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個人的 滄海
(上)
云南的中秋,中秋的月。
桂花的幽香在空氣中彌散,有種微熏的醉意,對著眼前開啟泥封的那一壇桂花釀。夢兒終究,還是出現在了云南,他此刻,就坐在我眼前,為我輕輕的斟滿一杯桂花釀,帶著一慣的嬉笑:“娘子,這是你去年親手釀的桂花釀,還記得么?”。
雖然,聽聞胡夢兒辭去洞庭湖水寨寨主的位置;雖然,聽聞洞庭湖水寨差點將他以叛徒處死;雖然,聽聞青龍寨為力保胡夢兒一事與洞庭湖水寨近百年交情毀于一旦;雖然,聽聞綠林盟主老十七為此事大為煩惱。
雖然,聽聞曲樂兒的女兒曲琴音發下英雄帖,誰人取得冷芷菁與文心的項上人頭并可娶她為妻,而胡夢兒只是淡淡的說:“我想,你恐怕會嫁不出去呢。”
雖然,聽聞洞庭湖水寨下了追殺令,追殺文心;雖然,聽說胡夢兒也往塞外追殺文心去了;雖然,還有很多個雖然,這些雖然里,唯獨沒有胡夢兒,會在中秋這一天,出現在移花宮位于云南大理的分舵——無寒小居。
我唯有盡力以最自然的態度來面對他,微微的帶著些許笑意,裝作絲毫不曾知道過他的心意,端起酒杯,這酒香微熏,人已經有了幾分醉意,淺酌一口,輕聲問道:“綠影和小美她們怎么不曾與你同來?我記得去年中秋此時,我們四人,琴蕭合奏,綠影與小美合舞,詩詞疇唱,分外盡興呢!”
夢兒微微的笑著,在我的對面復又坐下:“就為夫陪著娘子不好么?”
看著他近乎撒賴的表情,我唯有回他以略帶嗔怪的語氣:“你打算胡鬧到幾時,才肯正經兒去對待綠影對你的情衷呢?”
他不言,一仰頭飲盡一杯酒,才微笑著道:“那娘子你呢?”
“我?”,或者,我真的已經忘了,夢兒,他會長大,他不再是那個會繞在我膝頭,用手托著腮聽著我說故事,纏著我要和我一起浪跡天涯的小小少年郎了。他,可并不是那么好應對呢。我唯有以失笑來回避他言下的機鋒。
夢兒再自斟上一杯,端起杯子,看向我:“娘子不問問我有關他的消息么?”
我抬眉看向他,思緒竟一時有些凝滯:他?文心么?!
夢兒端起酒杯作個敬酒的姿勢,我端起酒杯隨著他一起飲盡了杯中的殘酒,他放下杯子,不再看我,他認真的斟著酒,微微的高出杯子少許,卻不溢出,這似乎,是我在他十六歲時,為了考究他的內功火候,所用的招式,如今,他用來是絲毫不露痕跡。
夢兒說:“關于我一刻不停往塞外追殺文心的消息,娘子想必已經知曉了吧。”
夢兒的聲音很輕,帶著些許輕描淡寫的意味,仿佛在說著與己無關的事情,而這種太過淡的語調,卻比那帶著濃烈感情的字句,更將一股寒意滲進我的心里,夢兒,確實是長大了,為什么,我竟一直都沒有發現他的成長呢?或者,我對他的認識,一直都處于我太過自我的狀態,自我的認為,他依然還是那個孩子,說著天真的字句,做著絢麗的江湖的夢。
滲進心里的這股寒意,并不是因了,我對夢兒的新的認知,而是,對文心的命運的擔心,這不是我所愿意面對的事情,我寧愿他在我不知的地方,和他的夢中情人過著幸福的生活;只是現實中的我們,無論是我、文心、夢兒,還有那個不曾照過面的曲琴音,從一開始就逃不開江湖,來于江湖,歸于江湖;而我們的命運,也終逃不過江湖的糾葛。
夢兒放下酒壇子,端起酒杯:“他來了云南,而我,追著他而來。我這樣說,娘子你有什么看法?”
我的心,開始不規律的跳了起來。而這醇酒已經在血液里竄行,燒紅了我的雙頰。
夢兒的嘴角浮起自嘲的笑容,依然是不經意的語調,問我:“娘子那晚為何在那種景況下向文心表白呢?”
我只得如實回答:“不知道呢,只是想說就說了,如果你要我分析因由,那都是以后分析出來的,并不是我當時所考慮到的。你是想聽我分析,還是你打算替我分析?”
夢兒將杯中的酒喝了一大口,帶著些許失笑的表情:“是想都沒想么?”
我唯有點頭,微微的笑:“是呢!”
“那么看來,你是真的喜歡了,并不是為了要我放過他,為了要移花宮的人保他,而故意說的這話呢。”夢兒放下酒杯,從桌上拈起一塊桂花糕,放入口里,“我記得,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桂花糕,是在我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有個聲稱只為自己最愛的人下廚的女子,特意為我學習了制作桂花糕的方法,只是可惜,只吃過那一次,看來,我似乎再沒有機會吃那樣好吃的桂花糕了。”
我怔怔的看著夢兒,當時的我,只是為了給這個少年郎以驚醒,只是想看著他那略帶著孩子氣的面容上所綻放出來的驚喜的笑容,還有他眼中所流動的光彩,并無其他。而此刻,他的眼中,隱隱的有著幾分傷感的情愫。我驚不住說:“夢兒……”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夢兒的笑容開始有些澀澀的,我曾經以為,這男孩永不會有這樣的笑容,在我的眼前。
“娘子為何會喜歡上文心呢?”夢兒問我。
我仔細的考慮了良久,搖了搖頭,考慮著是否要將說與小美聽的句子復述給夢兒聽,在唇角帶著淺笑:“只是,不自覺的有一點動心,想牽著他的手,一起去看春天的山上的花開。”
夢兒拍拍手上的桂花糕的殘屑,將右手隔著石幾遞過來:“觸摸下我的手,好么?”
我看著夢兒,怔在那里,看著他的眼。我無法帶著微笑搖頭,他的眼神,有種令我心疼的情愫,我知道他在極力克制,我知道,這是我一心想要好好珍惜的一個男孩,像親人一樣,卻也僅此而以,從未想過還會有更多留給彼此。
我終將右手交到他的手心,很溫暖的觸感,我說:“很溫暖,用這樣的暖的手,去握住值得你呵護一生的女孩的手,好么?”
輕輕的將手自他掌心拿開,他只是看著我,用極淡的語氣問我:“娘子你究竟是無情多過多情呢。”
無情么?!我看著夢兒,或者,是吧。是無情吧,因為,無法為夢兒再付出更多,所以只能無情;因為對夢兒,并不是男女之情,所以只得無情。
見我只是怔怔的不言語,夢兒順手拎起壇子,猛灌了一大口,我的心,開始疼了起來,為了夢兒。
他灌完那口酒,起身,步態微浮,我知道夢兒沒有醉,他的步態飄浮是因了他的心神。他站在我的身邊,我欲起身,卻被他以右手押在肩上,他直視著我的眼,想要說話,濃烈的桂花酒香在他的身上飄散,他像是想起什么,左手拈起一塊桂藥糕放在嘴里,含糊著自語:“只顧著喝酒壯膽,忘了你最討厭一身熏人酒氣了。”
我挑了挑眉毛,并不太明白夢兒所謂的壯膽,他前面,應該已經算是表白了吧,還要壯什么膽呢?
夢兒吃完那塊桂花糕,我看著他嘴角的殘留的粉屑,微微的笑著,習慣的想要用手為他拭去,卻終只是動了動念頭,去年今日,似乎,我曾經這樣做過,可當時,卻是很單純的念頭,而如今,這舉動則淪為曖昧,我不喜歡曖昧這層關系。
只是,微微的掩了嘴笑,輕輕的刮刮自己的臉,指指嘴角,夢兒微笑著拭去那粉屑,抬頭看一眼天上的那輪明月,說:“我可否對娘子你提一個要求?”
我抬頭看著他:“說來聽聽。”
他低下頭看著我的臉我的眼:“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對他所深愛的女人所提出的要求。”
他認真的神情讓我想要以失笑來掩飾,可他的眼神他的語氣,小美的話又響在耳畔:“若我說,他十三歲就愛上了你呢?”
我看著他,無語,他深吸一口氣:“請允許我愛你!”
我無法以任何表情來掩飾自己的震撼,只聽到夢兒接著說:“我無法承諾來生,因為來生是太過飄渺的東西,我也不敢太過貪心,我只要求今生!讓我今生鐘愛你一世,疼你寵你,陪你一起流浪,一起看遍世間的美景。我無法承諾實現你所有的夢想,但我會盡力讓你快樂,讓你覺得溫暖,認真傾聽你的每一個夢想。”
我呆呆的看著夢兒,他就那樣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像是耳語的低語:“讓我愛你,好么?”
我唯有無力的應對,明知道,我所給他的傷,會讓自己心疼很久,卻,不得不如此。
“夢兒,有沒有想過,你對我的感情,或者并不是男人對女人的……”我本來想說,并不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情。男人愛一個女人,會想得到這個女人,但夢兒與我之間,除了剛才將手放在他的掌心,除了他曾拉著我的衣袖撒賴,連眉目傳情都不曾有過,那樣的天真與單純的依戀,像親人般的感情,從不曾想過與他會有男女間的親密,又如何能接受‘允許他愛我’的要求?
只是,我沒有機會說出,因為夢兒,封住了我的唇,我甚至都來不及驚呼。只是瞪大了雙眼,看著他閉起的眼,感受到他的唇的溫度,雙肩被他的雙手捉住,無法逃遁。
眼前,這個男孩,既然我永無法滿足他的要求,那么,就任他放肆這一吻吧,我唯有原諒,然后選擇從他的世界徹底逃遁。
夢兒的唇離開我,他睜開眼看著我:“我就快二十歲了,是個可以為自己所有言行承擔的人了,娘子勿要再將我當做小孩兒好么?你需要我繼續證明我對你的感情是男人對女人的感情么?”
“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對嗎?”我看著夢兒,刻意不理會他方才所言暗藏的機鋒。
夢兒放開我的雙肩,走回到他先前所坐的那張石凳上坐下,看著我:“那你是不答應呢?”
我看著夢兒,驚異于他眼中迅速燃燒的光亮,他為自己斟滿灑杯:“我已經盡力了,也努力了,你仍然不選第一種,那么我就只好默認你選第二種了,從這一刻開始,我胡夢兒就是你冷芷菁的守護者了!”
他雙手舉杯,看著我:“喝吧,娘子!”
我一瞬間愣在那里,唇上還殘留著他唇間的桂花酒的香氣,他帶著促狹的笑:“當然,若娘子哪天對我動心,可以隨時變回第一條。”
我看著他,這個男孩,這個我看著由十三歲長到近二十歲的男孩,在今晚還有多少讓我意外的言行?
夢兒看著我,繼續說:“請允許我做你的守護者吧,若你遇上一個與你真心相愛的人,我會調頭就走,絕不停留,但在此之間,請允許我守護在你的身邊,好么?”
我搖了搖頭:“我不能!”
夢兒依然雙手舉杯:“為什么?”
“若那樣,你永沒有機會去獲得屬于你的愛情!夢兒,這不是我所希望的事情!”我看著他,“太過偉大的愛,我承受不起。”
“可是,在你身邊,就是我所想要的生活;能夠看到你的笑,不讓你覺得孤單,就是我想要的愛情;難道換種方式來愛你,也不行么?”夢兒看著我,帶著天真的迷惘的神情。
他終究,還是個十九歲的大男孩。
我微笑著搖頭:“這樣的愛情,太過偉大,卻其實,是不相愛的一對男女的自私。愛情,是需要回應的事物。若我能安然享受你的付出,卻無法給出任何回報,在我,這是一種自私;在你,明知道我不愛,卻依然要求我來接受你的關愛,這也是一種自私。”
我從來不知道我會說出這樣的字句來打破夢兒心中偉大的無私的愛情,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無情。
我說完那句話,就只是怔怔的看著夢兒的臉,看著他的眼,強壓下因為不忍看他的神情而垂下眼簾的動作。夢兒卻只是一臉肅容的看著我,舉杯飲過,說:“給我三年時間,好么?”
我看著他,端起我酒杯:“那么,我們就以三年為約!”在他眉梢略動時,我繼續說:“飲盡此杯,我們分別三年,這三年,我們都各自好好生活,若這三年內,我們都依然無法找到相愛的人,那么,三年后的今天,我們重新考慮我們的關系!”
夢兒怔怔的看著我飲盡杯中酒,起身,復又走向我:“我可以抱你嗎?”
我站起身來,任由夢兒緊緊的擁著我,似乎要將我鑲到他的骨肉里,再攸的放開,迅速的消失在銀白的月夜里。
月上中天,夜微寒。
我走向我暫居的小樓,心里只想著一個人:綠影。
推開房門,走向放著筆墨的幾案,研墨,寫下簡單的幾行字,吹干后將紙卷卷好放入細小的竹筒里,將竹筒放在特定的位置,第二天,負責照看我的分舵的姐妹,便會明白,這是要用信鴿寄回總舵的信箋。
離開堆滿書的小廂房,轉向左,拐過樓梯,上二樓,推開有人,在我的房間安睡。
起初,我以為,這是誰的惡作劇,但這呼吸的韻律,還有屋中淡淡的桂花香氣,那空空的花瓶上,此刻,多了幾枝金桂。
我走向床,放緩步子,極輕微的走向我的床,想要嚇嚇這個惡作劇者,受到驚嚇的,卻是我自己。文心,睡在我的床上。
我看著他,熟睡的如同一個嬰兒般:文心是何時進來的呢?
我看著他,他微微蜷了蜷身子,我的狀態非常之奇異,思緒近乎混亂,而大臉卻又似乎是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的輕輕的展開疊好的被子,蓋在他身上。
文心的神情似乎極為滿意,不用我幫他將被子掖好,自動將被子裹在了身上,依然閉著眼,說:“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會接受胡夢兒的第一個要求!”
我失笑:“可惜你不是。”繼續幫他將腳邊的被子掖好,“你怎么會在這里?”
文心翻個身背對著我:“別誤會,我只是怕曲琴音一輩子嫁不出去,順便也讓想殺我們的人少點麻煩,對了,你現在最好即刻出去,或者還能為胡夢兒收尸。”
我微笑:“這是移花宮的地盤呢。”
文心繼續以最舒適的姿勢躺著:“你可以把胡夢兒救回來之后再等移花宮的人殺到,如果我們和這分舵的人能堅持三天的話。當然,前題是,人家不放火、下毒什么。”
我怔在那里,窗戶攸的彈開了,夢兒似夜的精靈般出現在我的房間:“我們恐怕等……”他看到我床上背著他所睡的人兒,頓了一下,邊走向我,邊繼續說:“不到三年后了,不如我們約下輩子吧,娘子!”
我指了指我的床:“這張床挺大的,不如你倆合睡好了,我去樓下書房休息。”
文心轉過身來:“啊?我跟他睡?!”
夢兒一眼看到文心,表情瞬間灰暗,我立刻說:“別看我,我比你早一點點知道他在這里。”
夢兒捉牢我的手臂,拉著我往房門走:“娘子,我們到樓下書房去睡。”
我只得一臉無奈的笑看向文心,并不移動步子:“外面什么狀況?”
夢兒看著文心:“洞庭湖水寨三十六分舵,每個分舵的頂尖高手都出動了,還有你以前的那些冤家來湊熱鬧,這些是我認得的;另外,江湖中最有名的八癡都來了,每一個,都是難纏的主。其他不認識的,搞不清是什么狀況。”
我看向文心:“你招來的?”
“你招來的好不好!”文心看著我,無奈的半坐起來,擁被而坐:“你上次不是說你要來云南嗎?誰讓你真個來了云南。移花宮一向亦正亦邪,正好,兩道都不容,先殺了你與楓郎,再滅移花宮,洞庭湖水寨的事只是個假像罷了,若不是你和楓郎的那招‘散花天女’鎮住了不少人,否則,岳陽樓的事,還真不知道要怎么了局呢。”
我和夢兒互看了一眼,一齊道:“那青龍寨……”
文心繼續道:“還不是欺蘇小美年少,又是女流,而且還和疏三影盟約,估計滅了移花宮就輪到青龍寨了。”
我剛想問老十七,夢兒自語道:“既然有心籌謀,那么,當然也有取老十七而代之的野心與布署了。”
我問:“那最終目的,還是沖著老十七的綠林盟主之位了?”
“是統一整個武林!”文心看著我,夢兒也看以同樣的神情看著我,我拍拍文心的肩:“那你得到什么好處?”
“當然是洞庭湖水寨寨主之位,和娶曲琴音。”文心不悅地說。
我笑:“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這里是移花宮的分舵吧,別人要來殺我,要滅移花宮,你上這來有什么好處。”
文心微微皺了皺眉:“你管我,我想來就來!”說完復又躺下裹在被子里背對著我睡下了。
我笑,夢兒不滿的拉我一把:“真沒看出這小子哪點好!哼!對了,外面怎么還沒開打?我剛看紀無寒那陣仗,真想給他打頭陣,他愣把我給趕回來了,真郁悶。”
“你喝多了,先安心睡吧,既然是老十七的事,我們就不用操心啦!”我拉著夢兒,把他推坐在床沿;“你如果不想和他睡一張床呢,也行。”夢兒看著我,文心分明在聽,我說:“你不睡就我睡,你選一個。”
夢兒瞪大眼看著我,我有種很微妙的感應,文心似乎也正瞪大了眼睛,只是他背對著我,我看不到罷了。我很認真的沖夢兒點頭,他最終倒頭睡在了文心的身邊,我看著他蹬掉鞋子,從箱籠里取出一條被子給他蓋上,幫他掖好。
然后,我輕輕步出房間,步向樓梯,悄無聲息的走進庭院,月,依然似銀盤高掛空中。
文于2007-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