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世間走過

一一一 一個抗美援越老兵的故事

說起石首的黃麻紡織廠,四十歲以上的石首人應該都有較深的記憶。當時,除了浙江麻紡廠,它在世界黃麻紡織企業中排第二把交椅。鼎盛時期的石首麻紡廠,職工有五千多號人,不僅是石首紡織行業中的巨無霸,也是荊州地區工業企業中叫得響的明星企業。

然而,在麻紡廠人數眾多的職工中,卻有幾個桀驁不訓、行為有異于常人的怪人,被廠里的人們戲稱為"三個半神經”。這稱呼說是褒倒不一定,說是貶也未必。這"三個半神經"中,既有敢掀翻廠長辦公桌的“猛士",也有一巴掌扇掉廠長眼鏡的"硬漢"。而其中的半個,則是指廠工會工作人員、曾參加過抗美援越的老兵匡云海。

匡云海中等個頭,衣著隨意,雖貌不驚人,表情卻生動豐富。他行伍出身,卻從沒見他走出軍人般矯健的步伐,也許是因他膝蓋半月板后還有一塊彈片未取出的原因吧。這個人說是怪,卻沒有與廠領導們動粗的力量和勇氣,也沒有與同事們爭吵斗毆的記錄。然而說他怪,總有他的怪異之處吧。同事們議論他時,說他主要有三怪。

一是說他有嗜酒如命的怪僻。他的確逢酒必喝,幾乎逢飲必醉。酒酣耳熱之際,他或是說幾個幽默段子扮幾副怪臉逗人捧腹不已,或是引吭高歌流行歌曲,或是當街跳起迪斯科,引得眾人圍觀而全然不顧。當然,也不乏醉臥于地酣然入夢的故事。

第二是說他有一張刀子般的怪嘴。逢到廠里的大小領導言行上有不合他法眼時,他的怪話便如利箭齊發,直中要害,入木三分。有好事的同事,還故意撩他說道,借他的口以泄眾人之憤。

第三是褒獎他的怪才。十八般中外樂器,他多數都能玩出點名堂,尤擅長小提琴和大提琴,至于什么二胡京胡板胡,還有瑣吶笛子之類,更是不在話下。他還能畫些花鳥山水畫,搗鼓些手工紙扎。廠工會的多數活動,還少不得這個怪人。

其實,匡云海是我的堂兄,伯伯家的老大。他出生于一九四六年底,長我十大幾歲。一九六四年冬他參軍入伍時,我才二歲半。穿上軍裝動身前,家里人在一起照相留念,當他拉小堂哥銀松與我合影時,銀松哥不聽他調擺,一時火起,他打了銀松哥一巴掌。于是留下了一張銀松哥抱著手風琴卻一副哭相的照片。

云海哥入伍后,按照他的才藝特長,被分配到了部隊文工團。不久,他和他的戰友們換上工程兵的藍色軍服,坐上悶罐火車,一路南下,經廣西憑祥友誼關出境,進入越南腹地。開始書寫他抗美援越的不凡經歷。


一去就是五年,在那血與火的戰場,頭上成天是美軍飛機的轟鳴,身上是蚊蟲、旱螞蝗的叮咬,他們穿梭在前線和后方之間,用他們手中的道具和青春昂揚的激情,為中越兩國戰友們鼓舞著士氣。無法想象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和戰友們是在怎樣的境況中度過。與家里唯一的聯系,就是一年幾封帶著亞熱帶氣息和汗味的書信。牽掛著遠隔幾千里在戰火中賭命的兒子,我的伯伯伯媽,在無數個漫漫長夜,不知流下過多少思念的淚水。

事隔四十多年,我還清晰的記得云海哥從越南歸來的情境:他穿著褪了色的軍裝,背著背包,提著兩個拉鏈包,一到家門口,便扔掉手中的行李,向迎接他的家人鄰居們行了個軍禮,然后便跪倒在伯媽面前,母子倆相擁而泣,那種生死離別后重逢的震撼,那種渡過苦海、恍若重生般驚喜的釋放,一時全化作傾盆淚雨。


云海哥的退伍歸來,為我們幾個小弟弟的童年帶來好多新奇和驚喜。他的提包象一個取之不盡的魔術盒。他一時拿出一塊白布,說是美軍飛行員的降落傘上剪下來的;又拿出一張黑白照片,說是和戰友們活捉跳傘的美軍飛行員時拍的,那個美軍高舉雙手跪在地上,被幾個軍人拿槍指著。他從一團銀色塑性火藥上掰下一小塊,在夜間的空地上點燃,放出灼眼的光芒,他告訴我們,這是照明彈中的火藥。最珍貴的是,他送給我們一人兩架金屬熔鑄的模型小飛機,說是用擊落的美軍飛機殘骸熔鑄的。他還捧出三枚銅制的軍功章,說每一枚上都有他的一條命。

在夏夜納涼的竹床上,我們幾個弟弟時常圍著他,要他講在越南幾年的故事。他的講敘,把我們的思緒帶到遙遠的南方,那個陌生的國度,那些從未經驗過的神奇故事之中。

耳邊還轟鳴著美軍飛機扔下的炸彈的爆炸聲,附近的村莊已陷入一片火海,他和戰友們放下槍,抓起水桶、臉盆,往返于水塘與燃燒的房屋之間,空中的飛機還在俯沖、掃射,他們全然不顧,一心要幫老百姓撲滅大火。奔跑中的他大腿上突然象被棍子搗了一下,他繼續奔跑。迎面而來的戰友突然指著他的腿:"匡云海,你負傷了!",他低頭一看,右腿的褲子全被血染紅了,他腿一軟,昏倒在地下。所幸的是,子彈洞穿了他的大腿,卻沒傷到骨頭,一個月后他就歸隊了。

他說這是他第一次負傷,是傷得最輕的一次。接下來的一次,差點要了他的命。

那次,他們文工團到前線慰問演出,來到一座山下,他和另外兩名男戰友上到山頂,讓戰壕中的戰士到山下看演出,他們代替戰士們站崗警戒。一條戰壕連著防空坑道,他們三人間隔十多米一字排開,他站的地方離坑道口較近。旁邊的一個山頭,也是我方駐守的陣地。不一會,突然旁邊山頭上一聲槍響,“快! 防空警報。”他一邊大喊,一邊扔下槍,一個翻叉兩個滾,一下就跳到了坑道口。這時,隨著一聲巨響,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戰友們從土中扒了出來,當他醒過來時,渾身是土的他只看得見兩只眼晴在眨巴。重磅炸彈爆炸的氣浪震得他口鼻、雙耳中全在流血,背部也多處被擊傷。可憐另外兩位戰友,已經身首異處,找不齊全尸了。

他說,當時幸虧反應敏捷,聽到信號槍響時,已看到了超低空飛行的美機,如果他慢了兩秒,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

最驚險的一次,是一起入伍的老鄉救了他的命,他也救了全團的命。

他所在的文工團,一次在霧中行軍迷了路,進入了敵方的防區。等到大霧散去,發現周圍全駐扎著美軍和南越偽軍,只好在一片茂密的林中隱匿起來。團長讓比較機靈的他獨自去給上級報信,設法把敵人引開,好讓沒有多少戰斗力的文工團撤離。面對團長信任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成功與否決定著全團人的命運。

他很快就潛行到了敵人的防區邊緣,在一片河谷岸灘上,他還是被敵方巡邏的直升機發現,他看見直升機左舷的門大開著,一挺機槍向他吐著火舌,在毫無遮攔的河灘上,他奔跑、跳躍,作著之形運動,躲避著敵人的掃射。突然,一顆炸彈在他身邊爆炸,爆炸的氣浪把他掀到了河里,他的腿傷了,不聽使喚,他兩手奮力劃著,撈到兩根漂浮的樹棒,他一邊腋下夾住一根。他暗暗叮囑自己:千萬不能松,我不能死,全團的人還指望著我呢。他知道下游處有我方的部隊駐扎,隨著河水漂流,他盡量不動,保存著體力,直到流血過多昏了過去。

到底是文工團的運氣好,還是他命不該絕。剛好下游有一支中國部隊駐扎,部隊的炊食兵是一起參軍的東升鎮余家大隊的老鄉,老鄉湊巧剛好到河邊去淘米,無形中抬眼一望,見上游漂來一個人,仔細一看是匡云海(他們新兵訓練在一起)。老鄉趕緊叫來戰友,把他從河里撈了上來。昏迷中的他,腋下還下意識地緊夾著那兩根樹棒,掰都難得掰開。

他被搶救過來,但膝蓋處的一塊彈片卻無法取出,如強行取出會導致一條腿致殘。

他的信送到了,文工團被順利解救出來。他也因此立了一個二等功。

當然,也有虛驚一場的時侯。

那天他們一隊人,行軍要經過一條河流,當隊伍剛剛走上橋頭,走在最前面的隊長突然大手一揮:"臥倒!",他們以為是有敵機來了,迅速臥倒在路上,一會,不見有什么動靜,卻聽見一陣女人咯咯咯的笑聲。原來是一群越南女子在橋下的河中洗澡,隊長見來不及迴避,只好緊急讓大家臥倒。

事隔幾十年,云海哥為我們講故事時的神態、語氣、手勢,都還如在目前,他描繪的那些生動的故事,深深地印入了我們的腦海,至今未忘。要知道,他也是有些文學功底的,小學三年級時,他還在《中國少年報》上發表過文章。難怪他講故事時那般繪聲繪色。


退伍后的云海哥,先是被分配到石首文工團工作。七十年代初,是樣版戲走紅的時侯。在演出中,他經常飾演《沙家浜》中忠義救國軍的匪兵甲,那個搶奪婦女包袱的兇惡形象,在石首的老一發觀眾中,可能還有很深的印象。在其他演出中,他則主要是演奏樂器,我曾聽過他的大提琴獨奏。

他曾被調到荊州印刷廠工作了一段時間,考慮到他夫妻兩地分居的情況,組織上同意他調回石首印刷廠工作。麻紡廠成立工會后,輕紡工業局根據他的文藝特長,又把他調入麻紡廠。直到麻紡廠倒閉解體,職工全部以二百元一年的標準買斷工齡算斷。

樂觀是他一生生活中的主基調,他似乎從沒有為一些事發過愁,也沒見他為某一件事著過急。他總能用他古怪精靈的方式,給當時貧窮、單調的苦逼生活帶來幾分歡樂,給灰暗的心靈涂抹上一層亮色。

七十年代文化生活單調乏味,沒有收錄機,更不用說音響、電視。一個月也難看上一場電影。僅僅一臺小收音機,也是少數家庭的奢侈品。而春節一放假,云海哥便帶著他的小提琴、瑣吶和畫筆、顏料回了家。他又是寫春聯,又是畫中堂畫,累了拉一會小提琴,高興了,站在大門口對著街上使勁吹起瑣吶,一曲又一曲,高吭、激越、歡快的瑣吶聲,穿越街巷,把節慶的喜氣,洋溢到半個小鎮。

那時節,每年的正月初三,是我們和伯伯家的孩子,一起到鳳山村四組姑媽家拜年的日子。我們兩家兄弟姐妹就有十一個,加上嫂子、姐夫以及他們的小孩,拜年的隊伍就有二十人左右。從滑家垱出發,到姑媽家有七八里路,一路上逢到很多玩春景的,有彩龍船、地花鼓、三盤鼓,還有玩龍舞獅的。他們挨家挨戶的表演,送上節日的祝福,那些住戶也高興地拿出香煙、點心來招待,有的還送上利市紅包。云海哥看得高興,拍了拍手里提著的小提琴盒子對大嫂說:

“人家的土節目都那么受歡迎,我們來試一下洋的,我拉你唱,不相信別人不愛聽。”

“行啦,未必洋的拼不過土的。"大嫂一拍而和。

大嫂以前本來在文藝宣傳隊呆過,十分大方,歌也唱得很好。于是,農戶門口出現了一副奇特的玩春景場景:一個男子拉著小提琴,一個時髦的女子亮開了歌喉,后面還站著兩排伴唱的隊伍。其他玩春景的也停下自己的表演,跑過來看稀奇古怪。那些農戶家哪見過這般場景,高興得合不攏嘴,那知拿出香煙不接,紅包不要。

問:你們到底要些么子咧?

答:只要你家的玉蘭片一包,麻糖幾塊。我們二個還沒過早。

把那幾家農戶逗得捧著肚子笑。

工作之余,他的最愛就是釣魚。在石首城區,他是最早使用藥餌者之一,也帶過不少釣魚的徒弟。他的拿手是野釣,每逢休息,他就騎著那輛半舊的自行車,出沒于石首和附近華容的野溝野塘,大湖的灣灣繞繞。因為無職無權,不可能有人請他到家塘里釣,他也不愛那一口土腥味的家養魚。

云海哥這一輩子沒當過官,更沒發過財,但他心態很平和、知足。他總是說:我有單位,有家庭,有一雙女兒,與那些犧牲在越南的戰友比,我已經很幸運了。

一九七九年對越自衛戰打響,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成千上萬的軍人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當炮聲停息、硝煙散盡后,無數個失子家庭浸泡在悲痛之中,久久難以解脫。而處在和平中的一些人們,似乎早已忘記了那些在血與火中搏殺的身影,在一派歌舞升平中享受著人生。至于社會上那些巨貪大賈,鯨吞著無盡的財富和百姓的血液,眼中只有利益,更不會理會戰爭中已沉寂的亡靈。

事隔多年的一次家宴上,我與云海哥執杯對坐,我想起了抗美援越和對越自衛反擊戰這兩場戰爭。我望著他:

"你參與了前一場戰爭,你也看到了后一場戰爭,你怎么來看待這兩場不同的戰爭呢?"

他定定的與我對視著,臉上現出復雜的表情,一會,他把目光移向遠處,似乎在思索著什么。良久,他端起剩下的半杯白酒,一口吞了下去。

他始終沒有回答我,我也無從知道他心里想著什么。

近幾年,云海哥的痛風病越來越嚴重,腿腳關節處都隆起了好多個皰塊,前年開始,他只能依靠輪椅行動了。煙雖戒了十多年,但他還是斷不了酒。他老是這樣說,喝麻了好,什么都不用想。

去年冬的一天,我接到電話,說云海哥病危,已進入重癥監護室搶救。第二天就聽到他辭世的消息。當時,我在廣州照顧小外孫女,實在抽不動腳,沒有回家送他最后一程。

今年的清明節,我們來到云海哥的墓地。這里,離他原來住過的老宅相距不到一華里。這也許算得上葉落歸根吧。跪在他的墓前,我給他燒著紙錢:

"云海哥,老弟來看你了,抱愧!上次沒有來送你最后一程。愿你在新的世界里沒有病苦,沒有戰爭,永享安寧。"我在心里默默地說。

亦亭老弟打開一瓶白云邊酒,繞著他的墓澆下去,空氣中彌漫著紙錢的煙味和酒精的味道。

云海哥,你應該聞到酒香了。

旁邊的一棵大樹上,一只黑色的鳥撲騰著翅膀飛起,飛過波光粼粼的潭子,飛向烈巴山方向。


二O一七年五月一日申時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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