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葬禮(下)

當東方的天空漸漸發白,當樹上的夏蟬又開始激昂鳴叫,當廚房傳來鍋碗瓢盆油煙火爐交雜的聲響,新的一天就此拉開帷幕。天朗氣清,陽光還沒有熱度,小草上還綴著透明的露珠,多么美好的夏日清晨,如果沒有永別這種事。

日上三竿,吊唁的人陸續到來。端茶倒水,點鞭放炮,寒暄寬慰,隨后客人們被安排到各個牌局上,整個過程順理成章,行云流水。于是一整天,人來人往,鞭炮聲響了又停,斷了又續。

親友們送來的花圈花花綠綠,擺滿門口的曬場,如列隊的士兵,是要守護那個安睡了的靈魂嗎?爸爸請來村里的老校長曾伯伯幫忙寫挽聯,曾伯伯也是我小學時候的校長和老師,是村里難得的文化人,盡管早已退休,但還是備受鄰人尊敬。曾伯伯剛下地干完活,挽著褲腿直奔過來了。一張大圓桌,桌上已擺好筆、墨和白紙,我站在一旁幫忙裁剪紙張、伺候筆墨,恭恭敬敬,仿佛自己依舊是個小學生。

毛筆蘸著墨水在一條條白紙上開出花,讓原本喧嘩的一角暫時安靜下來。年輕的小輩時不時湊過來圍觀一下,詢問某個陌生的字眼,得到曾伯伯或我的回復后又悻悻地走開。我會的也就是認得幾個字了。爸爸問我能不能寫得向曾伯伯這樣好,我直言寫不出。盡管讀書時練習過毛筆字,可是那三腳貓的工夫,哪里登得了臺面,如今偶爾提筆,也是顫顫巍巍,毫無曾伯伯的那份自在、自如。

正午時分,做法事的道士過來了。三個中年男子,其中一個是本村人,和爸爸關系十分要好,做道士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在老家頗有名氣。隨行還跟著兩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三十歲上下,穿著細高跟涼鞋。我悄聲問幺叔這兩位女子來做什么?幺叔說負責敲鑼打鼓。心里一驚,以前敲鑼打鼓的不都是男子嗎?幺叔說如今做這行的人太少了,所以敲敲打打的輕省活就交由女人們來做了。如此古老的行當也在不斷變化,道法自然是不是就是如此?

我所知道的這場葬禮法事的第一道儀式是寫孝敬紙,即將逝者親屬的名字寫在專門的紙上(黃表紙?不確定),講究極多。親屬分直系、旁系,直系中又有血親和姻親之分,枝枝蔓蔓;寫時根據親疏遠近、輩分關系等,還有位置先后、稱謂名稱之別,繁雜程度令人咋舌。

道士中的文書先生坐在專門為他準備的小方桌前,專心致志的寫著這份以表哀思的名錄,邊寫邊問——逝者配偶姓甚名誰,子女有幾個,兒子結婚沒,女兒出嫁了嗎,出嫁了要放在后面,結婚了的有沒有孩子,孫子叫什么,外孫呢,逝者兄弟姐妹有哪些,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呢……我們幾個年輕的兄弟姐妹杵在一旁,一問三不知,好不容易憶起某個名字又被證實有誤,害得道士要重新寫過。如此折騰幾次,道士急了,大叫你們趕快去給我找個懂的人過來,這不能開玩笑,名字不能寫錯,寫錯一個字整張紙都得重來。茲事體大,我們東奔西走找來稍微年長的小姑父幫忙,才得以理順這陌生而復雜的關系和名字。看來古人修家譜、族譜等實屬必要,讓后人有跡可循;現在的我們,該從何處去尋找了解家人、祖輩的線索呢?

時光漸漸挪到了下午四五點鐘,開席(吃飯)的時間到了。吊唁的人從一個個房間鉆出來,四面八方的鄉親也漸次聚過來。人太多,每次開席都得分成好幾輪,每輪五六桌,一撥人下桌,立馬收拾,迎接下一撥。請客入席,端菜上菜,遞煙倒酒,吃吃喝喝,鬧哄哄的煙火氣息,與靈堂里的莊嚴肅穆,形成鮮明的對比。

待輪到我吃完晚飯回到靈堂時,道士已經在為大伯念經超度了,靈堂也因此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道教法事圖。畫中密布各種天師或天神,有文字闡釋畫中的故事,多是關于“金闕”、“升天”之類的。祭祀方桌正中間,擺著玉清、上清和太清三位道教天尊的畫像,緊挨著大伯的遺像。大媽、姑媽們似乎早已形神渙散,卻還硬撐著聽道士念念有詞,只是那過于高亢的鼓聲和鐃鈸聲,讓人完全無從知曉其唱的是什么,念的又是什么。堂哥身披白麻布,腰系草繩,面無表情地立在祭祀方桌前,手里端著個木托盤,托盤里是黃表紙、香等祭拜物品。看到我過去,小姑媽一把拽住我要我替換一下堂哥,說堂哥一天沒吃飯了,并抬頭詢問道士是否可以。得到許可后,托盤、孝布、草繩一下子全轉移到了我身上,不由分說。我像提線木偶一樣立在大伯遺像前,身著紅色道袍的道士在我面前又是哼唱又是轉圈,一會示意我跪拜,一會示意我起身。如此反反復復,沒幾個回合,我就頭暈目眩,神情呆滯了。

按照習俗,法事當晚至親都要守夜,因儀式中會有許多需要親屬參與的地方。作為兒子的堂哥更是整夜都不能休息,要一直披麻戴孝,依據道士的安排和指示行事。漫漫長夜,長輩們搬把椅子坐在一旁看著道士表演足以打發時間,我們這些所謂的年輕人看不懂這些儀式和規矩,就只能干坐著玩手機,喂蚊子。

熬到近午夜,爸爸過來通知我們兄弟姐妹做準備,并囑咐備好零錢,說馬上就到“解結”環節了。何謂“解結”?據說是幫助逝者解開生前與人結下的冤仇。解結的過程中,道士會耍些小手段,據此討要些小錢。

“解結”的過程竟然充滿笑聲。兄弟姐妹們跪成一排,道士邊唱邊將結送到我們面前。剛開始是預熱,不給錢都可以輕松解開,漸漸地,道士開始為難我們,一手握著結不讓解,一手要錢。打鼓的道士(即爸爸的好友)認識我,就跟打結的道士說我在外掙大錢,問我多要點。于是那個結就一直在我面前閃現,我就一直掏口袋,給錢,解結。道士邊唱邊笑,長輩們看我們討價還價也笑個不停。直到大家準備的零錢都被掏光了,道士才作罷。事后,爸爸問我“貢獻”了多少,我說小一百了。爸爸說給的太多了,給個二三十意思一下就好。我說都是因為您的朋友使壞啊,爸爸一笑說算了啦。

“解結”后,緊跟著是圍著棺材轉圈。儀式名稱叫什么?依舊不清楚。跟著道士的指示,一圈又一圈的轉。轉了多少圈?不知道。只知道解結時我們還偶爾嘻嘻哈哈,轉圈時一個個都嚴肅起來。儀式感使然嗎?

轉完圈,我們能參與的部分告一段落。然而,法事還在繼續,爸爸的好友穿著黑色的長袍登場,打結的道士脫下道袍去打鼓,二人互換位置;堂哥回到靈堂中央,繼續依指示行各種跪拜之禮;兄弟姐妹們四散開去,各自找地方打盹,畢竟幾小時后還有“重頭戲”。

因道士說大伯離世的時間不好,所以法事上還有一個“制煞”環節。“煞”,“兇神”也。不懂其中的門道,只好守在一旁圍觀。只見道士手舞足蹈,穿梭于靈堂內外,朝向四面八方,俯仰天地之間,忙個不停;一長者拎著一只雞過來,割喉,滴一碗血,是為血祭;堂哥、姐夫得道士指令后來到大門口,燃香、祭拜、燒紙錢、符表等;再然后,鑼鼓激昂,堂叔等人拿著鐵鍬、木棍沖進茫茫夜色中,去往道士指定的地方。至于到那邊做什么,我更是不清楚,只知道那個地方,大伯的家人半個月內不能踏足。

凌晨三四點,幫助扶靈(抬棺材)的鄉親過來了,最為重要的環節即將到來——出殯。爸爸、幺叔、村長等和幫忙的鄉親聚在一起,討論分工及注意事項。兄弟姐妹們被叫醒,再次聚在靈堂邊。幺叔找到我,要我去村都小賣部買兩掛大鞭炮,然后擺在定坡橋(村里一橋名)邊,以此作為我和堂妹對伯父最后的送行。天蒙蒙亮,我騎著電動車跑得飛快,回來時發現沿途家戶門口以及主要的橋邊都擺好了鞭炮。是幺叔他們擺放的。這條路是出殯之路,在出殯路上、橋邊燃放鞭炮,是我們的鄉俗。

道士還在做法,鑼鼓鐃鈸聲響得更激烈,大媽、姑媽、堂姐等人抱著棺材開始嚎啕大哭,邊哭邊傾訴大伯這艱難的一生是如何的不容易、如何的懂事、如何讓人心疼。透過那和著眼淚和鼻涕的言語,我第一次如此靠近爸爸他們五個姐弟之間的過去,盡管只是零星片段。眼淚如決堤的長江水,浩浩蕩蕩,勢不可擋。沒有人去勸慰,沒有人能勸慰,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扶靈的人進到靈堂,是爸爸、幺叔、姑父以及幾位鄉親,拿著繩子、棍子,開始捆綁、打結。妥當后,隨著道士一聲令下,時候到了,八位扶靈人躬身一起,棺材就被抬起來了。隨著棺材一點點被移出靈堂,大媽、姑媽們的哭聲也更厲害了。此時此刻,鑼鼓聲沸,鞭炮齊鳴,正式出殯了。

因鄉俗規定出嫁的女兒不能為逝世的至親捧靈牌抱遺像,是故捧像的任務又落在了我頭上。之前只有我能接替堂哥在靈堂盡孝,也是出于此,由此可見中國傳統習俗對于女人的束縛和要求實在是多。

長長的送殯隊伍,堂哥和我走在前面,我手捧大伯的遺像,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扶靈人護喪,守在棺木邊;一干兄弟姐妹以及親朋好友緊隨其后。隊伍緩緩向前,每經過一戶人家,戶主出來點鞭放炮,扶靈人停棺,我們向戶主鞠躬致謝;行至有橋的地方,同樣點放鞭炮,停下行禮,行跪拜大禮。走過大半個村莊,走過河,走過橋,走過田地,就這樣,在一聲聲鞭炮中,在一次次停靈路祭中,在一次次彎腰鞠躬中,在一次次伏地起身中,我的眼淚噴涌而出。是這古老的儀式太讓人情不自禁了吧?

終于出了村口,棺材緩緩停下,我一回身,看到爸爸紅著眼睛沖到了棺木前,一下跪倒,磕了三個響頭,邊磕頭邊低聲說道“就在這吧,給你磕三個頭”。緊隨爸爸后面,幺叔也撲過來,悶聲磕了三個頭。剎那間,我暫時收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待棺木上了靈車,奔向火葬場,天已經大亮。看了下時間,早上六點半。將頭上戴的孝布扔到路邊,親友們三三兩兩往回走。回到大伯家門口,一位道士正在收那些掛在墻上的圖畫,另一位在跟堂哥指示一些事情,是在接下來的頭七、五七、七七等日子里需要注意或者說做到的事情。幫廚的人已在廚房忙碌起來,不多久,早飯又要開席了。我走到堂屋跟大媽及兩位姑媽告別,請他們節哀,保重身體,然后匆匆離去。

至此,我所參與的大伯的葬禮就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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