近似一個大逗號。在這幅字下方,稍稍高出榻榻米的二尺寬的本色檜木板中心,置放一塊海里漂上沙灘那種灰褐色朽木頭似的底座。在它上面又是一塊形狀怪誕的黑火山石。在稍微偏了點的地方打了一個洞,一枝有三尺高修剪得十分有生命力的櫻花枝杈插在洞孔中。綻開的和含苞待放的粉白色櫻花疏落有致,在枝杈上鮮靈靈的開放著。和盛著水養著它的黑火山石塊與沉木底座形成鮮明的新舊、生死的對比。不遠靠近墻根的地方,座著一只大肚細頸黑砂粗陶罐兒,細頸已經破碎了大半邊。這倒不見得是珍貴物品或者房里的舊物,也許就是為了應和出一個與櫻花開放與謝落相致的場景。榻榻米的草香和古老衫木的味道,與從線香冉冉飄向四處的桂花香氣混在一起。眼下還是空無一人的大間廳更顯得肅靜穆然。臨著庭院的正面全都拉開了門扉,看到漆得油滋滋的深色木質外回廊地板,檐頭上黑色瓦當前緣外垂直降下的無數條雨絲,眷戀著地上的泥土是不打算停下的。一會兒風又把雨絲刮成斜線。就在這美如拍到銀幕上一樣的風景偏右處,一棵百年以上老櫻樹的巨大樹冠上正隨雨謝落下櫻花雪。地面上和回廊上也散落了一層花瓣。定睛看去,離了櫻樹的花瓣在地上被雨滴打得顫動令人憐憫。細密的雨滴又輕彈著庭院中那些石徑石燈和中央一塊不大的“枯山水”的白色石子,四處和杉樹桂樹櫻花樹白蘭花樹和修整成團團的紅杉樹,奏出溫柔綿綿的細語。從庭院里兩棵高大的古杉重重疊疊繁茂的枝片里傳出間斷又好聽的鳥鳴,還伴著短短的回聲。來自四處的這些細弱又情深意濃的聲音,它們混合在了一起,使時間顯得綿長悠閑。這樣的空中一定有飄忽變化、浸入心扉又不可辨明的香氣。看著那陰沉灰色的雨空上方流連忘返漂移的雨云,所有感受到的東西融合在一起,成就了這個了不起的場景最完美的動人之處。誰也耐不住沖動會順口吟誦上幾首宋詞或松尾芭蕉的俳句。這個純粹東方風韻的美麗空間,應有的都有了,或許有一張古琴更好。就現在來看沒有古琴也無妨,因為大間廳里的客人還一個人都沒到呢。。一條用石塊鋪成的小徑,繞過古杉和桂樹,貼著一片翠綠挺拔的青竹林,通向門口。客人門將要從那一頭踏著石徑走進隔壁的休息待客間,在傘架上放好手中的傘,脫去風衣外套,換上料亭專用的拖鞋。女人們還要進隔壁化妝間梳妝一番才可以按順序坐在那條長桌子一側。客人們已經在下午兩點三十分前便都到齊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規矩。更何況在這樣名份高貴的料亭呢。大家坐在待客間,由到的最早的曉子的婆婆接待寒暄一陣,并且向每個人簡要的介紹了佛羅倫薩姑娘斯蒂娜。看著四位身穿華麗和服舉止言談拘謹謙恭的婦人們,斯蒂娜也受到了感染似的緊張起來。料亭的女主侍進來施禮后將九名客人引進了大間廳“觀櫻閣”內。這時,人們立刻體會到了由一絲不茍,精心至極所營造出來的室町時代又巧妙融合南宋時代的優雅氛圍。這種氛圍的形式大概也嚴格地傳承了百年以上了。盡管戰爭時期東京被美軍的轟炸機炸成了一片廢墟。可這個遠離東京的院落及這幢綠蔭掩映下的房屋卻受損不大。
座位的安排也是曉子早就和料亭經理定下的。三位身著華麗和服的中年女人坐在東側,靠庭院的南頭坐著婆婆,依次是斯蒂娜。中間的位置留給曉子。然后是婆婆的兩位老友宮前裕子和杉崎利香。裕子自己開設了日本舞蹈教室,最近一年來又重新彈起三味線這件古老的樂器。今天把三味線也帶來助興了。由于二十幾年研究日本舞踴,她特別的講究舉止談吐的細微姿勢,以致她伸手取茶盅,拉一下和服的袖口,手指都小心的保持著姿態。利香正相反,她倒不大在意細節反而常常表現出她出其不意的風趣和想象力,又嘻嘻哈哈的愛說話。這就是她討人喜歡的地方。她經營著母親傳下的花店,實話說,日本女子從小就要學習全面的禮節禮儀。無論家庭、學校或社會都推崇有教養的女性榜樣。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覺中接受著品行的熏陶。在通常的場合里早已經習慣名目繁多的禮儀細節。可像裕子這樣年已六十歲,家教嚴格又是京都出身的女人,就連在家里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也是寧可拘泥而絕不草率。剛開始接觸時會覺得她冷峻孤傲清高拒人。不要多久就會知道她原來幽默隨和,讀書甚多。長桌對面靠庭院的南頭起,坐著東京有名的建筑設計公司的白石巖社長。他用左手做的是建筑設計公司,右手卻善寫文章和短歌(日本詩歌一種)。出版了幾部社會意義深刻的小說集。他旁邊的弟弟是日本一家大型綜合文藝刊物的編輯室長。他和胞兄很多地方長得相似。他們斯文有禮,保留著老派紳士的風度。正值不到六十歲這個雄心勃勃精力體力都旺盛的年齡。兄弟二人穿著似乎相同深棕色帶淺紋理的舊時風格的和服。弟弟的另一邊是身穿深灰色細條紋和服帶有家紋飾帶,時任建設省技術官的佐藤太郎。他是個拘泥謹慎,行事計劃精細又一絲不茍講求禮儀細節的人。熨燙工整的潔白領口柔和的圍著他的脖子。他也是一位很有名氣的俳句作家。接下來是藤倉書店的第三代經營人藤倉岡。這個人年紀不過五十歲,藏青色挑紋和服配著家紋飾帶。他光滑的頭頂僅僅覆蓋著由一側梳理過來的幾縷發絲,有些滑稽。他的面孔略顯小些,也許個子也不高。只要有人說話他就不停笑呵呵地隨應點頭,細聲叨咕點什么。而且看得出他知多識廣極其善談。藤倉岡也是個俳句家并擅長印象派油畫。最末尾的是白石巖社長公司的中國人建筑師康先生。他最年輕,三十五歲。只有康先生穿著深藍色的西裝,淺藍條紋的襯衫系著淡綠色菱形塊的領帶。他坐姿挺拔表情含蓄。只有斯蒂娜一個西方人。這是她第一次來到日本。她換掉了幾天來的便裝,穿著牛奶色的長裙。深棕色的頭發和一樣顏色的濃密細長的彎眉。稍稍有些陷入眼窩的深褐色眼睛,對四周的環境和講著聽不懂的語言的日本女人男人,表示出了極大的好奇和新鮮感。她學著身邊女人的樣子把臀部坐在小腿和腳跟上。可是她連十分鐘都坐不穩就要雙手頂在榻榻米上支撐起身體,放開一下腿彎部壓癟的血管。日本女人是絕不會盤腿坐的。還有,坐在這幾位日本女人當中,她顯得又高又大。她的表情變得有點復雜,臉上常常會出現歉意和驚異的神色。婆婆用英語告訴她也可以側過腿坐著。并且和她小聲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題,打消了斯蒂娜的許多顧慮和拘束。裕子和利香也用英語親熱的向斯蒂娜詢問一些意大利藝術方面的輕松有趣的話題。還提起了《羅馬假日》。利香不停口地贊揚斯蒂娜美麗得超越了想象,她們從來沒和這樣美麗的女孩子又離得這么近,以前只能在畫報上和電影里才能看到如此無可挑剔的美人。利香還說斯蒂娜非常像一位好萊塢大明星,但她一時沒想起來大明星的名字。又自嘲日本人的腿短,歐洲人的長腿多叫人羨慕啊!利香的話并不算恭維,除了禮節上的贊賞,斯蒂娜確實是個非凡的美女。她們嘰嘰喳喳的壓低聲音說笑著,男人們的注意力也被引到對面了。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歸于了最合乎今天氛圍的心態。談笑中時間快到了,石田曉子夫人將要在那條繞過杉樹沿著青竹林邊的石塊鋪就的小徑上走過來。斯蒂娜突然看著兩旁的女性恍如初醒,失聲說:“你們也是這么漂亮!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和服。”
似乎風也急了些,雨絲是傾斜著刺進了庭院的地里和那片“枯山水”的白石子上。屋頂上發出許多人用草根刷子刷著瓦片的聲音,也似乎更響了些。人們開始安靜下來,留意著全拉開門扉外的庭院,等待主人出現在眼前的美麗畫面之中。涼爽的清香空氣陣陣飄拂過來。
眼睛望到之處,那里顏色清晰純粹,越遠越被雨絲的藍灰色遮隱。蒙蒙雨中的桂樹、杉樹、松樹、玉蘭、櫻花樹、青竹和石徑,清潔透徹。老櫻花樹下已被一大片粉色的櫻花瓣遮住了地面。看到這種嬌弱的凄美,也就體會出了凝重的悲壯。人們都扭頭望著庭院中,不禁會在心里猜測曉子的裝束。白石巖社長大聲吟誦般的聲音突然響徹在這個風景中:
“雨急急而時光不急,樹綠綠而香霧卻白,優美的風景中,櫻花落去,有一位佳人手擎著傘,信步走來。”
雖然大家鼓了掌,在這樣的時光里吟出這樣有意境的句子,絕對是妙到了好處。而石田曉子還沒出現。約定開宴的時間已經迫近,人們一聲不發,靜靜地透過雨看著青竹林邊的石徑。似乎大家料到曉子此時就坐在門外的出租車里,等待該出現的時間。突然,所有的人發出一聲驚嘆——人們同時看到,一只大大的紅油紙傘下,石田曉子穿著櫻色的和服走了過來。她的兩只腳尖偏向內側,踩著一雙葦皮編的高底棕黃色木履。走近了時,才看到了她的面龐,如同一個正在明治神宮祈福的二十歲成人式的女大學生。是當下的化妝方法。一位女侍緊跟在身后撐著自己的淡綠色傘拎著一個包袱。曉子走到回廊前的臺階下,轉側身,一手提著櫻色的和服,一只腳蹬上第一步臺階。再如此登上第二步臺階,站在了廊下。收了紅油紙傘讓女侍者接過去。這時她才轉過身來面向大間廳的客人們深深鞠躬施禮三次。嘴里一再說著“讓大家久等了”這樣致歉的話。屋子里的人都站立起來鞠躬并叨念著“您辛苦了”這類的客套話。曉子再轉身由中年女侍陪著走進待客間,她要再對著鏡子整理一下。兩分鐘的功夫,她就從由女侍者拉開的淡綠色門里走進了大間廳。邊走邊不停地屈身鞠躬向大家問候并抱歉大家久等。然后,跪坐在斯蒂娜和裕子中間特意留出來的位置。又依次再向每個人躬身問候。此刻正是兩點五十五分。隨之,進來了四位女侍,她們為大家端來了做好的茶。外面的雨在不察覺中小了一些,空氣涼爽又香潤。石田曉子雙手捧著茶缽,輕輕在嘴唇邊沾了一下,似乎要開口講述些什么了。她一定是早上做了頭發,梳著時下流行的發卷,在腦后插了只有四朵櫻花的小櫻樹枝。和她的裝束很相適合。原來從遠處看上去的櫻花色的緞子和服,在如此之近的距離才勉強看出淡綠絲線繡出的櫻花瓣邊廓。寬寬的深紫色腰帶繡著繁花盛開的八重櫻。綴著金線和銀線的刺繡,一看便知是京都老店鋪的出品。曉子的眼睛是笑瞇瞇的彎月形,眉毛也隨著彎彎的。從她的表面看不出她有什么個性,反而是屬于那種常常需要有人協助出出點子的女人。曉子向在座的人又一次介紹了身邊斯蒂娜,她也學著日本式的行禮向大家俯身點頭,也許是她生平第一次作出這樣的生硬禮節。?
等到曉子話音結束,待在身后的女主侍悄悄地向她耳朵問了句什么,曉子點點頭。一會兒,描金的紅漆小碗兒里盛著清如水的鮮貝湯擺放在了每位客人面前。斯蒂娜緊緊注意著大家,特別是挨近的曉子一舉一動,學者她的樣子喝湯。她看見了自己和別人的湯碗兒里有兩只貝殼,湯面上漂著一朵鮮嫩得讓人心動的櫻花。這些細節特別容易叫人觸景生情。過了一會兒,女侍者撤下了湯碗兒,接著又給每人送來了燒上圓形赤金和黃金的黑砂精陶碗兒的味增汁和一小碗粒粒松散的粉色白米飯,上面鋪著一層大粒魚子和一朵鹽腌了的櫻花。吃過之后,送上了前菜。每個人的青竹絲編的長條狀盤子里,有一只修剪過的帶著櫻花的小枝斜插在一只土陶的小缽中。旁邊擺置著三小碟時令腌小菜腌小魚,還有豆腐、天婦羅和煮物。其中一碟是腌櫻花紫蘇酸菜。幾瓶清酒也擺在了桌子中間。白石社長那側年齡稍大些的人們,也都是石田俊夫和曉子的友人,只有康先生是初次見到曉子。現在,只等著曉子做宴席前的講話。曉子這才顯出了緊張的神色。她雙手疊在膝上再三給大家頷首致謝。她說:
“隨著風和雨櫻花灑落了滿地,晚櫻出版社正式成立。讓我們更加期待明天的努力。在這樣溫柔的時光里與朋友們相聚,我的心中是滿滿的感激。”
曉子喝盡了小盅里的酒,大家也跟著一飲而盡。這時候的氣氛比剛才輕松一些了。白石社長首先致辭,他簡單的講述了這一年多來曉子堅強的和婆婆面對著失去親人的悲痛和諸多的困難。晚櫻出版社的重新開設,正是所有人期待的事。大家都會全力支持曉子,把晚櫻出版社辦得更出色。他鄭重地向曉子宣布:“我向晚櫻出版社訂下兩本短歌集的出版。一本的名字叫《小池塘上的螢火蟲》,另一本是《蘆葦集》。稿子已經帶來了。”
友人們都做了祝福和鼓勵的暫短演說。曉子的婆婆不愿讓人察覺,扭過臉用手帕沾了兩下眼角。書店老板藤倉岡是一個喜歡說說笑笑的人,說一句話也要帶出笑聲。他年青時總想成為一名劇作家,寫了二十多年,也沒寫出什么好劇本來。于是只好繼承父業,經營著書店,這樣他倒可以不停的閱讀。他常常舉辦那種在三十個座位的小劇場里,邀請朋友們觀看由他一個人演出他創作的劇本。藤倉岡說:“我一直寫劇,還是不受人們歡迎。是我跟不上眼下的新潮。我就期待在晚櫻出版社自費出版一本我的戲劇集。書稿早已整理好,只等今天向大家宣布。”今天,藤倉岡也準備了一個劇本中臺詞的朗誦表演。大家喝著酒交談著,四位女侍者進來了,撿下去了剛才的空菜碟又小心地在每位客人前面擺上了生魚片。盤子前方小碟子里是近幾天腌好的酸甜味的櫻花。在冰塊做底的綠蘆葦葉上布置了七種魚片,新鮮如同剛捕上來的。大家互斟著酒,灰色細頸鐮倉古風的酒壺,握在白石社長手里像握著一件多年心愛的家珍。他每次端起杯子,都莊重地把肘臂和肩一平。他身旁的弟弟話語不多,舉止特別讓人看得出是講究分寸和謙和的人。這一列盤腿而坐的兄長輩的人們,由于都是穿戴和服,反倒不那么拘謹。大家雖然飲酒不停,可他們也真是有些酒量的。其中有人提著有趣的問題,也有講著近期去過的某些國家的見聞。康先生的日本語講得相當地道,他注意到斯蒂娜虔誠而盡力把自己融入這樣的東方的氛圍之中。是啊,這一切都太美了。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才能享受著這種近乎極致的美。人們的心靈都化解在這樣的美感之中。談起話來都感覺與其它場合截然不同。曉子愛喝酒也能喝,好像不輸男人。她從不失態,只是話語和笑聲多些。現在這會兒,她想把大家都引到那種更加放松和愉快的氣氛中去。
婆婆總在隱藏自己似的,悄不作聲地應和著左右和關照著斯蒂娜不停地為她翻譯。她希望兒媳作為主人的樣子招待這些老朋友們。她竭力避免去想兒子石田毅夫的事,喝了點酒就特別容易引發對逝者的思念之情。
女主侍又帶人進來。已經是第六道菜了。每個土陶碟子里只有兩大片半透明的白色河豚刺身,一只打磨過的貝殼做的小醬油碟上面有一小塊綠芥。大家又開始了小心翼翼的交談,盡量避免那些牽動人情懷的傷感話題。曉子仍然是笑聲爽朗地和大家談笑。又要了啤酒和威士忌,參與談話的人多了起來。連一向不善言談的佐藤太郎也端坐著身體慢條斯理的講起一件從前去意大利的事來。女主侍又帶領三個女侍者弓身走進來給每人一份甜點加冰點。這說明前面的菜已經送齊了。大家越發放松起來,中間插話和提問的也不太在意了。這時候才領悟到今天的盛宴原來這么美妙和盡興!?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似乎雨要下大,雨聲依舊忽急忽緩的。而在這暗色的灰蒙蒙的天空下,院子里就變得更加渾厚壯麗。石徑旁的白細石子耙出的一環一環的曲線垅就變得更加白得閃光似的。女侍們送上了另一道口味的茶,欣然地告訴客人:“這是京都的賀茂汀新茶。”大家邊仔細的品咂著清香入神的茶,邊聊著各自的話題。畢竟是十個人哪,曉子總是把話題讓給別人,她和婆婆耐心地聽著。
裕子已經把三味線拿在手里,女侍者拿來一個刺繡緞子坐墊放在桌子南頭,也就是靠近外回廊的那片空場上。她彎腰把三味線放在地上,攏回和服下擺,跪坐在墊子上。又從懷間腰帶中取出兩支長頭簪插進發結里,正如舊時的藝伎。回廊外天空漸漸明亮些了,雨也下下停停。風倒是起勁了,櫻花簌簌飄落在地。裕子調好了音律,三味線牽動心腸的聲音響亮起來,人們聚精會神屏息靜聽著那首古老的贊美櫻花盛開的《元祿賞櫻舞》。傾聽間,婆婆想起了什么,幾次擦淚。曉子為婆婆添酒。
在大家為裕子的演奏鼓掌時,藤倉岡也站在了那個位置。女侍者迅速的拿去了坐墊。他的身后,雨又大了起來。四處的雨聲也響亮了許多。他雙手的拇指插在腰帶里,露在外邊的四根手指繃直緊靠一起,像武士那樣把腰帶向下推了推。向后撤了一步,扭過身凝望庭院半空的櫻花樹。他身材不高卻聲音洪亮,開始背誦著他寫的劇本中的一段感人之處。朗誦中轉回身來,隨劇情渡著腳步做著手勢。斯蒂娜也許什么也聽不懂,看她的神情已經完全投入到這種演出的情緒之中了。藤倉岡正在演著一對觀賞櫻花時的陌生男女。突然天空下大雨,又沒帶傘,青年脫下了自己的外衣打算送給女子遮雨,卻羞于不敢說明的一段矛盾心情。大家又是一陣鼓掌喝彩。
杉崎利香不時地插進幾句機智的小笑話逗得大家笑聲不斷。另一位女侍換上了兩根較粗較短些的線香,她點燃后又對近旁的客人們說:“這是奈良老鋪的櫻花香。” 又把坐墊拾起來放在正中。佐藤太郎欠身站起來,他走到演出的場地,從腰間取出一把扇子后,鞠躬。隨著跪坐在墊子上。兩手捏著扇子小心地橫放在膝前擺正,雙手才按在腿上又一次俯身鞠躬。平身后,他用力拍響了掌聲,又展平兩臂,手心向上翻轉,再按在膝頭上。他的和服平滑光整,上身板挺。他先簡要地解釋了要演出的內容后,換上人們意想不到的洪亮的深層喉音誦詠著古老“能”劇的臺詞。每個字都含在口腔里共鳴,拉長,顫音,頓挫。這是一個在冬天里要進山里砍柴的兒子,離開家之前與雙目失明的母親道別時的臺詞。康先生真是聽不懂。可他覺得與中國的京劇臺詞韻味很相近。佐藤雖然跪坐在地,他的兩手比劃著天上下著大雪和砍木材的動作,極其認真。之后,他又俯身施禮足有三十秒鐘。大家一陣響亮的掌聲。佐藤站起身還是不停的鞠躬致意。
白石巖社長也站在了小舞臺上。他要為大家唱一首歌。用歌詞的第一個字“啊”、“啊”的找著調門。就像一個認真的學生,一臉莊重。大家笑了起來。藤倉岡笑著讓他就這樣唱吧。結果白石巖社長還是用最初的調子唱起這首古老的歌來:
“啊,大霧籠罩著山上的小路,
俺一個人在山路上拉著托糧食的驢子。
俺要去遙遠的集市上把糧食賣掉,
啊,這路真難走,真難走,真難走。(他做著拉繩子的姿勢)
俺家里有一個母親一個岳母,(伸一下左手再伸了一下右手)
一個老婆兩個孩子。
俺要給母親買一件衣衫,
給岳母買一雙膠靴,
給女兒買一個風鈴鐺,
給兒子買一只竹蜻蜓。
啊,給老婆買什么,她說什么都不要。
俺要給老婆買一盒胭粉,
給我自己買一把新鐮刀,
真想再買瓶清酒啊,
俺是一個能當起家的男人。
……”
白石社長的嗓音太普通了。不在調上,沒有節奏,沒有音韻。還總在某些音上弄出些喉音共鳴做裝飾。就是那原原本本山里農民的腔調。可是每個人都特別受到了感動。婆婆的眼睛里一直有淚水閃動。
輪到康先生了。他走到地點,沉思半晌,然后朗誦了宋代蘇軾的詞《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雨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稍有停頓后,康先生用日本語把這首詞翻譯了一遍。曉子又翻譯給斯蒂娜聽。人們都在思索這首遙遠又美麗的宋詞。一陣掌聲之后,康先生把事先復印的這首詞和譯文分發給每個人。大家議論不停。
曉子想:今天可真好啊!要是丈夫毅夫能回來參加就更完美了。她取出不知什么時候拿來的一摞印刷精美的口袋書分給每個人。大家看到封面上的書名《去年我遇見過但丁》。翻開來,扉頁上是曉子拍的照片《但丁等待邂逅貝特麗采》。
“請大家接受我這淺薄的一本拙作作為紀念。里面寫著一個真實的故事。是我的一個經歷。書中的貝特麗采就是這位斯蒂娜小姐。這是晚櫻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書。”曉子躬身施禮的時候,又說了一遍剛才想起的話:“要是毅夫能趕回來參加今天的盛宴該多好啊!”曉子的婆婆聽得真真切切,她看了一眼前面的人,大家好像并沒在意這句話。可是冒出一陣想哭出來的感覺也堵在了婆婆的喉嚨。
人們往杯子里斟酒,翻看著書,靜了好一陣。
曉子給自己倒滿了一杯啤酒,提議道:“請斯蒂娜為我們唱一支歌吧。”
斯蒂娜站起身走到剛才演出的地方,牛奶色的長裙疊褶勻稱垂直,顯得身材修長美麗。她雙手在胸前握在一起,讓人聯想到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大師們的雕塑模特。斯蒂娜唱了一支憂傷又古老的意大利歌曲。那聲音無可挑剔。她用英語解釋了歌詞,
大意是:“你去翻山越嶺尋找的人,
她就跟在你的身后。
你回頭尋找跟著你的人,
她又走在了你的前頭。
走啊,走啊,
兩個人都走失了,
只有一棵老橡樹。
兩個人隔著老橡樹坐在自己的地上在想,
你是否把我遺忘?
……”
斯蒂娜馬上轉身去面向暗下來的庭院,肩膀和后背都在抽搐。她這回真哭了。她怎么也抑制不住要哭的沖動。這個哭是任何力量也不可阻止的。天空已暗,雨滴打著櫻花在一陣風中飄落,像大雪片。她美麗的背影打動人心。她垂著兩臂,眼睛望著遠處暗澀的雨蒙蒙的天空。女人之中有人先發出了抽噎聲。隨著都拿出手帕沾著眼角。經過一陣寂靜。斯蒂娜轉回身躬身行禮,履行著東方的禮儀。她用白手帕擦了擦眼睛和鼻翼,抽了幾下鼻子。這時流露的表情也很復雜。邊抽泣說:“我現的在心情很難說清楚。今天實在是太美好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這種感受很難描述。我非常非常想哭一哭,想起了許多往事……愿神保佑你——但丁。”
今天,現在,的確都出現了一種要哭一哭的哀傷之情。
今天的聚會便也到了結尾。
大家在料亭院子外的門前互相鞠躬施禮,不住地道謝祝安鼓勵,足足有十分鐘之久。料亭侍者叫的三輛出租車也來了,人們才不舍的分手離去。
白石社長他們五個男人要到熟悉的居酒屋再坐一會,實在是余興未散。裕子和利香也應和他們一起去了。由于明天斯蒂娜回意大利要早起,曉子還要去成田機場送行,只好和婆婆、斯蒂娜三人一起坐了出租車走了。先把斯蒂娜送回了離著很近的賓館,曉子和婆婆才回家。
二十年以后,正值春季丁香花開的一天,哈爾濱一家名叫“露西亞”的俄國菜館的主人接到了友人康先生從日本打來的電話,說有一個旅游團明天要到哈爾濱,還指明要在“露西亞”吃俄國菜。領隊叫石田曉子,請原諒多添打擾。店主是哈爾濱早期的俄僑后裔,曾經在日本工作過十多年后。不用說,他很了解日本。
第二天上午,店主接到了曉子的電話。晚上,把預定的桌子并到一起。一共二十個客位。曉子還不到六十歲,看上去就是三十幾歲的相貌。而客人們大多是在七十歲以上老婆婆老爺爺。都精神十足干凈利落的,又是謹小慎微禮讓在先。大家安靜的入座后,曉子把店主介紹給客人。并且告訴大家今天的啤酒是店主招待大家的。曉子拿出一本嶄新的書送給了店主。書名是《去年我遇見過但丁》。曉子還告訴店主:這本書是她和婆婆的晚櫻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書。她指著一位年逾八十神情聰慧的矮小老婦人說:“這是我的婆婆。”她又沖著婆婆一本正經地小聲呼喚:“小熊,小熊。”轉過臉對店主說:“我叫她小熊。”聽到她這么說的人都笑起來。
這個晚上,客人們在“露西亞”過得十分愉快。因為店主會講日本語,相互間聊得很開心。還把許多的哈爾濱往事介紹給客人們。
客人們都離去之后,店里也都收拾干凈了。店主連圍裙也沒解下來就坐在角落的小桌邊,翻開《去年我遇見過但丁》。原來竟是這樣一個奇特又無法相信的故事——
?
去年我遇見過但丁
曉子只身一人來到了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她每天上午九點之前都到那座橋頭,看著阿爾諾河在橋下流去的時候,她手里拿著毅夫那張英國畫家享利·霍里達在1883年畫的《但丁與貝特麗采邂逅》的照片,找到當年畫家做畫時的位置,用那幅油畫精確地對照眼前的景物。此時,她總是想起石田俊夫站在高中學校大門外的情景。曉子打開筆記中丈夫毅夫記錄的文藝復興時期大詩人但丁的話:“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距離上邊所說的那位最高貴的人物的出現已經是滿了九年。在那九年的最后一天,這位迷人的淑女卻又降臨到我的眼前了。這次她御著雪白的服裝,走在兩位比她年紀稍大的女士中間。當她走過一條街時,她把秋波轉向我站立的地方。我呢,卻忸怩失措到萬分。這真是今日要在永世來報答的:她,竟然用她那難得的盛情,向我打著招呼,行了一禮。這對于我,可以說是一個天恩。我覺得我觸到天恩的邊際了。這時,當我受到她溫柔敬禮的當兒,恰是這天的第九點鐘。她的話傳進我的兩耳,我像飲了醇釀似的心頭感到了無比的好受,就如同一個醉人一樣我便從人群中跑出來了。”
這時刻傳來什么地方的鐘聲敲響九下,早上明媚溫柔的陽光下,阿爾諾河北岸上的樓房的各種可愛的色彩變得更加生動感人。寬闊高大的玻璃窗里面展示著當地偉大的手工匠人制作的珠寶首飾。那座維琪奧橋現在的人們習慣叫它老橋。它的四周顯出奢華的氣派,多半是因為那些名氣盛于世界的藝術家工匠們的作品。曉子現在就站在丈夫石田毅夫曾經站過的地方,也是那個英國畫家站過的位置,那是1883年,現在是1988年。時隔了105年。畫面上樓前的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只有許多鴿子,現在盡是來來往往的人們。亞洲人的面孔是稀少的。她正在邊看著照片邊抬頭向遠處望去的時候,但丁竟然出現在眼前!是的,千真萬確!但丁穿著那件厚厚的黑綠色織絨“盧寇”(Lucco)莊重的長袍,外邊加了一件長而無袖的柔軟羊皮披風。掀起的袍邊露出褚石色的里子。一副500年前的佛羅倫薩行政官的樣子。頭上的白邊土紅色長帽,尖帽頂垂在腦后的脖頸。他一只手的指頭輕輕按在石頭護欄的拐角處的大方石上,左手抓著左胸前的衣襟。似乎兩臂都在顫抖。兩只腳所踩的位置與油畫上的紅磚路面的位置完全一致。只是油畫中但丁身后的那件金屬鑄造的三頭鳥之類的橋頭裝飾物已不復存在了。盡管經過了一百零五年,總體來看,油畫中多數的實物還都確鑿地存在著。曉子緊盯著但丁,看著他向街的遠處張望。與此同時,油畫里邊是:從岸邊街道廊橋的那個方向挨近厚重的石筑護欄走過來三個女人。兩個女人在前,紅長裙紅皮鞋的女友靠緊牛奶色錦緞長裙的貝特麗采,貝特麗采的左手——那雙如此嬌弱可愛的左手里溫柔的握著一朵紫紅色的花,還帶著一片花葉。穿著深藍色絲綢長裙披著淺藍色披風的女侍者跟隨其后,拇指和食指捏著披風的一角,她從遠處走來時,左手三根手指就隨著腳步的前行心不在焉地點按著石欄的邊緣。曉子立刻從肩上取下相機,一氣連拍了整整一個膠卷36張。行人很多,即便是很多的行人,也并非有誰看見了這位距今天有五百多年的偉大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巨匠——詩人但丁。
誰會不知道但丁、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這些人類中最另類,最了不起的藝術家們呢。
但丁表情平淡呆呆地看著貝特麗采從他的面前走過。他的內心正像他對自己的描述那樣感激與崇敬。他一生深愛著貝特麗采。貝特麗采也做出沒有在意但丁的樣子,可是大家想想吧,她早就看見了但丁在橋頭,走到近處時,她本能的做出那么一種高貴女人被男人凝望的時傲慢和不經意的冷漠表情。也許貝特麗采根本不知道但丁這位天才詩人的熾烈燃燒的情感和膽怯恐慌的心。然而,曉子的眼睛前面,沒有貝特麗采三人出現。倒是但丁朝曉子站的方向走來。經過她面前時,他令曉子驚訝不已的問:“可以給我一張照片嗎?”曉子立刻向他鞠躬連連點頭回答:“謝謝您,偉大的詩人,我萬分榮幸不過。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照片呈獻給您。”他已經走過去,又急忙回頭對曉子說:“送到我家里吧。”曉子看到他的比自己并不高出很多。
曉子認定這個人千真萬確是丈夫毅夫見過的但丁。他從曉子身邊快步走過去,長袍幾乎搭了一下曉子捧著相機的手。他走得那么快,是去追隨貝特麗采嗎?不。他這就收攏了腳步,他仰起高高的鷹一樣的鼻梁,雙臂舉起,兩手朝上像要接住天上掉下的兩個輕輕的球。他面朝著阿爾諾河對岸朗誦了足有一百行的詩。曉子驚奇地望著但丁,卻一句也沒聽懂。而過往的行人們,仿佛誰都沒看見這一幕似的。假如有人從但丁的身體中來往穿越而過,這會讓曉子驚訝到瘋狂。可是行人們明明在躲閃他的身體,誰也沒有去聽他的朗誦。朗誦完畢,但丁懊喪的半晌低垂著頭。那頂紅絨布帽子尖在脖頸后左右甩蕩,左手也從心臟的位置放松下來。長披風拖在了暗紅色石塊地上,已經磨出了許多綻口。曉子在原位遠遠地盯著但丁。舉起相機才發現,膠卷已經拍完了,她急忙更換新的膠卷。這時,他加快了腳步,一下子利落起來。像是突然想起急著要辦的事疾步快走起來。曉子沒能再拍到什么。她馬上打聽到了沖印照片的商店,進去又買了幾只膠卷。因為是加急的,可以在下午兩點鐘來取。價格卻貴了一倍。意大利商人喜歡談話,但不像日本人那樣熱心善為顧客著想。這段時間曉子要找個日本拉面店吃午飯,再做佛羅倫薩漫步、拍照,在咖啡店里記下筆記。取回照片后在再去找到但丁的家把照片送給他。就是這樣安排好了時間。佛羅倫薩的某一個建筑物,就夠看上一個小時。她坐在一幢外表華麗色彩多樣的三層樓下的咖啡館里,后背靠在硬硬的椅子背上。想起上午與但丁邂逅的細節,不覺中睡著了。睜開眼睛天色已晚,整個佛羅倫薩覆蓋了一層夕照的金紅色。突然才想起要去拜見但丁,先要問清楚他家的住址。曉子用英語問走近的中年男人,他看看曉子,揚了一下濃黑的眉毛,謙和一笑,向前優雅的一欠身對她表示了歉意。曉子自然以從小就習慣的日本方式向他鞠躬施禮致謝。又問了幾個人,才問到了但丁青年時期的家。那是一幢黑色的石頭房子。一個穿著古典風格褐色長裙的女人還為她畫了路線圖。
直到了天色暗下來,路燈也點亮了。曉子才找到了一條又窄又深黑洞洞的小巷子。走到了里面的盡頭,有一塊不規則石塊鋪的小廣場。三面有三幢小樓粉刷著黃色和灰色,相當古老。而一幢在巷子口的石塊和水泥砌筑的三層樓很招人眼光。高高的像座橋頭的堡壘。磊筑的石塊打得粗糙而不工整,用水泥充填了石塊水平線之間的寬寬窄窄很不守規則的縫隙。整個樓黑乎乎的,顯得特別威嚴怪癖和索居離群,大概能料到這樓的主人會是什么樣子。站在這個小空場上,曉子先離遠打量這幢窄而高的石頭樓,左側有接出來的石頭房子帶一個連窗門和一片大檐頭,門旁有一個五邊形的飲馬用的石雕水甕,上面還有兩只鐵打的拴馬環埋在了墻里。又走回小巷里,樓下的門就開在那兒。一共兩扇,一扇很寬是供馬車駛入院子里的。隔著一道厚厚的石墻是窄門,顯得又高又嚴厲。窄窗子外有方格鐵柵欄。這都是五百多年前的樣子,沒有變化。但丁時代的佛羅倫薩城邦和各地一樣,有著富庶優雅平靜的日常生活,卻又會因為某件小事引發政派和家族之間的爭執,以致常常出現暴亂。這古老的鐵格柵欄至今仍牢牢砌進石頭深處。曉子站在厚重帶花邊的巨大門前,擔心她這樣用兩根指弓叩門但丁也許根本聽不見。再仔細看門的四周,并無門鈴按鈕。
她聽見了頭頂上發出了細微的摩擦聲,抬頭向上看,但丁正好伸出頭向下看到了她。一會兒,就聽到了樓門廊里有走過來帶回聲的腳步聲,是但丁親自下樓開門。他頭上換了一頂細呢帽,暗紅色,扁扁地按在頭頂。他換了一身輕便的灰粗布長袍,手里攥著一只彩色玻璃罩的大油燈。燈光使他的面孔布滿了大片黑影,變得陰森冷漠又斑斕起伏。那只高高頂出了一個角度的鼻甲骨又窄又硬又冷靜。下嘴唇緊閉突出于上嘴唇。黑暗中的眼睛生硬的盯著曉子。看得出他忘記了上午的事情。曉子把背包從身后拿到了前面,取出了照片。除了他手中的燈光所及的狹隘的范圍之外都是黑暗。由于恐懼和驚慌,她竟然一句問候話也沒說。驚慌中把拿在手里的照片雙手遞給他。他舉著燈看了一會兒,又看了曉子一會兒。曉子只想快些離開。但丁卻低沉著沙啞的喉音吟誦般的說:“黑暗不會裹在我的周圍,它只會盤旋在那些失去了想象力的人們的頭頂。請跟我上樓吧,尊貴的小姐。”曉子依舊惶恐緊張,跟在但丁的身后,黑暗之中生怕踩到他的長袍下擺。但丁一手提著長袍,又總會走幾步轉回身為曉子照亮狹窄的樓梯臺階。就這樣,有幾次還差點絆倒。拐了許多神秘的折角,在第三層敞開的門前站住了。這是一間較大的房間,上下四處是跳動的火苗照明,算是很明亮。有三張寫字臺,就是上面帶有可以掀開罩蓋和書架的那種古老形式的。這時,一下子傳出了八音盒的音樂,很好聽的曲子。然后“絲絲”響了幾下突然停止,接著又響起了七點的敲鐘聲。
每座寫字臺上都有兩盞大錫盤子,中間有粗大的蠟燭在燃燒,蠟燭立在堆積得像一大塊齷蹉的蛋糕似的熔蠟上邊。流淌出層層疊疊的燭淚。被一條鏈子懸吊在半空中的四角形的鐵架上,點燃著四只油燈,照得角落都看得清楚。鏈子的另一頭從頂棚的滑輪上斜著掛在了墻面的鐵鉤子上。但丁臉色紅潤,轉過臉示意曉子坐在椅子上。她習慣地想脫鞋走進大廳里。他蹙起了眉頭,很不理解這樣的作法。他大概認為她的襪子會比街道還不清潔吧。這是曉子第一次走進歐洲人的家里,又是五百年前的但丁的家。可想而知她會是怎樣陌生和敬畏的心情。曉子十分謹慎,千萬別引起他不高興。因此,她趿拉著鞋,坐在了他指定的椅子上。那是一張十分笨重高大的椅子,想往前拉一下,雙手用力,它卻一動不動。但丁倚在了一座裝著幾只玻璃杯和幾種瓶子的高大柜子前,把油燈放在臺面上,看著照片。一顆淚水滴在了油燈芯上,爆出了一團四處炸散的火星,燈火苗搖了幾下,繼續燃亮著。他像突然想起了曉子這個人還在這間屋子里,正在他的近旁。他拉開那座大柜子上半部的玻璃門,踮起腳拿出兩只廣口杯,一只遞給曉子讓她舉在前面,而他又從下半部的臺面上抓起一只瓶酒,旋開了塞子。他走過來,把那里面的飲料倒進了曉子的杯子里。又掰給她一塊日久堅硬的奶酪,切了一片粗糙的面包。曉子把吃的放在腿上的背包上面,應他的邀請碰了一下杯子,發出異常清脆的威尼斯水晶玻璃杯的響聲,像小鈴兒一樣,半天不消去。曉子說不清這算是什么酒,有奇怪的草籽味和月桂味。
而他,偉大的但丁,正在往這種佛羅倫薩有名的酒里加進了一攝剛剛搓碎的什么植物干燥的葉子。這是文藝復興時意大利的飲酒方法,要加入幾種喜愛的香草或草藥。曉子喝進去一口,立刻感到這種味道非常辣又異常香甜,緊接著就頭暈目眩的。但丁看著她不禁為難的樣子,從她的手里把杯子抓過去,自己一飲而進。隨后又給曉子倒了一杯淺色的飲料,放在鼻子下她立刻就喜歡上了。這是純粹的佛羅倫薩白托斯坎葡萄酒。但丁便走到靠窗的那座寫字臺前,弓著腰寫起來。他的頭發被蠟燭火苗燒得冒起煙來。曉子喊了一聲,他也察覺了。這沒什么,有什么比他現在要寫的信更重要呢!事實上是繼續寫他的一首詩。他近于忘乎所以,身體也在發抖,不停地用玻璃筆醮著墨水寫著,寫著。
他完全把曉子的存在拋在了記憶外邊。在這間大廳陰郁的燭光暗影里,孤單無助地坐在巨大椅子上的這個矮小的東方女人,就像一只學著人坐姿的貓。還好,屋子里別處還算明亮。要是拿這種明亮和現在的電燈比較,也是相當昏暗的。過了很久,大約一個小時,他仍然在寫著。一頁接一頁地把寫好的放在一邊,那種古老的厚紙發出生硬的嘩啦嘩啦的聲響。一會兒,從敞開的窗子外傳進來有人彈著吉他唱歌。他憤怒地甩手推上了那扇窗戶。曉子打算告辭離開這里。不是由于四周古老刻板的深色家具和完全是五百年前的古怪氛圍,而是她已經把照片送給了但丁,現在很無聊。還有總是能聞到一陣陣莫名奇妙的混合臭味。她越發不能忍受這樣的味道了。無法判斷那個時代的人們是如何洗澡或多久才要洗澡。也無法猜想他們是否有沖水的座便器。結果她還是心不由衷地屈服了,還得小心不弄出聲響。他一直在寫,又常常不滿意,憤怒地把一張寫了幾行的紙揮手拋向天空又飄飄搖搖落到地上。動作顯然過于夸張。他時而大聲地歡呼,繼而又會轉為輕聲的乞求,然后又在和誰辯解,又是一陣甜言蜜語的傾述,又換上了飽含激情的贊頌。這只學著人的樣子坐在巨大黑木椅子上的貓,隨著他變幻萬狀而膽戰心驚。
看看手表,又過了一個小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曉子決心要提出來離開這里了。他這樣把她撇在一邊不予理睬,讓人也很別扭。曉子理解一個天才的詩人其實就是瘋子。她可以說是敬仰他,可總不能這樣無休止地兩腳懸空坐在這把沉重的巨椅上。想站起身走動,又怕打擾了但丁。直到他眼前的一只蠟燭燃滅了,他才醒悟過來。他嘴里叨念著奇怪的語音一邊換他的蠟燭,并沒有把臉轉過來。曉子趁機站起身,對天才但丁說:“那么,我要告辭了。”他仿佛沒聽見,曉子這個人也根本就不存在。這間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曉子又大聲重復了一遍,他才滿臉不悅地稍微扭過頭,用夾著筆的手背按了一下帽子,連看也沒看她。接著沉浸在他的寫作當中。這說明曉子在說著廢話!桌子上一個大錫盤子里盛著墨水,他又把玻璃筆伸進去醮了墨水,在錫盤子邊緣擋了兩下,發出用釘子敲玻璃的聲響。繼續弓著腰寫。看到這樣,曉子從高大的椅子上跳了下來,悄悄走過去把身后的椅子輕輕推近他的腿后面。一定是輕微的碰到了他,這下他被激怒了!突然揚起手,把玻璃蘸水筆摔在了墻上碎了幾段掉在地上。舞動著雙手幾次向著曉子頭頂上揮過來,大聲喊叫了一陣,痛苦至極。曉子蹲在地上像一只就要被撕碎吞進狼嘴里的兔子。不,偉大的但丁,他是一個普通的人。什么地方都是普通人。只是在他腦子的皺褶里,有一條縫隙像大峽谷,朝地球的上空噴發出熾熱的靜脈鮮血一樣的熔巖。這半透明的巖漿流淌著漫蓋了整個地球的細微角落。沒有人不被這熾熱和深刻的思想燙得徹夜不眠坐立不安。終于,他拉了拉椅子,坐了下來。仰起頭看著光禿陰暗的天花板。他正竭力回歸剛才的思考。他的腦子在旋轉,發出耀眼的火苗。曉子無比驚恐,站起身退到一邊,不敢重新再坐到椅子上。由于幾個小時一直吊空著兩條腿,現在酸痛發麻。他突然站起身,轉過身朝曉子走來。他在離她三、四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他用一種細得像女人的腔調朗誦著寫好的詩,兩眼淚水不住地滴落下來。曉子立刻就不知所措,也隨著不禁流起了淚。現在她不認為他多么奇怪。她深深理解他那顆非凡的心和非凡的想象力。什么地方的教堂鐘聲隔著窗子傳進了房子里,他的朗誦停止了。他拉開窗戶,鐘聲柔和的聲波輕輕蕩漾進這間大屋子,在四壁之間回響彌漫。已經是夜里十二點了。但丁把剛剛寫好的詩按著頁碼整理成一迭,深情地吻了詩稿第一頁的第一行字。他又找出一大塊四方形的深色布,把這摞詩稿放在中間,拿出一根細繩把它捆成十字,小心地包好系緊。完了,他又給曉子倒了一杯白托斯坎葡萄酒。他們碰杯。他深陷的敏感多思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瞼里還存著剛才的淚水,折射出蠟燭微小的光亮。他過高的鼻甲骨除了在中間稍稍偏上有凸出的弓角,同時在凸出的地方鼻梁開始向右微微彎曲。這并不難觀察出來。距離如此之近,曉子才能夠仔細地觀察著但丁沉郁的臉。聞到他身上混合著乳酪的臭哄哄難聞氣味,夾雜著古龍香味。但丁把這摞詩稿交給她,她雙手捧著,手里還捏著那只厚玻璃杯。他反身走到另一張寫字臺那里,轉身回來拿起一枝蠟燭放在寫字臺一角,原來的蠟燭已經燃盡。墻上和吊燈架上的油燈還依然照亮著活躍的光。他找出一張壓花的硬紙卡,比現在的名片大兩倍。花邊也非常精美。他在上面寫了兩行字,又拿起小瓶子撒上一種香粉再倒進剛才的小瓶子里。墨跡已經沾上了那種香粉。他高高舉起卡片仰起臉,又貼在嘴唇上吻了足足有五分鐘光景。他把卡片放在包袱皮里,曉子趁機把杯子放在巨大的柜子下層臺面上,一直緊張地雙手捧著稿子。但丁快速走近曉子并且把臉湊近,曉子清楚地看到他鼻甲骨高高凸出的弓角迅速接近自己。他的眼睛里出現了有苦難又有渴望的變幻。但丁不是酒鬼。他只喝一點兒小茴香酒加進些香草,也許有大麻的葉子。他的嘴里噴出由胃里生成的刺激味道非常難以容忍。曉子盡力屏住呼吸,等待他轉過臉去或離開。他卻突然把嘴壓在曉子的臉和嘴角上。曉子不假思索抬起雙手,用這個包袱皮里的詩稿把他推開。詩稿掉在地上,曉子這時候可真的恐懼萬分了,立刻想逃跑。而但丁卻雙膝跪地,在曉子膝下雙手拾起了詩稿,他大聲費力的抽著鼻涕,叨咕著一些不明確的拉丁語句,站起身重新把稿子交給曉子。他要她照卡片上的地址送給收件人。然后,他站直發僵的身體。把頭高高的向后仰去,直截了當的讓曉子看清楚他正給予她不屑和輕蔑。他舉著油燈把曉子送到門外并沒有道別的客套話。曉子把詩稿捧在左手,轉身做道別。他卻轉猛然扭頭回身,鉆進了黑洞洞的門廊里。并且“砰”!地推上了門,又扣上了掛鉤扭上鎖。曉子雙手捧著這么一摞無法衡量有多么重要的詩稿,快步走出了這條不算短的窄巷。巷子里又黑又靜,腳步聲清晰又帶出回聲。她實在害怕。又拐了幾條小街,才走到了圣喬瓦尼洗禮堂前空無一人的廣場路邊。想起了但丁曾經在這個洗禮堂做過洗禮。她看到一輛專門拉夜活兒的出租車,便鉆進車里回了自己住的賓館。在車里她就這樣想:這一天過的真是十分離奇,很多疑惑,很多陌生的恐懼。等毅夫回到身邊,我會告訴他這些不可思議的奇遇。
之后,曉子接連六天按照卡片上的地址也沒找到那個名叫貝特麗采的姑娘。按預定的日程該準備回國了。因此,她要回去找但丁告訴他結果,并把這摞深情又執著的詩稿還給他。但是,幾次也沒有敲開但丁的家門。他也許出遠門了。后來第四天的一個早上,曉子又去了貝特麗采的地址。那幢三層樓,外墻粉刷著深紅色和淡綠色的邊框。整幢樓是棕黃色的,很像海邊粗沙灘上的一種石子的顏色。那個時代的房子多是礦物質磨碎做顏料和在水泥里涂刷的。外表裝飾也很華麗,有許多人物雕塑。檐口的花邊非常特別,女兒墻又高曲線又美妙。上面布滿認真做的浮雕,有四級臺階。曉子拉響留在門楣右上方的一只雕花的銅拉手環,銅拉手的鋼絲繩從一只奇怪的獸嘴里通進里面的屋子,另一端栓著一只小鈴鐺便隨之搖動,在門外也能隱約聽見它脆脆的聲響。竟是那么巧:在這么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在離阿爾諾河不遠的可愛的樓下,門打開了,出現了一位二十幾歲的女性。她皮膚不算白,眉毛和頭發都是棕黑色的,眼睛明亮,光看她的眼睛就會一下子看到她高貴而光彩奪目的靈魂。她驕傲,又那么自然流露著坦誠。懷有一顆智慧又溫柔的心。問了她的名字,她隨即猶豫后又驚奇的打量著曉子。確認了之后,終于把手里的那包東西交給了貝特麗采。曉子告訴她來過十多次了,她雙手抱著詩稿,瞇起眼睛,曉子看清楚了她長長的黑眼睫毛的彎曲處閃著光澤。
“你好(用日語),前些天我去鄉下的祖母家了。我的名字叫絲蒂娜而不是貝特麗采。只有但丁稱呼我貝特麗采。”她歉意的看著曉子說。曉子聽到她講出了日語,覺得一陣親切。
斯蒂娜抬起眼望了一眼天空:“如果不妨礙您辦什么事,請進我的家里喝杯咖啡吧。”
“非常感謝。我倒沒什么事,只怕會給你添麻煩。”曉子有些適應了佛羅倫薩的民俗習慣,已經不像剛來時那樣拘謹了。現在,她更像遇見了熟人。
“不會不會,我很希望請您進來坐一坐。請吧。(用日語)”斯蒂娜側過身請曉子進屋子里。
曉子跟在斯蒂娜身后,走進了又高又寬的廳廊。這是十三世紀建造的房子。房間寬闊,油畫墻壁,頂棚和墻面相接是弧形的浮雕連續圖案。頂棚也有彩繪和浮雕。各屋子都有高大的寬窄兩扇對開門相連。曉子判斷:這棟樓里恐怕只住著她一個人。在意大利這樣的情況很多,房子很有歷史,卻沒人居住。
她的一樓小客廳的四壁也是油彩畫,仍然清晰,色彩保持得也好。畫的邊框花紋是洛可可風的,后來按照原樣重新描畫過。有一面墻上掛著大小許多幅裝在框子里的照片。其中有十幾張小的是濕版照片,人物的表情、華麗講究的服飾正是體現著那個年代。應該拍攝于1870年至1910年前后。是斯蒂娜的祖上,不會錯的。桌子是最近才添置的,式樣很新潮。淺色的木質原色,配著同樣的四把椅子。不知道它們由于何種原因才得以進到了這個房間里。很不搭配,很別扭,一時難以適應。靠墻有一大排書柜,擺滿了書。還有一架立式小鋼琴。窗子兩邊是拉開的厚呢料的幔帳。絲蒂娜很快在機器上做好了兩杯咖啡。她們坐在原木色的桌邊,聽斯蒂娜的講述:
原來但丁在十年前,也就是絲蒂娜十六歲時就不為人知的狂熱地愛上她。
“這件人生重要的大事我以前一點也不知道。我和但丁雖然都住在佛羅倫薩,卻也不可能經常見面我也根本不認識他。以后我上了大學,有了男朋友。我們一齊參加各種詩歌朗誦會研討會。我們是否一起碰見過但丁也不知道。自那次朗誦會之后幾天,從我的男朋友那聽說一個非常有才華的青年詩人名叫但丁,他不知什么緣故吃了過多的安眠藥,險些沒死掉。我只是聽了也就過去了。那時我怎么也不會聯想到與我有關。我曾經收到他寄來的一本手抄的但丁的《新生》。是用現在人們已經不會寫的花體古羅馬字體,抄在佛羅倫薩制造的一種像薄羊皮那樣的傳統紙張上。開頭的大寫字母他都用細尖玻璃筆極具耐心地描上了美麗復雜的花邊。我向他轉達了深深的謝意。但丁卻不行了。全意大利的詩人都知道他的神經出了毛病,平時看起來又很正常。也許正是由于這個瘋勁,他的詩寫得真是非常出色。他完完全全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腦子,他落魄成這樣只是由于當今時代與他的美學意識無法融合的原因。如果在1300年代,他不會比但丁差。意大利將會出現兩個偉大的但丁。” 就這樣,這個原因,好多年過去了,我無法下決心和男朋友結婚。
斯蒂娜講述的時候,曉子在靜靜的傾聽,連咖啡也沒敢喝。斯蒂娜沉默了,她拆開布包伏皮取出了詩稿,又彎腰把掉在地上的卡片撿起來,舉在眼前看著。曉子記起但丁在斯蒂娜(貝特麗采)的名字上吻過,她告訴了斯蒂娜。斯蒂娜讀著但丁的詩稿,漸漸地,舌尖與牙齒間通過的氣流產生出微弱的詞語聲音。她又讀了一遍,突然站起身小跑般的進了較遠的房間。曉子想:她一定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感動,就這樣快步躲到了別的房間里單獨接受這個震撼。過了十分鐘光景,斯蒂娜面色悲絕,邊用手帕擦著眼淚邊走了進來。
“我斷定,他已經死了。自殺了!”
斯蒂娜站在曉子面前祈求般的低頭望著她,變得非常神經質又特別可憐。詩稿在她顫抖的手里颯颯做響。她如同做了一件無法饒恕的大錯事,期待有人來原諒。曉子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也慌亂起來。她完全能體會出斯蒂娜這一刻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是多么嚴重和痛苦。
“他是一位高尚的人。他不愿意看著我這樣下去,他希望我結婚有自己的家庭。他清楚他早已經死掉了……。”斯蒂娜迅速的翻閱著詩稿,想從里面找出一頁。她找到了,放在了詩稿的上面。
“請讓我讀給你聽吧。”斯蒂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曉子覺得她的樣子非常動人,與東方女人完全不一樣。
“……
我不容自己的身體盛入木制的棺中埋入地下,
我的靈魂不能容一刻在那里面橫沖直撞。
我要在空中守護我的淑女,貝特麗采,
今天的日子里,我將看到我的淑女,(但丁以為我要結婚了)
穿著潔白的紗裙走進教堂,紗裙拂地,
你的身旁是我最為妒忌的新郎。
可我為了我崇拜的貝特麗采,
不能去和他決斗。
這時我更想變作一塊你腳前的大理石,
靜待你的美麗腳趾的踩踏。
我默不出聲地祝福你,和,
你心愛的新郎。
啊,無論如何要接受我的祝福。
我從什么地方來到這個扭曲破了相的世界?
又是哪位可敬的偉大神明讓我與你相遇?
這真是我今生最滿足的幸運之事。
我愿意,偉大的神明你殘忍地取出我的心,
把它向一個我最愛的淑女扔了過去。
然而你不盡責轉身即走,你卻不問一問,
貝特麗采是否收到我的撲騰歡跳的心?
偉大的神明啊,那位高貴的淑女沒有收到,
我怎能說明?怎能說明?
讓我有幸用十秒鐘的時間向你道明。
(請容許我下面兩行引用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的原來詩句)
但是我卻把人世如死的滋味嘗盡,嘗盡,
我呼喚著‘死’道:死啊,快來和我同眠!
我的理智如“地獄”中的森林里冒著沼氣的惡臭泥沼,
里面掩埋著各類的精靈和野獸們的腐尸。
它們無時不在躁動,
在撕咬著我的肢體,心臟和眼睛。
我的腦漿被它們攏起手指挖出,
像發酵的酸乳那樣灌進血淋淋的口中。
現在,我要遠遠地,遠遠地,
站在臨著巨浪轟鳴的懸崖邊緣,
為你,我的淑女貝特麗采祝福,
隨后,風平浪靜。
只有一粒微塵向你飄飄而去,
我的靈魂永遠跟隨你,永遠護佑你!
我的名字也叫但丁
……。”
斯蒂娜朗誦完了,拿起印花的卡片,把它貼近嘴唇,長久的吻著。淚水從美麗的眼睛里一顆接一顆滾落下。曉子靜靜地等待著她自己平靜下來。
這個時刻里,曉子猛然想起了石田毅夫,自己那位短命的丈夫。曉子再也不想忍耐,雙手捂在嘴上壓抑著聲音痛哭起來……
《去年我遇見過但丁》的故事到此就結束了。曉子送給貝特麗采也就是斯蒂娜的,是但丁的絕命遺詩。
曉子至今單身,跟著婆婆一起過日子。這次旅行團的人當中,除了那天表演“能”劇的佐藤太郎去世了。還有康先生工作脫不開身沒跟著來,別的人都來了。因為這些人都退休了。
愛一個人,真的愛他(她),只有愛他(她)的時候,一直到了兩只眼睛誰也看不見,世界上只有那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就真的變得十分懦弱。面對著這樣一種事實,他怎么也不敢表白,最為擔心的就是害怕遭到拒絕。因為那樣的結果會失去一切,會徹底絕望,會把其他一切都看得無足輕重毫無意義,會孤獨地毫不猶豫地去死。失去了她這世界上就不會有任何東西值得留戀。
與其那樣還不如默默思念,遠遠地守望,等待著邂逅的機會。等待她對你的一次微笑,等待她給與你一點點膽量,等待她愿意把手伸向你。等待她對你說:“我們像一般人那樣喝杯咖啡吧。”
店主依然舉著書,這樣想著。“啊,真想去日本看看櫻花!多年沒去了。”
這天晚上,他就一直這么想著這些優美又離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