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野是在快要下班時接到那個電話的,當時他剛從外面回來,風塵仆仆,進辦公室之前,他仔細地聞了聞自己的衣領,確定聞不到尸臭味。
重案要案基本都會劃歸到他和鹿原的手里,現在,鹿原去參加那場無比重要的會議,所以檢查尸體和陪伴法醫的任務就只能由他完成。
想一想還真是不甘心啊!他不禁握拳流淚……
最后一場考試,用來表示尸體的假人從上向下中刀,血液從假人的胸口流出,順著假人的身體流向下身,密室有天窗,四面墻壁的墻角都有水漬。
很顯然死者是在天窗附近被殺死,然后尸體落回地面,地面上的水流又把血液沖洗干凈,因此才會在墻角留下水漬,也許,死者正是看到屋內的水位逐漸上升,感到驚慌,才想要順著繩子從天窗爬出去,結果正中兇手的下懷,被從上向下給了一刀。
門外有極其方便的水源,再次證明了這個推理的過程非常合理。
下面就是一些需要耐心的細節工作,比如測量最高水位,以及看看死者的褲子,如果沒有完全濕潤,還可以看看血跡和水位吻不吻合,中野帶著組里的警察正在一點點搜查細節,這時鹿原醒過來了。
“你醒了啊。”中野一邊忙一邊問道。
“是啊,”鹿原坐在地上,“怎么,有結論了嗎?”
“推理出了殺人手法。”中野道。
“很不錯啊,知道兇手是誰了嗎?”
“考試并沒有這項要求。”
“這樣啊。”鹿原走到假人身邊,把刀拔了出來——那把刀晶瑩發亮,寒光爍爍。
“刀很鋒利。”
“那當然,畢竟假人是木制的,不鋒利的話,根本無法洞穿。”
“我并不是想說這個……”鹿原仔細地摸了摸刀鋒,然后道,“兇手是個黃色的人呢。”
“啊?你說人種嗎?”
“并不是,”他玩了兩下刀,“現場有手帕嗎?”
“手帕?”
“是的,黃顏色的人會比較喜歡用手帕。”
“我還不太懂你說的黃顏色的人是指……”
“總之,應該有手帕,”鹿原道,“那種有淡淡的血跡,可能是白色的,棉質手帕……”
“你找這個干什么……”
“因為血液,”鹿原說,“假人的身體里是有血液的。”
“有血液怎么啦?”
“如果血液會被地面的水流沖走,那就沒有必要在假人的身體里裝滿血液,因為并不影響推理結果,”鹿原道,“所以血液,是一條看上去沒什么用,但有可能會直指兇手性格的線索,這些血液似乎是人工的,也許滴在地板上是很難擦去的吧,這么說,假人懸掛的時候,有很多血液滴落在地板上,光靠流水沖不干凈,一般的警官可能做到這步就停了,但是顯然有人把這些血液擦去了,根據這把刀來看,這個人是黃色的,黃色的人一般都有手帕,所以他應該是用手帕擦的,手帕很可能藏在現場的哪里,也許手帕上寫了名字,可以根據手帕直接找到兇手……”
后來他們從一名警官的手里看到這塊手帕,看到手帕的時候,中野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鹿原有這樣的特性,是他始料未及的。
“是聯覺。”
“聯覺?”
“是的,”鹿原沉吟了一下,“你去問搜索引擎,不要問我。”
“喂!”
二人正式進入警局,之后各自負責棘手案件,半年后組里要求各人組成二人搭檔,中野信心滿滿地以為鹿原會選自己,結果……
“我要一個漂亮腿長喜歡穿黑絲細高跟的女搭檔!”
“喂!”中野大驚失色。
“局里沒有這種女搭檔。”警官冷漠地看著他。
中野心道還好還好——他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甚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結……
“如果找到了可以破格錄取嗎?”鹿原又問。
“只要她愿意來。”
“喂!”中野怒吼,“你的原則呢!”
不久鳳野被警局破格錄取,成為了鹿原的正式搭檔。
中野只得選擇了做事踏實但性格有些惡劣的拓哲作為搭檔,并與鹿原并分別成為在警局里破案率最高的兩個組合,鹿原當然要更勝一籌,因為鹿原那種特殊的敏感是不能忽視的天賦……
……
他整理了一下領口,他喜歡在領口戴蝴蝶結,顯得紳士,沒這玩藝兒的時候,就只好整理一下衣領。
他辦公的地方是在一間很寬敞的辦公室,和一些寫字樓里的白領很像,不同部門的同事在同一個場所辦公,而領導龜縮在各自的辦公室里對外發號施令。
“好干啊。”
辦公的時候一直沒有水喝,算是渴壞了他,中野準備先去飲水機喝水,路過座位的時候,他看到拓哲正在檢索資料。
“辛苦了。”中野揮揮手。
“回來了啊。”拓哲頭也不回。
這小子,就知道做事,一旦坐在電腦前,就可以不勞不休地干活。
“是啊,”中野捂著額頭,“我去喝水。”
“怎么,頭受傷了嗎。”
“不是,有點痛而已。”中野打開飲用水的開關,“下午有電話來嗎。”
“我一下午都在忙,沒注意到,應該沒有。”
“還是應該注意點啊,鹿原說會有兇手打電話來呢。”
“你覺得能信嗎?”拓哲投來一個鄙視的眼神。
“你這是什么意思。”
其實中野也隱隱有自己被愚弄的感覺,但是愛面子的他是不可能承認這一點的。
“鹿原除了睡覺可是每句話都很準的,”中野瞪著拓哲的后腦勺,“我對他的了解肯定比你對他要深。”
“那你信吧,我可不信。”
“喂!說得好像是我很樂意相信一樣。”
“可不就是嗎……”
就是這時,警局里的電話響了。
“呶,有電話來。”拓哲偏過頭,用眼角示意了一下中野。
“哼,我來接,”中野擼起袖管,“沒準真是兇手。”
電話先是響了兩聲,然后停了,中野愣了一下,但還是走到電話旁邊,剛好電話又響了,于是他拾起電話,放在耳邊。
對面沒人說話,沒人呼吸,也沒有各種雜亂的聲音,很安靜,甚至比警局里還安靜。
“喂?”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沉默,如果說一個人不說話是一種沉默,那現在中野碰到的情況根本就是虛無,中野一度懷疑,給自己打電話的是一堵墻。
“喂?”
“別喂了,兇手不可能打電話來的。”拓哲又開始在背后奚落他。
中野想要回嘴,但又心下蹊蹺,這樣就與電話里對面的人陷入了僵持,電話是接通的,計時在走,然而完全沒有聲音,這么說,有可能是對方的話筒壞了,或者是警局里的聽筒壞了。
打完這次電話,要把聽筒好好修一修。
中野想要把電話掛掉,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對面的聲音,聲音凌亂,不時有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對方似乎是在馬路旁邊,這么一想,是公用電話亭。
“你好。”
對面的聲音雖然稚嫩,但卻渲染著與年齡不相匹配的穩重,而且他并沒有刻意地掩飾自己的聲音。
中野不自覺地加強了警惕。
“你好,這里是警局。”
“我知道,”那聲音說,“我是兇手。”
中野在這一瞬間被突如其來的荒謬感擊得粉碎,拓哲也仿佛覺察到了什么,他緩緩回頭,睜大眼睛,眼鏡從鼻梁上緩緩下滑。
“這種事情可不是亂說的,”中野鎮定道,“何況也不知道你是哪個案件的兇手。”
“喲,你們一定覺得,這肯定是哪個無聊的小鬼打來的電話,找個借口來打探一下警察的消息。”
中野被說中心事,咽了一口口水。
“那么,我就來說一些媒體沒有說到的事情吧,”那聲音道,“今天早晨,在城郊的十字路口,發生了槍擊案。”
中野感覺心臟一陣狂跳,他拼命壓住自己的驚慌,告訴自己要冷靜。
“呵呵。”中野干笑道,“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從一些網站上查到了這些消息是吧?”
“我可沒有這么說。”
“我覺得,我們的溝通已經失敗了,”對面道,“我明天還會殺人,這可是只有兇手才知道的信息,如果明天死了人,就可以證明我是兇手了吧?”
“這……”
“那么,再會了……”
“你等一下,”中野對著話筒里喊道,“我們有個同事,專門負責這個案件,我現在就要把電話轉給他,我現在就喊他來接電話!”
警局里早已四下抬起了頭,都在關注中野的情況,聽到中野這么說,一圈人把他圍了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對面道,“好,那快一點。”
拓哲已經搬來機器,二人將電話線移到機器上,通過機器播號,轉給鹿原手機,同時,中野和拓哲也可以完成監聽工作。
……
那么,這件事就變得匪夷所思了,對方應該是預料到兇手會打電話過來,才和其他警察有這樣的約定。
一新抓著話筒,陷入沉思。
聲紋的事情并不是沒考慮到,如果剛才的聲音被錄音做聲紋提取,自己就會暴露,但是,聲紋是無法用技巧隱藏的,捏著嗓子也沒用,確實可以先回家做聲音處理,但是又無法把聲音帶來公用電話亭,攜帶設備也會更容易引起路人的懷疑,因此與其在聲音上做手腳,還不如寄希望于聲紋提取機器還沒有開發出來。
他這樣想著,對面接通了電話。
“哈——”先是打了個哈欠。
“你好。”
“是兇手先生吧,”鹿原的聲音在對面響起,“還是原聲呢。”
一新振作精神,“是的。”
“你可以放心,”鹿原道,“聲音提取設備并沒有發明出來,而且,發明出來也沒有用,你應該很清楚,很多人的聲音連樣本都沒有采集。”
“這并不是我關心的事情……”
“那么,我們說正題吧,”鹿原道,“首先,證明一下你是殺手。”
“今天早晨的槍擊案并沒有報道出來。”
“看來你要說一些只有兇手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謀殺的手法。”
“這我們也知道,是槍擊。”
“我要說的,是霧霾,”一新道,“兇手可以在霧霾中定位目標的方法是,信號燈。”
“你去查一下事發的路口,”鹿野按住話筒,和鳳野吩咐,“可以的話,算一下槍擊案發生時那里的燈是不是紅燈。”
“這個早晨就確定了,當時你在睡覺。”
“哦,是嗎……”鹿原說著松開話筒,“但是僅僅知道這些,恐怕仍然不能證明你是兇手。”
他的嘴角勾起不易察覺的微笑。
一新也緩緩露出笑容,“這也沒有問題,如果明天有人在我說的地方死亡,就可以證明我是兇手了吧。”
“確實……那么,具體位置呢。”
“今早的十字路口向北,大約3公里不到的地方,有一家餐廳,那實際上是一家賭館,”一新道,“離那家賭館300米距離的彩票兌換點,就是明天會發生謀殺的地方了,我會……”
“我明白了。”
鹿原掛斷了電話。
一新看著天空,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陰翳的天空讓人看不見云層之間的狹縫——這并不是雨季,而是霧霾早已遮擋天空,所以天空只能透過熹微蒼茫的光線,甚至上方是不是云層人類都無法獲知。
總之,那個干凈清澈的藍天,徹底離人類遠去了。
……
“鹿原,你怎么把電話掛了!”中野在那頭大吼,“怎么不多問一點東西啊!”
“我說啊,你就別管那么多了。”鹿原說罷再次掛斷電話,然后在會場里站起身來,“大家看到了吧,兇手打電話來了。”
此時會場里宛如旋渦,剛剛的電話已經徹底激起人們的好奇心,視線從四面八方投向鹿原。
鳳野也跟著站起身來。
“這位同仁,”玉海湊近話筒,“我們還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
“有一個自稱兇手的人打電話來……”
會場里隨即響起一陣驚呼。
鹿原白了四周幾眼,“他說他明天還會殺人,恩……而且給了我殺人的地點。”
“什么!”
“太囂張了!”
“肅靜!”玉海道,“這是一件很認真的事情。”
“然而我并沒有不認真,”鹿原一字一頓道,“自稱是兇手的人,很認真地說了這些話。”
“那么,”玉海看了一眼與會表,看到了鹿原的名字,“鹿原,你想……”
“我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鹿原徑直走向門外,鳳野跟在他的身后,“你們想清楚了,告訴我。”
……
鹿原出了禮堂,離開警局,走出大門,踏上人行道,順著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路過安靜的十字路口,他沒有徑自走過,而是等到人行的信號燈轉綠,才踏上人行橫道。
自始至終鳳野都跟在他的身后,高跟鞋撞擊地面的聲音清脆有力,不緊不慢。
“你不去睡覺了?”
“不去了,”鹿原道,“心里煩。”
“煩兇手嗎。”
“并不是。”
“那就是煩剛剛會場里那波人咯?”
鹿原停了下來,鳳野停在他的身后。
“我是說,來電話的人并不是兇手。”
“那你還……”
“這些兇殺案引起的變化令人心寒。”
鹿原環視四周,他們現在在的位置是商業街,來這里的游客瘋狂購物,然后滿載而歸。
鹿原和鳳野如雕像一般站在街頭,如同異類。
“這些人并不知道,”鹿原道,“他們瘋狂的生活,是誰在犧牲。”
鹿原繼續向前走,路過十字路口時,他又停了下來。
“原本人類只需要像過有信號燈的馬路一樣,綠燈的時候通行,紅燈的時候避讓,警察負責公務,媒體負責信息,然而有人想在紅燈的時候過馬路,因此學會了左右看車,之后跟隨他的人就也就不再參照信號燈,再之后,”鹿原道,“瘋狂的汽車想要通過綠燈的最后幾秒,在人行道上蹣跚的老人或小孩避讓不及,于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橫空出世……最之后,英雄殞命,不懂得悔改的人類除了追悼,一如既往……”
鳳野注意到,鹿原拿著手機的手正在發抖。
“也就是說,等到英雄出現,一切都已經晚了,”鹿原回頭喊道,“我啊,之所以感到厭煩,是因為覺得這個世界對英雄不公平啊!”
……
警察專門問了地點,那就是說,應該會布置警力在我說的地方,對了,我為什么要用應該這個詞,說到底,我還是無法對警察徹底信任的吧。
一新踏進家門。
不過,現在這一步邁出去,懷疑已經沒有意義了。
首先是彩票。
一新看了看身邊的箱子。
半夜起來的時候再去把彩票掏出來吧,然后明天把彩票給賭場的人——以什么形式給呢?對了,父親為了銀行的貸款奔波沒有必要,既然有彩票,干脆把彩票金以欠款的形式給打手好了,這樣不僅可以減小壓力,那些賭場打手的安全意識也比我們強很多,沒準殺手還沒有出現,就已經被他們發現了。
最后是警察。
如果這個謀殺的模型是按照B負責偵察,C負責槍殺的模型的話,那么警察的出現也許無法防范C,但制服B應該沒有問題。
一旦制服B,我就可以從暗處解脫,警察的推理,也可以進入新的層面。
那么我犧牲一點,就根本無所謂了。
警察的安排只能指望今天和我通電話的人了,這點我無能為力。
總之,幸運的話。
明天不僅能救下爸爸,還可以揭露這場謀殺案的真正面目。
最后再確認一遍推理。
一新打開筆記本。
用彩票領錢的人會死,所以把彩票給打手,我的父親就可以活下來。
……
“如果明天幸運的話,”鹿原道,“那么我們就可以抓到這場謀殺案里的關鍵人物,然后這場連環謀殺案就可以徹底浮出水面。”
鳳野道,“所以,你其實希望得到其他警察的支持。”
“是必須得到。”
“那為什么……”
“已經腐朽了,”鹿原道,“不看到希望,就不愿意付出努力。”
“所以把他們留在一起,是為了發酵這種絕望,從而看到希望的珍貴。”
鹿原沒有回答,回答鳳野的是鹿原的手機。
鹿原接通電話,打開免提。
“鹿原,”玉海道,“我們了解到,你是非常優秀的……”
“我只想聽結果。”鹿原冷冷地回復。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鹿原抬頭看了看天空。
“給你警力,”對面的聲音堅定無比,“務必抓捕關鍵人物歸案!”
“那我就不遺余力了!”
鹿原再也無法抑制嘴角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