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電影《芳華》在多倫多國際電影節首映時,有觀眾第一時間通過微博寫了感言:“好的戰爭電影就應這樣,讓人反思戰爭,熱愛和平”,或者還有諸如“戰場上的殘酷對抗和士兵們受傷的慘烈讓我現在還心有余悸,大銀幕上看沖擊力太強了,熱衷戰爭的人一定都是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馮小剛表達的反戰意義很重要”這樣的論調。嗯,請給我一個大玻璃杯,我簡直要吐血而死了。看馮氏戰爭電影,可以去看《集結號》,何必費力穿鑿附會。嚴歌苓和馮小剛合作搞出來的一定不是戰爭電影。想想《陸犯焉識》《老師好美》,就知道創作觀不像換包包。說時遲,那時快,錢和手速解決不了問題。另一個批評也真實,筆觸太油松,文工團傷痕文學。每個時代都有被浪費的青春,被辜負的真心,這不算驚奇。我還寫過《摩托車的春天》呢,作家有青春,讀者也有。比精彩度,鹿死誰手還是兩說。言下之意,沒什么特別的。而我更是走神,想到了其他的意思。
? ? 世間的絕世好人,都會受到欺負,受到損害。電影中,朱可的臺詞飚得上好:好事就讓好人去干吧。折射出這個社會其實打心底里是自私的,雖然口號上把好人喊得響亮。讓人鼻酸的現實是,忽悠大家去做好人,自己獨享好人無私奉獻的貢品大有人在。問題是,一個美好的社會,好人應該是從內心里被每個社會成員尊重的。好人們都被欺騙了。好人們除了“好”之外,似乎也應該具有鑒別善惡、好壞、忠奸的能力。有技巧性的說不,實在學不會小肚雞腸,也應該大膽勇敢地說不。
? 《芳華》這部電影,細思之下,真得小有特別,就是講好人的一部電影。作為電影,自然缺少不了戲劇沖突。有了沖突,卻沒有慣常的那種非黑即白的正派反派之分。具體說,除了好人,都是不好不壞的兩面人。無論主題為何,立意高低,這至少說明這部電影有腦子,試圖要說出社會與時代的真實與復雜。不是以膚淺之見愚弄觀眾。沒有反派,并不意味著都是好人。我們這個社會定義好人,就是不害人的人。至于要求一個人大公無私,舍己為人,那已經超越了好人的范疇。超越自身利益的人是圣人。而圣人又不常有。所有都成了不好不壞的人。遇到競爭,不偷、不搶、不告、不攻,已經是好人了。
? ? 影片中,那個巨大的“請喝可口可樂”的戶外廣告墻替代了昔日的領袖畫像,象征了時代變化,富有意味,也預示了那場并不如煙的戰爭得必然。我當年在美國研究中心上課的時候,一位精通中美關系的著名學者親授這段歷史的背景。不講大歷史,就說小命運。曾經受過腰傷的伐木兵士劉峰又上戰場了。他就是一個奉獻的人,那就是他的命運。這種人,看到路上不平的坑穴,自己就想用身體填上,而不是權衡。劉峰的善良在社會互動中初心不改,有點不可思議,甚至有些討人厭惡,怎么不分里外。至少好人強大以后,可以做更大的好事。他就是想不通這個道理。但他以微光在那樣有點扭曲的環境下,給了何小萍活下去的勇氣。為什么善良、上進、心靈手巧,品格白璧無瑕的劉峰一輩子要過得那么慘淡。不是說只要好好過,日子就會越過越好嗎?我只能說,他善意的朝著世界歌唱,卻聽到陰冷的回聲。
? ? 何小萍六歲父母離婚,母親再嫁,繼父無情。為了能被母親抱一抱,她讓自己感冒,發著四十度的高燒,才換來母親的一次擁抱。她是個沒有安全感,缺愛的人。參軍的第一天,偷穿穿戰友軍裝,為了給坐監獄的父親看一看。這透射出她生活環境給她造成的性格的缺陷。她渴望真情與關愛。在騎兵營地,對世態炎涼、人情澆薄的文工團失望心死的文藝兵何小萍終于意識到人生表演與虛假繁華的無意義,甘愿永遠不上臺,做好一個熨衣兵。可是團員卓瑪受傷,要她團長救場。她聲稱自己高燒,還有高原反應。她不是不愿意配合,而是寒心不愿意融入。軍醫發現她裝病,匯報給了團長。團長要求軍醫對所有人,包括向何小萍保密。這就為后來的光明正大的穿小鞋埋下了伏筆。上臺在即,團長用動人的講話鼓勵了何小萍認真表演,何小萍也真得被感動了,完成了表演。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是太極。全團圓滿完成了省軍區領導教派的任務。演出結束后,團長沒有憐憫與同情,沒有理解,沒有教育,沒有“挽救”,沒有談話,更沒有在乎何小萍的善良,突然宣布何小萍因為“身體原因”離開文工團,到戰地醫院當護士。軍令如山倒,官大壓死人,開除加流放,人生戲劇性轉場到更陰暗的地底。我只能說,團長“將計就計”,斷然處理。處處都是道行,處處都是手段。
? 昔日的文工團戰友蕭穗子、林丁丁、郝淑雯、陳燦等人,在大時代的背景之下,每個人的命運大相徑庭,擁有著出人意料的人生歸宿。我看到一句煽情的話:“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咂摸它的意味,置換出了我的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我們偶遇,并不關心對方,想起你,只是因為你是我在一段青春里的記憶棒。門當戶對的郝淑雯和陳燦快閃結對,說明平時大大咧咧,身為干部子弟心里還是裝著大局的,這給了蕭穗子沉重的打擊,同時也送給她清醒的未來。她夠努力,夠善良,夠有本事。然后要在這個社會上立足,還不夠,因為她不能拼爹,還要更努力。每個人都知道要什么。只有好人不知道要什么,因為他們心里沒有明確的自己。好人與聰明人,交心交不出來的,相處處不出來的。聰明人們各有自己的方向,不會為誰停留。命運安排在一起,那就逢場作戲。
? ? ? ? 聯防隊員仿佛也不是壞人。當知道劉峰是戰斗英雄,退伍軍人以后,鏡頭照射出他們的滿臉慚色。可見,也不是心里沒有底線,沒有規則。心里認為是一回事情,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中國人,我一直覺得,無論是對親屬家族,還是朋友同事都挺仁義的,而且是蠻不講理的負責。其實九九歸一,都是一個為自己。自己的人啊,是可以反饋自己的,說穿一點都不是無私,而是自私的極致。親屬、家族和朋友之外的人,自然不會講規則。
? 上班高峰時間擠樓梯,下班高峰擠公交,如果是自己認識的婦女乃至孕婦,那是發自內心的彬彬有禮。如果不認識,那對不起了,我看不見你還是個女人。人情社會,不講究契約精神的代價是,我們都是人情社會的獲益者,也都是人情社會的受害者。我們在豬圈里拱來拱去,所向披靡,但終歸會被別的豬拱傷。
? 《芳華》里的大多數人,熱愛這個社會,只想索取,不想退讓與付出。他們奉行實用主義,自我中心。我拿夠我的,剩下的歸社會,歸大家。標準是我的需要與欲望,先盡著自己用和儲藏,以緩解永無止境的缺乏安全感。人,只要往后退一步,在公共生活中少掠奪一些,這個世界就全活了。
? 故事里只有兩個好人,劉峰和何小萍。他們索取少,但也很難。你那點東西,萬一別人喜歡了,想過來玩玩,你不給怎么辦。雖然別人并不在乎多一個東西。從部隊文工團出來,到美國留學,經受坎坷的嚴歌苓用《芳華》緬懷自己的青春生活。這從某種意義上決定了《芳華》更像是一部半自傳性質的私家作品,而不是公共寫作。
? 年末炒熱這個故事,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意義有限。然而,這些人物的性格及其游弋的文化之河卻值得玩味。一九七零年代的部隊文工團,彼時的嚴歌苓貪婪地體味它的美好與豐富,這種記憶結成痂長在她的心里,堅硬拒絕掉落。在體味貧瘠年代富足孤島給她提供的興奮心情的同時,以她當時的心智,恐怕體會不到更深更大的網絡。所以,《芳華》便以青春的面貌展現在我們面前,更多的復雜性被那種青春的心情給風輕云淡掉了。
? ? 青春如此妖嬈,大約屏蔽了嚴歌苓對生活粗鄙一面的注意。雖則如此,我們還是看到了團長這個人的豐富性,看到了陳燦這個群體獨特的特權。真實的讓人絕望。事實上,嚴歌苓不是一個小說家,她的作品非虛構的成分太多了。《陸犯焉識》《老師你好》都是這樣,因為太多的采訪,像記者一樣,大都具有周密,深入的采訪調研。我甚至懷疑,她根本不會虛構。在《一席》的演講里,她坦誠她采訪的艱難與條件的艱苦。她的作品,細節幾乎都是真實的。無論情結如何重新建造,人物使用什么樣的化名,集成了多少人的經歷,都是非虛構。我不關心人名,我關心那種非虛構的真實。她的小說沒有想象力的,跟另一位女作家遲子建不同。在這個非虛構的青春里,由于認識水平,故事被虛構了。
? ? ? ? 能寫出這樣澆薄故事的人,必定不是一個人情澆薄的人,但一定經歷過人情澆薄的人生。同在成功人物序列的馮小剛,近年來鐘情于這樣的題材,恐怕也是感受著社會時代淪肌浹髓的冷漠澆薄的原因。于是我想,《芳華》為了紀念青春,也是為了喟嘆命運,更是為了抒發世間的缺憾。
? ? 影片最后,嚴歌苓旁白道:二零一六年聚會的時候,只有劉峰和何小萍比較平和,看起來比較知足。好人永遠不太可能如我們所希望的那么好。又能怎么樣呢,好人應該認命。我們沒有劉峰好,沒有何小萍好。他們才是好人。當我們無視、笑話現實生活中的劉峰們和何小萍們時,我們的人格已經自動降維了。
? 我一直提醒自己,要警惕成功人士的完美主義形象。每個人都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爛蘋果。好人是,因為所得。壞人也是。當我在飯桌上,聽到人總是自售自夸的時候,我特別想說,我們在一起這么長時間,如此了解,如此熟悉,其實大家人品都不咋地。? 我們大多數人,或沒有同情心,更沒有奉獻的行動。
? 我見過一個學界的成功人士,頭銜、房子、車子、票子根本不是問題。可還是雄心勃勃,唯我獨沖。不太是為了事業,因為其很少從事真正的研究與思考,也沒有尊重自己的課堂和學生,只是停不下來,習慣了積累糧食。我理解他,大約是缺乏安全感吧。這只能證明年幼實收的經歷對人的一生至關重要的影響,就像何小萍一樣。
? 但凡是小說家,寫小說這營生久了,都想搞出一個背景宏大、時空復雜,人物眾多的全景式的故事,以反映出某個深刻的主題,比如《芳華》試圖表現出來的“時代變革下的青春”命題。但我不看廣告看療效,電影《芳華》沒有表現出這個效果。豆瓣上這樣介紹《芳華》說:今天的作者嚴歌苓與當時的小女兵蕭穗子在作品里構成了理性與感性的對話關系,重新呈現了當時年代里青春的混沌、感性與蒙昧。生命的恣肆與人性的層次以及時代的特征構成了《芳華》繁復的調性,它向讀者打開了多層面的認識路徑。太廣告詞了,我覺得還是網友有句話說的好: 做個好人,至少,內心是富足的,波瀾不驚地對抗著命運。
我改一個詞,干嘛對抗呢,擁抱吧!愛死它!劉聲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