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從江寧城回來，初寒好像徹頭徹尾變了一個人。
本是個開朗外向的性子，這下倒成了悶聲桶一般，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他的竹尖兒枯黃了，葉子也焉焉的。
他開始整日整日的嘆氣，嘆到我耳朵都要起繭子，簡直不勝其煩，于是我問:“初寒，你是竹，又不是茄子，為何還要做出一副霜打茄子的姿態(tài)？”
他還是嘆氣:“青持，其實(shí)我好羨慕你?！?/p>
“羨慕我什么？”
“你是自由的，”他幽怨地道:“那和尚雖然將你忘了個一干二凈，但你卻仍可以盡情去喜歡他，為他付出，為他守護(hù)。不像我…連這方寸之地都出不去……”
品到他話中的真意，我試探地問:“你當(dāng)真把素素裝到心里了？”
“裝了，裝到了心尖尖上?！彼鸬暮敛华q豫，“想到不能與她共渡歲月，想到她要獨(dú)自面對這世間人心的險惡，我…我就…”話在他嘴邊繞了幾個彎，最終還是只能化為一聲重重的嘆息。
“我又能如何，”他話中充滿了自嘲，最后低聲道了一句:“若我能有實(shí)體，一切都會不同……”
見他這副萎靡不振的模樣，我心里也有些不好過，不自覺的低語:“要不怎么說，是造化弄人呢。要是你的修為能再多個幾百年……”話說到一半，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愣愣的立在了原地，腦中慢慢升起一個甚為大膽的想法。
初寒察覺到我的怪異:“你怎么了？”
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也許…也許還真有個法子，能讓你修為倍增?！?/p>
他一下子歡喜起來:“什么法子？！”
我心虛的看了一眼周圍，確定淨(jìng)玄不會神出鬼沒的再出現(xiàn)，慢悠悠地從懷中撈出了一顆泛著光華的黑珠。
“這…這是…？”初寒的眼睛驀然亮了。
我慎重的點(diǎn)點(diǎn)頭:“這是那水妖蛇的內(nèi)丹，那日我打傷了她，唯恐她日后會報(bào)復(fù)，所以順手奪了她的內(nèi)丹，令她煙消云散了。本想待以后拿去給阿哥煉化，不曾料到今日會有了它的用處?！?/p>
“那水妖蛇少說也有千年的道行…”他盡力壓下話中極度的興奮，換為有些央求地試探:“這內(nèi)丹，當(dāng)真能給我么？”
“給你倒是沒什么，左右于我無用，只是…”我微微皺了一下眉:“只是我阿哥說過，這些食人精氣的妖精內(nèi)丹，往往是蘊(yùn)含著巨大的惡念的，若吞食者自身定力不足，很有可能會走火入魔。而且化食的過程，亦是極煎熬苦痛的。”
“這世上莫非還有什么苦，能苦得過相思?！彼灰恍?，“給我罷，若我在這期間入了瘋魔，你就殺了我?！?/p>
“情不知所味時，尚可庸庸碌碌過這一生;一旦情有所起，便再也無法做到無疾而終?！?/p>
原來他也是一個癡情兒。
我不知再說什么為好，唯有愣愣看著他拿走了黑珠，看他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看他的影子極速扭曲著，看他的竹葉片片掉落，風(fēng)起走沙，瞬息萬化。
我猛然反應(yīng)過來，手指在胸前迅速結(jié)印，口中默念咒語，周圍立時豎起了層層疊疊的結(jié)界。我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然而指尖卻止不住在微微顫抖……
一刻鐘后，想象之中的事情并未發(fā)生，周圍一切復(fù)歸平靜，我卻全然驚訝得失了語。
面前的的男子青絲繚亂，全無半點(diǎn)束縛，隨性且純?nèi)?劍眉飛揚(yáng)，帶著些許不羈的狂傲;墨瞳如漆，內(nèi)又有一點(diǎn)新生的惘然;再往下看，便是精壯的胸膛，赤裸白皙的腰身……
我驀然漲紅了臉，不敢再看，緊閉著雙眼說不出話來。
聲音依舊是那個熟悉的聲音:“青持，怎么了？我的身體有哪里很奇怪么？”
“…不…不是…”我支支吾吾半天，閉著眼抬手使了一個術(shù)，隨便幻出一套一袍子扔到地上，“你…初寒，快把衣服換上。”
“噢噢?！彼腥晃蛄?，接著便是悉悉索索布料摩擦的聲音。
片刻后，他道:“好了?！?/p>
我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睜開一條逢，瞥到了袍子的邊角，這才敢放心大膽的看去。只見那袍子雖是我隨意幻出來的，然而穿在他身上卻十分合襯，他的手上執(zhí)著一柄翠色的竹笛，乍一看去，倒頗有點(diǎn)風(fēng)雅公子的氣度。
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抬起腿蹦了兩下，面上是止不住的歡喜:“這便是手…這是腳，我有手有腳了！我有實(shí)體了！我能做人了！”
他像個孩童一般歡呼雀躍，接著到了我面前歡喜又急切地問:“青持，我是什么模樣？我長得好看不好看？素素會不會喜歡我？”
我登時笑開了懷，抬手幻出一面水鏡，推到了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p>
他愣愣看著鏡中之人，那人很陌生，也很熟悉，仿佛近在咫尺，又似相隔萬里。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fù)嵘狭怂南掳?，接著是唇，是眼，那是一種奇異且真實(shí)的觸感，是他千萬個寂寞的日日夜夜里從不曾感受過的。
他的眼角驀然落下一行清淚。
我心內(nèi)有些動容，打趣他道:“瞧你，好歹是個大男人，怎好隨隨便便就在人前落淚。往后你便是人了，想笑就能笑，若是想哭，當(dāng)然還能再哭的。”
他破涕為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重新抬頭的時候，他的眼中蘊(yùn)有了一抹自信的光彩，那是對今后全新生活的滿滿希翼。
他將那水鏡揮滅了，晃了半圈手中的竹笛，頗有意味地看著我:“我現(xiàn)在知道，適才你為何那般盯著我看了。”
我一時心虛不已，轉(zhuǎn)開臉不敢看他:“你…你不要亂說，誰，誰盯著你看了?！?/p>
他堂而皇之的大笑，接著裝模作樣地嘆息一聲:“唉，本公子風(fēng)流倜儻，此番不知要俘獲多少少女的芳心。可惜本公子心有所屬，注定是要傷了她們的心了。作孽，作孽啊?！?/p>
我嘴角止不住抽搐了，轉(zhuǎn)頭對他翻了數(shù)十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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