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軒寂寞近清明
——詠清明節古詩詞賞析(二)
王傳學
宋代詩人的詠清明詩詞,多有身世之感。
先看北宋詩人王禹偁的《清明》:
無花無酒過清明,
興味蕭然似野僧。
昨日鄰家乞新火,
曉窗分與讀書燈。
詩人因直書史事,引起宰相的不滿,又遭讒謗,于咸平二年(公元999年)再次被貶出京城,至黃州(今湖北黃岡)。
詩人沉痛地寫道:我是在無花可觀賞,無酒可飲的情況下過這個清明節的,這樣寂寞清苦的生活,就像荒山野廟的和尚,一切對于我來說都顯得很蕭條寂寞,昨天從鄰家討來新燃的火種,在清明節的一大早,就在窗前點燈,坐下來潛心讀書。在清明時節,詩人孤身一人,寂寞難熬,只好靠讀書打發時間。流露出濃濃的身世遭際之感。
北宋詩人黃庭堅的《清明》詩別具一格,它從清明想到人們的各種活法,想到了人生的不同價值。它寫的不僅是景,是情,更是理,是人生之理:
佳節清明桃李笑,
野田荒冢自生愁。
雷驚天地龍蛇蟄,
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驕妾婦,
士甘焚死不公侯。
賢愚千載知誰是,
滿眼蓬蒿共一丘。
此詩作于詩人被貶宜州期間。
清明時節,春雷萬鈞,驚醒萬物,宇宙給大地帶來了勃勃生機。春雨綿綿,使大地上一片芳草萋萋,桃李盛開。野田荒蕪之處,是埋葬著死者的墓地,死去的人們長眠地下,使活著的人心里感到難過。
這是詩人觸景生情之作,詩人由清明的美景想到死者,從死想到了生,想到人生的意義。通篇運用對比手法,抒發了人生無常的慨嘆。首聯以清明節時桃李歡笑與荒冢生愁構成對比,流露出對世事無情的嘆息。頷聯筆鋒一轉,展現了自然界萬物復蘇的景象,正與后面兩聯的滿眼蓬蒿荒丘,構成了強烈的對比。由清明掃墓想到齊人乞食,古代的某個齊人天天到墓地偷吃別人祭奠親人的飯菜,吃得油嘴膩臉?;氐郊依铮€要對妻子和小妾撒謊吹噓,他是在某個當大官的朋友家里吃喝,主人如何盛情招待他。這種人的人生萎瑣卑下,毫無人格尊嚴。而另有一些高士,如春秋戰國時代的介子推,他幫助晉文公建國以后,不要高官厚碌,寧可隱居山中。晉文公想讓他出來做官,下令 放火燒山。但是,介子推其志不可動搖,意抱樹焚死在綿山中。黃庭堅由清明的百花盛開想到荒原的逝者,想到人生的價值。他感嘆地說,雖然無論智愚高低,最后都是篷蒿一丘,但是人生的意義卻大不相同。作品體現了詩人的人生價值取向,鞭撻了人生丑惡,看似消極,實則憤激。
南宋詩人高翥的《清明日對酒》,發出人生的嘆惋:
南北山頭多墓田,
清明祭掃各紛然。
紙灰飛作百蝴蝶,
淚血染成紅杜鵑。
日落狐貍眠冢上,
夜歸兒女笑燈前。
人生有酒須當醉,
一滴何曾到九泉!
詩人在清明節這一天來祭掃,未到墳塋聚集之地,即以目睹此景,因墓地往往在深處,怕妨路徑,故一眼必是望到遠景。那么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場景呢?
南面北面的山上墳墓很多,清明時節三五成群的人都到墓地祭掃。紙灰如同白色的蝴蝶滿天飄飛,啼哭之聲悲切,那杜鵑花好像被斑斑淚血染紅了。日落后,狐貍在墳墓上安眠。兒女們掃墓歸來,夜晚依然在燈前笑談。人生在世有酒就應當暢飲而醉,死后何曾有一滴能流到九泉。詩人也正是看到了現實世界人情的淡漠,才發出了及時行樂的感嘆。
此詩語言犀利,掃墓之時的“淚血”,夜歸兒女的“笑”,真是“各紛然”。莊周夢蝶,杜鵑啼血,你可以勵志地認為,生者要活在當下,所有的悲傷都會過去;也可以思考“生前行孝”才是真孝的道理。
北宋詞人張先的《青門引》,觸景傷懷,感時懷人: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
此為春日懷人之作。詞中所寫時間是寒食節近清明時,地點是詞人獨處的家中。全詞抒寫了詞人感于自己生活孤獨寂寞,因外景而引發的懷舊情懷和憂苦心境。
這首詞構思別致、精巧。用從氣候的忽冷忽暖,風雨時至,烘托作者的心緒不安;殘花中酒展現作者的失意感傷;不說酒意被角聲所驚而漸醒,卻說是被風吹醒;入夜月明人靜,只見隔墻送來秋千之影。再現作者瞬間隱約之喜。全詞含蓄宛轉,麗辭膩聲,表現出張詞的風格。
上片起首兩句,寫詞人對春日里天氣頻繁變化的感受?!罢?,見出是由春寒忽然變暖。“還”字一轉,引出又一次變化:風雨忽來,輕冷襲人。輕寒的風雨,一直到晚才止住了。詞人感觸之敏銳,不但體現對天氣變化的頻繁上,更體現天氣每次變化的精確上。天暖之感為“乍”;天冷之感為“輕”;風雨之定為“方”。遣詞精細確切,暗切微妙人情。
人們對自然現象變換的感觸,最容易暗暗引起對人事滄桑的悲傷?!巴ボ帯币痪?,由天氣轉寫現境,并點出清明這一氣候變化多端的特定時節。至此,這“寂寞”之感就進而屬于內心的感受了。歇拍二句,層層逼出主題:春已遲暮,花已凋零,自然界的變遷,象喻著人事的滄桑,美好事物的破滅,種下了心靈的病根。此病無藥可治,唯有借酒澆愁而已,但醉了酒,失去理性的自制,只會加重心頭的愁恨。更使人感觸的是這樣的經驗已不是頭一遭。去年如此,今年也不例外,“又是去年病”點明詞旨。過片承醉酒之后而來?!皹穷^畫角風吹醒”,兼寫兩種感覺。凄厲的角聲,輕冷的晚風,使酣醉的人清醒過來。黃蓼園評云:“角聲而曰風吹醒,醒字極尖刻?!保ā掇@詞選》)這一個“醒”字,表現出角聲晚風并至而醉人不得不蘇醒的一剎那間反應,同時也暗示酒醉之深和愁恨之重。傷心人被迫醒來自是痛苦不堪,“入夜”一句,即以現境象征痛苦的心境。夜色降臨,心情更加黯然,更加沉重。而重重深閉的院門更象喻著不得開啟的心扉。結句指出重門也阻隔不了觸景傷懷,溶溶月光居然把隔墻的秋千影子送了過來。黃蓼園對此句也甚為激賞:“末句那堪送影,真是描神之筆,極希微窅渺之致。”(《蓼園詞選》)月光下的秋千影子是幽微的,描寫這一感觸,也深刻地表現詞人抑郁的心靈?!澳强啊倍?,重揭示為秋千影所觸動的情懷。
此詞用景表情,寓情于景,“懷則自觸,觸則愈懷,未有觸之至此極者”(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尤其是詞之末句,寫人卻言物,寫物卻只寫物之影,影是人,人又如影之虛之無,確實寫出了雋永的詞味??傊?,張先詞藝術上的含蓄和韻味,此詞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南宋詞人辛棄疾的《滿江紅·暮春》,抒寫傷春恨別的愁緒:
辛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嚼?、一番風雨,一番狼藉。紅粉暗隨流 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 ? ? 庭院靜,空相憶。 無處說,閑悉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 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稼軒詞素以豪放聞名,但也不乏有含蓄蘊藉近可于婉約的篇章。蓋大作家,非只有一副筆墨,他們可據內容的不同、表達的需要,倚聲填詞,更迭變換,猶若繪事“六法”的所謂“隨類傅彩”。按詞譜,《滿江紅》用仄韻,且多穿插三字短句,故其音調繁促起伏,宜于表達慷慨激昂的感情,豪放詞人也樂于采用,岳武穆“怒發沖冠”一闋可作楷模標本。然而此前,賀方回已用此調填寫了以“傷春曲”為題的詞,抒發深婉紆曲之情,但是承其傳統者,則是辛稼軒。
稼軒《滿江紅·暮春》詞,抒寫傷春恨別的“閑愁”,屬于宋詞中最常見的內容:上闋重在寫景,下闋重在抒情,也是長調最常用的章法。既屬常見常用、那么易陷于窠臼,但是仔細體味該詞,既不落俗套,又有新特點,委婉,但不綿軟;細膩,但不平板。作到這一步,全賴骨力。具體地說每句之中,皆有其“骨”,骨者,是含義深厚、分量沉重,足以引人注目的字面;由骨而生“力”,就足以撐住各句,振起全篇,“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此句中,“江南”二字為骨。此二字與題目聯系起來,則可引發讀者豐富的聯想:江南早春,風光綺麗,千里鶯啼,紅綠相映,水村山郭,風展酒旗,及至暮春三月,花開樹生,草長鶯飛。引發繁衍之外,“骨”的另一作用,乃顯示其“力”,由“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藉”可見。此句中“狼藉”二字為其骨。由此二字,讀者仿佛感受到一股猛烈狂暴的力量。與之相比,孟浩然所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顯得平易,李清照所謂“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只覺婉轉,而此處“狼藉”二字富有的骨力清晰可見“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株漸覺清陰密”,其骨在“暗隨”與“漸覺”二處。此二處,“骨”又顯示其勁韌之性,實作“筋”用。作者將“綠肥紅瘦”的景象,鋪衍為十四字聯語,去陳言,立新意,故特意在其轉折連接之處,用心著力,角勝前賢?!鞍惦S”,未察知也:“漸覺”,已然也。通過人的認識過程表示時序節令的推移,可謂獨運匠心。
“算年年”以下數語,拈出刺桐一花,以作補充,變泛論為實說?!昂疅o力”三字,頗為生新惹目,自是“骨”之所在。寒,謂花朵瘦弱,故無力附枝,只得隨風飄落,不似清陰綠葉之盛壯,若得以耀威于枝頭。寒花與密葉之比較,亦可使人聯想,倘能結合作者的處境、心緒而謂其隱含君子失意與小人得勢之喻,似非無稽。就章法而論,此處隱含的比喻,則是由上闋寫景轉入下闋抒情的過渡,唯其含而能隱,故尤耐人尋味。
下闋,假托不能與所思美人相見而抒寫內心的愁苦。“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四個短句,只為點出“閑愁”二字,閑愁,是宋詞中最常見的字眼,而其含義亦最不確定,乃是一個“模糊性概念”。詞人往往將極其深重的感受,不易名狀、難以言傳的愁緒,籠統謂之閑愁。讀者欲探究其具體含義,使其“模糊性”變得清晰,則必須結合歷史背景、作者生平以及其他的有關資料進行考察,差不多就能作出合乎情理的推斷。作者此詞中所謂的閑愁,當是由于自己不為南宋朝廷重用,復國壯志無從施展,且受投降派的忌恨排擠,進而而產生的政治失意。以此推衍而下,“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則痛恨奸侫之蜚語流言、落井下石之意?!氨M素”、“綠云”一聯,以美人為象征,表達了對理想的渴望與追求。然而,信息不來,蹤跡全無,希冀僅存一線,愁腸依然百結,而“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的結尾,也就順理成章了“謾”字是語氣副詞,表義甚是靈活,此處與“渾”字近,猶言“簡直”、“真個”。“平蕪碧”,可與歐陽修的詞句“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參看,意謂即便上得高樓,舉目遙望,所見的恐怕已是滿川青草了。稼軒《摸魚兒》有“天涯芳草無歸路”之句,亦可參觀,意謂歸路已為平蕪所阻斷,最終不能與意中人相見了。
比興寄托,乃風騷之傳統,宋人填詞,也多是繼承這種傳統,該詞就是如此。而詞人命筆,每托其意于若即若離之間,致使作品帶有“模糊性”的特點。
此種模糊性,非但無損于詩歌的藝術性,有時且成為構成詩歌藝術魅力的因素,越是模糊、不確定,越能引人求索耐人尋味。此種貌似奇怪的現象,正是詩歌藝術的一大特點。就讀者之求索而言,倘能得其大略,即當適可而止;思之過深,求之過實,每字每句都不肯放過,則會認定處處皆有埋藏,又難免要捕風捉影,牽強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