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葬禮

當那件讓人憂傷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時,在那數不清的眼淚中,在那即將消失的繁瑣禮儀下,我第一次深入地去感受、去認識我所生活的那個大家庭,重新審視我曾忽略掉的那些人和事,感受到從來不曾如此深刻的理解和愛。

掛掉老爸電話的時候,時間停在七月九日的二十三點三十一分。那時候,大伯剛剛離開人世,我剛剛關掉電腦結束一天的工作。電話中老爸的聲音疲憊而平靜,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他,盡管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可指針真正停擺的那一刻,我們還是茫然無措。無言以對,一時間父女倆都陷入短暫的沉默,接著聽到低沉的一句“可以買票了,早點回來吧。”我“嗯”了一聲,莫名其妙的傷感一股腦涌上來。是的,可以了。我如同領到一道圣旨,又如同得到了一張回家的通行證。半個多月的等待、煎熬、不安和惶恐,在那一刻都化為心底的一片空白,渾然間只知道回家的時間到了。

盛夏七月,燥熱難耐,大伯的葬禮就在這個炎熱如火的季節進行。

從北京飛宜昌,再從宜昌搭高鐵到荊州,再從荊州坐汽車到江陵縣城郝穴鎮,這是我的回家之路,我從凌晨四點走到下午兩點。即使現代交通網絡四通八達,回家的路還是幾經輾轉,但相比很多年前卻已便捷許多,我該知足和感恩。和當下中國的任何一座小城鎮一樣,我的家鄉也裹挾在現代化的發展洪流中不甘落后,到處都在修路、修高鐵站、修長江大橋,建新樓盤、建化工廠、建廢舊汽車回收廠,建服裝廠等等,一派日新月異卻又空曠寂寥的景象。

表哥和妹夫開車到汽車站接我和堂妹回家。夏日的午后,大馬路上車少人少,表哥興致高昂地要我拿他的車練練手,可是我膽小不敢。到了村口的小賣部,表哥停下車,要我們姐妹倆去給大伯買掛鞭,說只能我們自己買,他們都不能代勞。我知道這又關乎到喪葬的禮節問題。我和堂妹常年在外讀書、工作,對家鄉的各種禮俗所知甚少,以往參加各種紅白事都有爸爸媽媽或長輩們幫著做主,且可仗著年紀輕不懂事而不聞不問,轉眼間這些繁復的禮節和人情世故都成為早已成人的我們必須親自面對的問題了,有些事更是無人可以為你代勞了。依照表哥的囑咐,我們姐妹各自買了一掛大鞭炮。

車子到達大伯家門口的時候,門口屋檐下已經搭起了大棚子,這是老家的習俗,無論紅白事都要搭棚子,便于待客。有點意外竟然沒有聽到親人們嚎啕大哭的聲音,只看到一眾親友零散地坐在堂屋和棚子里閑聊,有姑媽、姑父、大媽、堂姐、妹妹、堂妹、幺叔、幺媽、堂哥、嫂子等人。剛下車,幺叔迎過來,看到車廂里的兩掛鞭炮,略感欣慰地說這次還不錯,知道要買鞭回來。我說我們哪里知道這些,都是表哥跟我們說的,我們照做而已。

堂屋已經布置成靈堂的樣子,靠墻擺放著大伯的棺材,正中央的方桌上擺放著香爐、蠟燭、香等,桌上一角還擺著大伯的遺像,面容清癯,卻笑得慈祥。兩位姑媽靠著棺材坐著,面容滄桑,比平時蒼老許多。看到我們進屋,大媽和堂哥難過的說起大伯臨終時對不在身邊的倆女兒是如何的惦記。擔心我們會哭,小姑媽趕忙說道“別哭,別哭,今天不能哭。”為什么不能哭,我不知道。后來聽說是村里的道士算過,大伯離世的時間點不太好,所以那一天不能算過世,我們要當他繼續活著一樣,不能哭。什么時候能哭?聽說也有一個時間點。我避免去看那口棺材,心有不忍,可是再怎樣避免還是會看到,看到里面被布整個蓋住的大伯,小小的,瘦瘦的,腦海中閃過春節和端午時探望大伯的情景。一個人,到了最后,變得那么小,是疾病太過強大,還是生命本身就微小?

因為大伯的離開,在北京、宜昌、武漢、成都工作的兄弟姐妹們紛紛回來,一大家子人因此聚在一起,竟然難得地整齊。像往常一樣,兄弟姐妹們熱絡地聊著彼此的近況和趣事,長輩們則關切地問長問短起來,這次回來呆幾天,機票貴不貴,請假回來老板有沒有不高興,火車幾個小時,什么時候回去上班……在長輩們的眼里,我們依舊是也將永遠是孩子。在某個失神的時刻,我突然難過的意識到父母和子女、長輩和晚輩之間是一種多么讓人溫暖卻又殘酷的守護關系,我們的長大和他們的老去竟是如此地步調一致。

晚上,親人們陸續散去,奉爸爸之命,我和堂妹留下來為大伯守夜,盡點孝道,畢竟在最后的那個關鍵時刻我們倆缺席了。姑父打趣我們會不會害怕,我說不害怕,里面躺著的是自己的大伯啊,更何況還有守在棺材邊寸步不離的姑媽們。可最后我們還是怕了,不過怕的是無處不在的蚊子。老家氣候悶熱濕潤,加之大片的農作物、河流、湖泊等,導致蚊子異常猖狂。為了不被蚊子吞噬掉,我們在大熱天里穿上長袖、長褲、絲襪等,還全身涂滿驅蚊水,不給蚊子任何可乘之機;我們在靈堂的各個角落點滿蚊香,噴上滅蚊劑,還用兩個直徑快一米的大電風扇呼呼地轉個不停。可是一切都是徒勞,蚊子肆虐起來無人可以阻擋,隔著牛仔褲都咬得我們全身是包。于是一整夜,我們都在和蚊子、瘙癢、濕熱做斗爭。這樣的戰斗,讓人無法專注于傷心感懷了。

夜色深沉,暑氣不減,除了門口那一排排大樹在夜色中透著鬼魅之氣外,整個村子似乎都已沉睡。姑媽們靠在椅背上打瞌睡,同村的表姐過來陪我們守夜,于是三姐妹坐在大伯的棺材邊玩起了斗地主。這樣的行為也許不合時宜,但在我們老家,卻是極其普通和正常的場景。我回想當時的畫面,至今還能感覺到一種充滿現實主義味道的奇幻感,只是不知道當時大伯的靈魂有沒有圍觀我們的牌局?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位姑媽醒來了,走到廚房門口一陣私語。我們想她們大概是累了起身活動一下筋骨,于是繼續打牌。耳語完畢,姑媽們回到大伯的靈柩邊,坐到原來的椅子上,還是原來的位置,突然間開始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呼喚。那種從心底發出的撕裂的聲音,一下子將整個靜謐的黑夜打破了。我們始料未及,趕緊放下手中的撲克牌,跑過去安慰,三人中只有表姐會說幾句安慰的話,我和堂妹是徹頭徹尾的呆頭鵝,只能看著她們哭。無助間看到堂屋里的時鐘已經過了凌晨兩點,原來到了道士說的可以放聲哭的時候了。一整天的壓抑終于熬到了可以釋放的時刻。

哭讓人失去自持。在兩位姑媽的嚎啕大哭中,整個房子都醒過來開始一同哭泣。先是大媽,聞聲后立馬從后面房里跑出來,趴在棺材的另一端大哭起來,哭訴大伯的先走一步,哭訴以后自己該如何獨活。隔壁房間幾位休息的長輩們聽到哭聲后趕忙出來勸慰,只是安慰著安慰著自己都跟著哭起來。于是,一屋子早已年過半百的婦人們,彼此攙扶彼此寬慰的抱頭痛哭成一片。因著這撕心裂肺的哭聲,沒多久,樓上樓下堂哥堂姐的孩子們也都被吵醒,鬧騰地哭起來,堂姐紅著眼趕忙去哄三歲的兒子,嫂子從樓上下來,失神的開始準備新一天的忙碌。在這老老小小的哭聲中,我情不自禁的紅了眼眶;也在這沸騰不止的哭聲中,我們迎來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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