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深庭森森（上）

姐姐卓亦月離鄉(xiāng)進(jìn)宮之時，常吟韋莊的句子：“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或是：“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情懷景致不同，心境卻是一樣的。

如今，多了是傷，悲去了情。卓亦亭自路上被莊府的人“捯飭”上車，一路顛簸，辛苦所不能言表。最如愿的事莫便是光明正大進(jìn)外祖母府上。

那莊府，可不是被皇族所倚重綿恩的莊氏大府宅？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如意之事無非就是安平度世一件。如今進(jìn)去了，如不如意看天意，安不安平隨人愿，左不過，魚死網(wǎng)破也是有的。

卓亦亭在車上昏然，三喜和慧緣伴顧，怎知道莊府大門外已焦急不堪。

老太太領(lǐng)家眾在大院門首，翹楚以待，曹氏和郡主相扶在側(cè)，各房府姨娘太太及姑娘們細(xì)數(shù)在邊，個個華服錦衣，珠玉縈繞。莊熹、莊勤、莊耀進(jìn)宮受賞，合府喜慶，刻刻不容虛度，時時遣聽侯報。當(dāng)下人四兒從事出大街滿身傷血回來，報了險情。郡主嚇得暈了過去，老太太則主持龍頭，讓大太太秦氏領(lǐng)大姑娘帶人持刀槍出府，此般定力，莊府?dāng)?shù)不出一二人來。到此時，有家仆興興來報，老太太反而把持不住，迎步落下門首臺階，手扶在石獅子上。

那家仆半跪打千兒回報道：“給老太太，二老爺，太太們報，到了到了！”

老太太喜顏微蹙，更多是關(guān)切流露，便問：“人都可好？璞兒玳兒傷著不曾？”

家仆回道：“爺們讓告訴老太太放心，大老爺三老爺四老爺無礙，二爺，三爺平安。幸大太太和大姑娘及時趕到，驅(qū)走了歹人。”

莊祿道：“是何人？抓拿到?jīng)]有？”

家仆道：“回二老爺，抓回幾個，與圣賞寶物一并回來。”

莊祿有些望外之色，便不再問。

老太太雙手合十，禱念不止。郡主和曹氏人各一邊扶著。聽到來報，只見郡主悄悄別去了臉面，擦拭淚水。待家仆下去，老太太才想起什么沒交代，從曹氏手中移開手，向身后丫頭們說道：“竹兒，進(jìn)去給菩薩上香，謝菩薩護(hù)佑。”

曹氏嘴略快了些，轉(zhuǎn)頭對竹兒道：“老太太，先不急這一時，人快到了。先瞧著怎樣了。”

老太太才剛顯出笑來，又把手重搭在曹氏手上，說道：“是了，是了。”

不多時，老太太這方便遠(yuǎn)遠(yuǎn)看到門首正大街迎來一隊(duì)浩浩蕩蕩的人馬。領(lǐng)頭馬是大老爺莊熹和大太太秦氏。眾人看到人馬，皆喜極而泣，好不歡心，齊齊走下臺階，但都不敢逾越過老太太前頭，隱于她身后站著。

老太太喜道：“快，舉炮，鳴炮。”

家仆們得令，便從門首處抬出已搭好的長龍炮，綿延放至大街外頭，足足數(shù)十丈遠(yuǎn)。等莊熹人馬一入門府道兒上，變點(diǎn)起炮，頓時煙火震天，熏氣彌漫。再細(xì)看，莊熹人馬等如同仙兵下凡，盈盈蕩蕩，飄飄忽忽，若隱若現(xiàn)而及。人馬到達(dá)老太太跟前，恰炮火才剛燒完。郡主和曹氏生怕煙霧嗆到老太太，忙著讓她進(jìn)里躲躲，她卻不依。

莊熹、莊勤、莊耀匆匆在老太太面前跪了下去，齊聲道：“讓母親受驚了。”

老太太不搭理跪著的人，忙著到馬車后面，一邊道：“璞兒、玳兒！”

聽聞聲音，莊璞先從馬車?yán)镢@了出來，莊瑚跟隨身后下車，一同到老太太跟前。莊璞才下車，就抱住老太太，捧著秦氏和大姑娘莊瑚武藝如何好，如何驅(qū)走歹人。老太太是歡喜，唯不見莊玳人，因問：“玳兒呢？”莊璞向身后另外一輛馬車指去。

又聞到莊玳從那車傳來聲音道：“老太太，我在這兒，下來不方便。孫兒在車上給您叩頭請安了。”

老太太迎了上去，待要掀開簾子，便見莊熹已示意幾個家仆端來踩凳，要上去接人的意思。老太太不解，眼淚竟流了下來，道：“孽障，端的不給照顧周全，玳兒出了事看我不與你們說！”怒甩開幾個家仆，自己要爬上車的光景，只見此時，莊玳伸出一血手，顫抖不停，撩起簾子，伸出一頭來。老太太一看到帶血的手兒，重重下跌了腳，幸好莊熹莊祿莊勤等人跟旁扶接。

莊玳方又出來些，探出頭淚流滿面道：“老太太安心，我是極好的，可里面的人……”

老太太一聽，連忙阿彌陀佛，又急切問：“車內(nèi)何人受傷？”

老太太不由人回答分說，一手扯開車簾兒，只見車內(nèi)坐有三人，躺有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卓亦亭，驚嚇而泣的三喜和慧緣，以及靜默不言的藥先生。

秦氏過去對丫頭們喝道：“還不趕緊把老太太扶進(jìn)去！”

丫頭們慌忙上前扶老太太。老太太不肯走，指著馬車上，道：“先扶車上的人出來！可傷得不清了。”

莊玳帶著哭腔不動，瞧一眼三喜和慧緣，悲戚而道：“老太太，他是救了我一命呢，中了刀子流不少的血。怕是活不成了……”

時下，家仆們上車把卓亦亭抬了出來，三喜和慧緣、藥先生搭手。末了，莊玳才從車上爬出來，抱住老太太肩膀哭得止不住。

老太太安慰道：“心肝兒，莫怕，到家了，莫怕！”

身后的曹氏看家仆人個個杵著不動，皆驚嚇得不知如何，曹氏厲聲對仆眾道：“都愣著，還不把東西搬進(jìn)去。人都杵著有何用。”

郡主看到兒子莊玳莊璞完好，又看到丈夫莊勤無礙，悄悄擦拭暗中竊喜的淚水，再見曹氏對下人們嚴(yán)厲了些，便合顏勸曹氏道：“先趕緊找大夫，哦，不行的話，找太醫(yī)院的來。也是得抓緊啊！”

曹氏點(diǎn)頭，指了自己府里的丫頭貴圓，示意按郡主的意思去辦，再轉(zhuǎn)頭來看，見家仆幾個將滿身染血的卓亦亭移上步攆，三喜、慧緣、藥先生扶攆沿護(hù)著。

此時，卓亦亭微醒，略虛模糊環(huán)一眼曹氏，那曹氏發(fā)鬢后攏，頂一枚攢珊瑚翠玉金冠，又別幾支金鈿翠花，后勺挽一個托兒，沾滿花頭簪，尾端挽髻垂下金孔雀嘴吐一排金流蘇珍珠，與之照應(yīng)的是那南珠網(wǎng)聯(lián)的云肩，里套一件通周金燦燦滾金邊暗金紋氅子，恍恍惚惚是覺著她體寬面盈，極是富貴，卓亦亭看不真切曹氏面貌。心里驚嘆，外祖母家隨便跟前一房人頂?shù)猛忸^幾世人的奢榮。其余人者，不曾細(xì)眼瞧，家仆們動作麻利，靜靜兒抬著她從石獅子前面過。

家仆欲抬向右邊角門入，曹氏慌制止道：“沒用勁兒，慌個什么？左邊進(jìn)。”依這意思是外頭人是左邊角門的進(jìn)，只有府里的方能從右角門人，正主兒或權(quán)貴之人從正門首進(jìn)。

老太太忽聲道：“大門進(jìn)，繞且遠(yuǎn)了去！無妨的！”

家仆們掉個頭轉(zhuǎn)向大門，卓亦亭這才看到階下站一位高齡老太太，滿頭銀發(fā)倒插數(shù)支玉簪，一方金邊鑲紅玉的抹額橫跨在那雙慈眉上，頭面是簡而不淡；藍(lán)底大氅繡滿福祿壽，躬彎腰肢，持一根打磨光亮的金絲楠木祥云頭手杖，貴氣襲人。她微微顫顫，任人攙扶。卓亦亭心里知曉，這必是外祖母了，心里一緊，眼淚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故頭一歪別了去。進(jìn)了大門首，里則是通體大院落，四周栽種奇異花草，參天大樹，遠(yuǎn)近皆然有如高山遮屏假山，有漫水流魚，聽到涓涓之聲，饒聞?wù)榍萆聒B叫喚。過了大落院，至一方儀門，再進(jìn)兩重宅院門子，卓亦亭再想下心瞧，心力卻不支，登時昏死了去。模模糊糊期間，聽聞有人叫喚“老太太讓抬到中府去”余下所有，便不知曉得。此日后，三喜告訴她，家仆們抬了進(jìn)去，合府東西南北府，原該到東府大老爺府上，又因卓亦亭救了莊玳，莊玳非讓抬去西府，當(dāng)時瞧著情形光景不好，難得移動，老太太故發(fā)了話抬到她老人家府上。

因此，卓亦亭被抬至老太太中府里頭，暫住進(jìn)南間喚題“鏡花謝”院廂房，三喜和慧緣伴側(cè)，一刻不離，藥先生立在一邊，恐慌不已。廂房外里廳踞站或坐著莊府人等，丫頭們端水進(jìn)進(jìn)出出給卓亦亭解衣擦血，眾人大氣不敢出，敦守。

不多時，請來宮里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官，進(jìn)去瞧。老太太坐在里廳椅子上，她邊上圍著的是府里媳婦兒姑娘婆子們，莊璞垂首侯一側(cè)，莊玳定不下來，來回在廂房簾子外走來踱去。四位大老爺則在廳外門首站著，避開里廳議論話語。

且不多時，太醫(yī)官氣定神閑走出來。老太太一見，忙起身迎上，太醫(yī)官不敢勞動老太太，趕忙上前扶老太太入座。老太太道：“太醫(yī)官，人可安好？”

太醫(yī)官道：“失了血，好在年輕，不妨。先進(jìn)兩碗老參湯聚聚氣兒，壓一壓才是穩(wěn)妥。”

聽畢，老太太沖里廳門首外的老爺們說道：“拿圣上賜的那枚老參熬來，趕緊的！”

門外幾位老爺聽到話令，轉(zhuǎn)頭看老太太，未動。老太太一把手杖篤在地板上，不言語，二老爺莊祿撩袍子小走進(jìn)來，尚未開口，他媳婦兒曹氏便道：“老太太，那是宮里賜的，怎的……”言語之意，物品貴重，舍不得外人用了去，有請老太太三思意味兒。

不料想老太太怒道：“混帳東西，救人要緊還度量這些！圣上仁德，給了東西也是拿來救人的。還不快去！”

曹氏一把拉住莊祿的手，不給他去，又多問一句太醫(yī)官道：“太醫(yī)，老參須末根子也是可以？”

太醫(yī)尚未說話，老太太搶道：“瑚兒，你去！你二太太是不中用了。”

瑚兒——莊瑚，是東府莊大老爺莊熹跟熹姨娘生養(yǎng)的大女兒，已嫁了人，卻不曾出屋，留在府里幫襯二老爺莊祿搭理生意和府內(nèi)事物，多是幫襯曹氏。此次剿匪，有她一份功勞，時常日里得大太太秦氏教學(xué)武藝，身法了得，如今嫁與人婦，時年三十有二，少婦模樣，更是各項(xiàng)百伶百俐，十分得老太太的欣賞。

莊瑚看了一眼大太太秦氏和二太太曹氏一眼，沒敢動。

老太太又敲一杖，道：“我說話也不中用了不是？”

莊熹莊勤、莊耀聽到老太太動怒，急急進(jìn)來。

老太太道：“平日里都哄著我，到正經(jīng)時候，你們面目才出來，我們家怕是哪一日敗在你們這些不要良心的手里！”

莊熹對著莊瑚擺擺手，讓她趕緊按照意思去辦，曹氏又羞又怒也跟了出去。

一會兒，曹氏端了參湯上前，老太太接過來，移步入廂房，丫頭們給她端來西洋軟凳，她不坐，半斜著身子側(cè)坐床邊，一手撩開卓亦亭那散發(fā)，細(xì)瞧了幾眼；便拿起勺子饒些參湯喂她。

卓亦亭不省人事，進(jìn)的參湯只在嘴邊流下。

老太太蹙著眉頭道：“也不中用啊！”拿手絹擦了擦，焦急萬分；又對身邊人說道：“幫掰開嘴巴進(jìn)一些才好。”

未等莊府人等動手，三喜搶上，輕輕掰開卓亦亭的嘴巴，讓老太太一勺子一勺子給卓亦亭進(jìn)湯藥。細(xì)喝了幾口，卓亦亭咳出聲來，見狀，老太太才剛放心吐了氣，略笑了半分。

老太太頭也不抬動，只聽她說：“傷口還在流血，女眷留下幾個幫太醫(yī)料理，其他的人跟我出去候著。”

一聽，三喜不管不顧，急跪在地上哭道：“求老貴人，讓我在這兒陪著。”

老太太看了一眼三喜和慧緣，疑問道：“可是你家人？”

三喜把帽子拿下，露出頭發(fā)來：“是我姐姐。”

慧緣也把頭發(fā)露了出來，倒不言語。

老太太一看，顯得十分驚訝，允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