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 ? ? ? ? ——《長干行》(唐)崔顥
這首詩的作者,是唐朝的崔顥,與李白、杜甫同在一個時代。他留下來的詩作數(shù)量有限,遠遠低于李杜,但僅從其另一首詩《黃鶴樓》,即窺之創(chuàng)作水平之一斑,李白在黃鶴樓見到了這首佳作,當場沒有就彼景彼情直接動筆,卻賦詩贊他,可見其文字功力非凡。
假如不是謄抄和傳播途徑出了故障,那一定就是這個詩壇大擘對自己的標準過于苛刻,而把自己的大部分作品扔進了紙簍,他的作品字字珠璣的背后,一定有深厚的歷練和積淀。哲學上的量變與質(zhì)變因果規(guī)律,用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分析鑒賞上也可能是適用和合理的。
讀此詩句時,幾個問題一定涌上心頭:詩中代擬的主人公是誰?作者又為何寫這首詩?等等。
于我看,何不在這幾個問題前,權且放自己一馬,把自己的其他思緒放空,讀誦著這優(yōu)美而有趣的二十個字,在眼睛和耳朵等感官上盡情地體驗和欣賞,而讓那些值得玩味的細節(jié)自己現(xiàn)身出來呢?
展開《唐詩選讀》,看到這個詩作,讀了以后,心生贊嘆,其中值得恭維的是——崔顥老先生真是捕捉人心深處的那個“念”的高手啊!
因為“念”,是不好捕捉的,其太過短暫,轉(zhuǎn)瞬即逝。
在讀佛經(jīng)時,曾經(jīng)有感于這個“念”。佛教經(jīng)典里,“念”一般都用剎那來表達。“剎那”是源自梵文原著里的音譯詞。《探玄記》里云:“一彈指頃有六十剎那”。而《大藏法數(shù)》則曰:“一念中,有九十剎那,一剎那中有九百生滅。”引用佛家學說來解讀,“念”意即為極短之時間的心理活動,好像“念”就等于是“一閃念”。
當然,還另有一龐大系統(tǒng)言教,就是“念念相續(xù)”的執(zhí)念問題。佛家認為一切“法”(身外之物)都不應該作為干擾項,住在心頭,即使是凡夫認為有意義和有意思的東西。
今人心底生出來的“念”,與古代人的“念”,應該沒有什么本質(zhì)原則上的不同,無非就是七情六欲,于很多情況下,也是來的快,去的也快,別說腦子不好了,就是好腦子,也不一定能夠留住,更何況還能夠準確地用筆寫下來。
再具體回到這首詩里,崔顥所描寫的是一個女子思春的心靈深處的活動,簡單說:頭兩句,說事因;后兩句,盼有果。
而且,在這首詩里,船是真的就停了,還是只在主人心里頭停了,可能都沒有鐵板釘釘。當然也沒有必要深究,主要還是作者高明而不落窠臼地把“妾”(古人女子自我稱謂時的謙詞)的這一“念”,用如此平白而流暢的文字表達出來,而且傳給后人吟誦、欣賞和遐想,就夠了。
這是一個健康正常的女子的心理活動,是充滿陽光的,值得落在文字上的。
較之同期其他人,李杜的聞名遐邇的多多詩句就不說了,又比如白居易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也許比《長干行》這幾句更膾炙人口,流傳面域更廣,但是,“佛渡有緣人”,當讀者某個時刻,懷有類似念頭,恰恰與這詩句邂逅時,恐怕就會在心底生出“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慨了。
從性格上揣測,覺得這個“妾”,是一位喜歡把問題非得探出究竟的急性子,也許是待字閨中多年,邂逅一個合適的、有眼緣的“君”,十分稀罕,就有些心急了。
從這一段描寫上體悟,也可以見得唐朝的男女之間交往氛圍,即使涉及談婚論嫁的人生大事,也比宋明時期要寬松得多。
令人玩味的是,這首好像就寫了一半,沒有點出結局,欲言又止,但還是不由得瞎琢磨——“妾”下了船,打聽不出“君”家的門牌地址,也就罷了;但若打聽到了,也知道是同鄉(xiāng)了,接下來怎么樣呢?找媒婆提親,還是直接登門拜訪、毛遂自薦呢?
真挺好奇的,也挺為她擔心的!
倒是另有一個建議,這位女子,可否接著行船,繼續(xù)走路,把這一段美麗的“念”留在心里頭呢?
珍惜緣分,就一定要這么執(zhí)著嗎?
崔顥筆下的這位女子,可能就本來就是不下船的。他老先生若是看見我的另一個傾向于采取行動的推測,一定會對此上火,八成會批評我說,你小子真夠俗的!
也許吧,我自己也這么覺得!
師大鐵陀寫于2019年3月5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