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天下最特殊的媽媽叫法兒
我的家鄉,是人類始祖女媧故里,對于媽媽的稱謂,除了喊娘,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原始的叫法叫做女媧,叫的時候是女媧兩字連音快讀,喊作“女媧”,一般讀作仄聲,喊的干脆點讀作四聲,比較委婉的時候讀作三聲。
這種叫法是我們涉縣方言所獨有的,你可能覺得老土吧,但我覺得一點都不土,這就是我們的母語,我從小就這么叫著過來的,雖然在有的晚輩中慢慢地失傳,但我覺得這種叫法是涉縣人的驕傲,是傳家的寶貝。在我心里,喊一聲女媧比喊一聲媽、叫一聲娘還要更加親切。
我想,往上追溯,實際上我們的的先祖可能都喊娘喊過“女媧”的,也許是由于要追求更好的生存,離開了女媧老娘,在年深日久的演變中迷失了這句最最原始的母語吧!因為要與時俱進,女媧演變成一位“良家女子”——娘,隨后又演變成西方人的叫法“一匹母馬”——媽。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悲哀,但至少是一種無奈。我不歧視“娘”的叫法兒,因為我后來連“娘”也叫不上了,叫一聲女媧已經變得非常的奢侈;我也沒有歧視“媽”這個稱謂的意思,只不過想要提醒一下,不要忘了在老家的字庫里,“女媧”的叫法是最珍貴的寶貝和字根!
? ? ? 女媧就是娘,娘就是女媧,沒有女媧就沒有我們的一切,沒有女媧就沒有我的一切啊!做兒女的,你還跟女媧犟個啥?
一、娘被氣病
娘是靠山娘是天。
打我記事起,就沒記得娘哪一天英強過,她老人家總是一幅病怏怏的樣子。
聽二嬸兒說:“你娘過去可不是這樣子,她高高的個子能挑、能扛,能干、又勤快,閑下來納鞋底,那細長的麻繩讓她拽上來拽下去,納的又好又快,娘兒們間沒幾個能比上她的,誰想到她會攤上這個病?”
娘的病叫癲癇,又叫羊羔瘋。
在我上邊有位奶姐姐,比我大三歲,娘奶了她好幾年。奶著奶著,時間長了,娘對奶姐就像親生的我一樣。后來奶姐被東村她親生的父母抱走了。他父母怕奶姐長大后與他們不親,便狠了心要斷絕娘與奶姐的關系,于是,那次把奶姐引走后,就再也不讓奶姐來俺家。奶姐想我娘,哭喊著非想過來,他們不讓來;我娘想奶姐,跑到東村去見,他們不讓見。娘就哭、就喊,她是把整顆心都給了奶姐姐呀!她分明聽見奶姐姐在那院子里隔著門哭喊她,她也就拼命的哭喊。可是任憑雙方哭破了嗓子,喊破了天,人家也不開門。我可憐的娘呀!她老人家哭著哭著,突然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從此便患上了癲癇。
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娘的身體時好時壞,好心的娘變成了一個病娘。藥物是離不開了,嚴重的時候就得去住一段醫院。我記得爹領著我經常去那所破舊的大醫院,給娘看針、給娘送飯。
可惜那時我不懂事。娘躺在炕上,家窮吃不上好的,爹就常常想法為娘借來些好面拌成小疙瘩兒,熟上個香調咊兒,也算滾了口“好湯兒”,讓娘調養一下身子。而娘總是把爹支開,偷著讓我喝,否則怕爹看見會打我。一次我正喝著,爹突然進來急得舉手要打,娘慌忙把我護在懷里,說啥也不讓打。我看見爹哭了,但我不知道爹為什么哭。
二、偷錢挨打
我記得,娘只打過我一次。
那時弟弟不到兩歲,我上小學一年級。一個星期天上午,娘去上茅房,屋里只剩下我和在炕上睡覺的兩歲的弟弟。我在家里亂翻,忽然在毛氈底下找到一塊錢。我眼熱心跳、財迷心竅,趕緊悄悄地裝在口袋里,裝作沒事兒一樣跑出去了。
這天得了錢,別提多高興。我盤算著,買個啥好呢?思來想去最后決定,先買把心愛的小刀兒,再買個生字本兒,再買幾塊好吃的洋花糖。一把削鉛筆的小刀兒花了五分錢,一個粉連紙的生字本花去五分錢,十個洋花糖花去一毛五分錢。然后,我跑到無人的村外吃了兩塊糖,最后把剩余的裝好,把小刀兒和本兒和剩余的錢都藏好,最后,沒事兒人兒一樣地回到家中。
一回家,娘就把門栓插上了,然后堵在那里,臉色很難看。
娘問:“上哪去來?”
我說:“去街耍來!”
娘又問:“你從氈子底下拿錢沒有!”
我說:“沒有。”
娘一怒:“還敢跟我犟嘴!”說著一笤帚疙瘩打在我屁股上。
“女媧啊!”我尖叫了一聲。我嚇怕了,從來沒見過娘這么兇。我只好老實交代,把小刀兒、本兒和剩余的八塊糖和七毛五分錢統統交出來。
娘一把把我摟在懷里,哭著對我說:“三兒,不是娘愿意打你,你可知道,眼下咱這一大家就剩這一塊錢了呀!買油買鹽都舍不得用它,你咋敢拿出去亂花它呀!”
我這才知道惹了大禍,慌忙跪下說:“娘,我不懂事!我再也不敢了!”
娘數了數剩下的錢說:“幸虧還剩得不少,不然看你爹回來捶不死你!”然后又心疼地揉了揉我的小屁股,安慰我說:“都是娘不好!娘打疼你了吧?”然后娘晃了一下剩下的糖塊對我說:“娘給你藏起來,慢慢兒吃,悄悄兒吃,別讓人看見。”
三、有娘真好
唉,有娘在真好,娘就是我最偉大的靠山。
有娘在,好吃的緊著我;
有娘在,挨打時護著我。
爹打我不行,哥哥打我也不行。
我不懂事,經常氣得二哥要打我,可是有娘護著,他就不敢。
四、全家會議
那一年,我五歲,娘生下了我的四弟。生育后的娘身體很弱,但是因為四弟的降臨,娘顯得特別高興,人逢喜事精神爽,娘的氣色比往常還好。
有了弟弟,娘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顧不上管我。而我也因為有了小弟弟感到特別高興,經常陪著娘逗弟弟玩。
這天,娘顯得臉色很難看,我不知怎么了,就問娘:“怎么了?”
娘不看我。她抱著襁褓里的四弟,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看著,看著就落下淚來。
我越發著急,甩著娘的手追問:“怎么了,女媧!?”
娘卻就是不答,一個勁地傷心流淚。
這時爹從外邊進來說:“三兒,聽話兒,別問了,你出去吧,讓你娘靜一會!”
我說:”我不!我就不!!爹,這到底是咋回事?”
爹反問我:“有人讓把你小弟弟送給人家,你愿意不?”
我脫口就說:“不愿意,是誰讓送的?”
爹說:“你大哥。”
我一聽就急了:“他憑什么把弟弟送別人?”
爹說:“別問了,既然你不愿意,我就放心了!去叫你哥哥、姐姐都進來,咱家開會!”
全家到齊,爹宣布,會議的中心議題是:“是否把老四送人。”接著又問:“都是誰同意把老四送人?”
大哥先發言:“我主張把老四送人。咱家人口多,娘又有病,家又窮……”
姐姐說:“我不同意!咱家再窮也不至于就養不活他一個。”
二哥說:“我也不同意!”
輪到我:“我也不同意!我堅決不同意!”
我舉著小拳頭說,說著就哭喊起來:“我要小弟弟!!!”
娘也跟著哭起來。
爹說:“好了!少數服從多數,散會!”把老四送人的話題到此打住。
娘一把將我攬在懷里說了聲:“好三兒!”
我不知道當時娘的內心起了多大的波瀾。回頭想想,把四弟留下是對的。雖然,爹要受更大的苦,娘要操更多的心,但真要把四弟送人,那是當時就會要了娘的命呀!
五、教唱兒歌
和娘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的。娘教給我很多歌謠,印象里,孩提的我仿佛就是活在娘教的歌謠和爹講的故事里。
娘教的歌謠很有趣兒,我常常一學就會。
比方——
拉鋸、扯鋸,姥姥門上唱大戲。
請閨女、叫女婿。
沒啥吃、炒個屁 。
屁熰了,扔給黑狗了。
黑狗吃、白狗看。
啞巴狗 、格顫顫,
圪蹬、圪蹬,氣死俺。
再比方——
下雨下雪,凍死老鱉;
老鱉告狀,告給和尚;
和尚念經,念給先生;
先生算卦,算給蛤蟆;
蛤蟆護(鳧)水,護(鳧)給小鬼;
小鬼推車,一步一跌;
跌的鼻子流紅血,
要套的、沒套的(指棉花),
窗戶扔出個破帽的。
還有——
哽哽哽,上門墩兒;
門墩兒高,耍腰刀;
腰刀快,割韭菜;
韭菜辣,拌疙瘩;
疙瘩生,攤煎餅;
煎餅黃,叫二郎;
二郎帶的個皮帽的,
圪里圪旯攆耗的(指老鼠)。
再有——
花椒樹,圪針多,
俺娘說俺不做活,
二話不說就打我。
好姥姥,不拉我,
圪唗圪唗氣死我。
再比如到了年根兒就唱——
二十三,神上天;
二十四,掃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去買筆;
二十八,蒸饃饃;
二十九,去打酒;
三十,捏嘴兒,初一就吃。
還有更有趣兒的——
老漢八十五,放屁如擂鼓,
一屁崩倒太行山,稍帶了懷慶府。
三千人馬來擋屁,一屁崩死兩千五。
剩下五百沒崩死,鼻的眼窩都是土。
有的摳了一清早,有的摳了一上午。
? 每當念到這種歌謠,我總是念不到底就憋不住想笑。歌謠里的巧妙想想都叫人高興三天。
這天,陪娘哄著弟弟玩,又纏著娘教我新歌謠。
娘說:“你到前院把你爺爺的拐棍借過來,我教你個新歌兒。”
我“咚咚咚”跑著拿來拐棍兒,娘說:“今兒我教你一首拐棍兒歌兒好不好?”
“拐棍兒歌?”我聽著很稀罕,馬上拍著手說:“好、好、好!”
娘便拿著拐棍兒敲著地,一句一頓地教起來:“拐棍兒一,拐棍兒一,兒的飯,娘難吃。”
我問娘:“啥意思?”
娘悠悠的說:“別問啥意思,你只管跟著念就行。”
我似有所悟地點點頭,跟著娘念下去——
拐棍兒一拐棍兒一,
兒的飯,娘難吃;
拐棍兒二拐棍兒二,
這個拐棍兒強過兒;
拐棍兒三拐棍兒三,
噼哩啪啦淚連連;
拐棍兒三拐棍兒三,
噼哩啪啦淚連連;
拐棍兒四拐棍兒四,
娘不死,眼窩刺;
拐棍兒五拐棍兒五,
不知臨老受啥苦;
拐棍兒六拐棍兒六,
臨死攥倆空拳頭;
拐棍兒七拐棍兒七,
小米茶飯不想吃;
拐棍兒八拐棍兒八,
倆手端著不想喝;
拐棍兒九拐棍兒九,
閻王來叫我就走;
拐棍兒十拐棍兒十,
兒想娘,在哪嘞!
念著念著,我就覺得不對勁兒,我感覺這首兒歌和以往教的都不一樣,娘也似乎在有意告訴我什么,一下子,我仿佛什么都明白了,我圪蹴著捉住拐棍兒天真地對娘發誓說:“女媧,沒事兒,等你拄上了拐棍兒,我一定好好孝順您!”
娘眼里閃著淚花,用拐棍兒在地上重重敲了一下,娘說:“唉!傻兒呀,娘還不知道有沒有拄拐棍兒的福氣哩!”
我真傻,不知道娘當時話里的意思,不知道娘為啥教這樣的歌謠,現在回頭想想,娘大概是為了讓我后頭好好孝順我爹吧,要不就是為了傳承這首歌里滲透著的樸素的孝道思想?但我當時就是搞不明白。我只是莫名地覺得這首歌很別致,很傷感,以至于我雖然學會了卻從來都很不情愿給小伙伴兒們像念其他歌謠一樣去諞著念。因為我一念起來,就會想起娘,一念起來就心里堵得慌。以致于,娘往生以后的多少年來,看見拄拐棍兒的老人我就心酸,接著就是羨慕,因為我的娘親就連一天拐棍兒都沒拄上。接著我就會情不自禁的上前攙一把,叫一聲大叔或者大娘,你慢點!
? ? ? 唉,天下有著拄拐棍兒的父母的兒女是幸福的!或者他也痛苦,因為拐棍兒四,因為他把娘看成了眼窩刺。但他根本兒體會不到那些母親沒有輪到拄拐棍兒就早早夭亡的兒女們的痛苦——嗚嗚!
六、天崩地陷
失去了母愛的我,就像迷了路的羊羔兒。
我今天千萬次地哭娘、喊娘,想娘、念娘,拐棍兒十呀,兒想娘,娘在哪哩?
今天,非常感恩朋友!他在電話里給我念起這首歌謠,我一聽就哭了。是他讓我體會到:三十多年了,這歌謠居然還那么親切!
那是一九七六年,我十一歲。我們的小家卻日漸掉進了冰窟之中。
還是那年冬天,天總也不晴,隔三差五總愛飄點雪花。
那個大雪紛飛的上午,娘松開我的手,扔下了一屋子圍在身旁的親人,包括我六歲的小四弟,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氣。
娘走了。丟給我的記憶是:娘一天也沒有好過過!
后來我多少次替娘遺憾:你那么疼奶姐姐干啥?你如果不對她那么親,不那么揪心扯肺地想她,不那么呼天搶地地哭喊她,你就不會得這個倒霉的病,你就還是那么健壯能干,我們家就不會那么貧窮。可是娘啊!娘是女媧,女媧就是娘啊!女媧的心我們永遠不懂——女媧的心里丟不下任何一個兒女。
? ? ? 娘走了,她老人家連“拐棍兒一”都沒有挨到就走了。
? ? ? ? 女媧啊——!我的天轟然崩塌。
七、哭葬娘親
? ? ? 我終日地咧嘴嚎哭,跪在娘的靈前,拍著娘的棺蓋,想著再也見不上娘了,我止不住我的悲傷。娘啊!任憑我哭腫了雙眼,你也是一聲不吭。任憑我哭得頭疼,你也不來管我。娘啊!往后誰來護著小三兒?娘啊!你叫兒今后依靠哪個?
雪花零零散散地下著,多么像我悲傷的淚花……
娘的靈棺被簇擁著抬出我家那深深的胡同兒,抬到鋪滿白雪的大街上,我和哥哥姐姐還有弟弟一身素裝,一字排開。隨著舉紙靈栓的大哥將裝滿喪條的砂鍋“啪”地一聲摔破,抬材的鄉親們呼一喝二地將靈棺抬起,送殯的隊伍就在這悲傷的雪地上緩緩起行。我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哭得腦袋生疼。旁觀的鄉親們竊竊私語:“呦,這孩子倒是挺孝順的。”我聽了越發大哭起來。我難過的是:我孝順,我孝順個屁,我一天也沒讓娘省心過!
娘度過了她人生的三十九個春秋,終于入土為安了。
八、志報母恩
三天無話。我茫茫然不知所措,沒有了娘,干脆,我就是一個丟了魂兒的傀儡。
三天頭兒上,我們在娘的墳前燒上圓墓紙。厚厚的積雪堆滿墳塋。老輩兒人說:“要得富,雪蓋墓。”我忽然想,娘選擇這個天氣生西,怕不是為了給我們帶來富貴吧!
那一刻,我幼小的心靈里升起一個愿望,我要做娘的報恩兒子!我就跪在雪窩對娘起誓:
“女媧!三兒一定刻苦學習,將來出人頭地,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多少年過來了,我雖然一事無成。但我總還是想著娘。
想到娘,我的良心上就上一上緊箍兒,我不敢做讓娘羞愧的事兒。
幾十年的奮斗和摸索,我如今終于走上了人生大道,明白了人為什么活著,懂得了怎樣做人,如何做一個好人,對家庭對社會乃至對人類有意義的人。
娘不放棄一個兒女,甚至連不是自己的女兒都能當成自己的親兒女一樣,娘的心胸是多么地慈悲和偉大啊!
娘盼著兒子成為天下父母的拐棍兒呀!是呀!難道我們做兒女的連一根拐棍都不如嗎?
我發誓,盡此余生我要以四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為志,廣弘孝道,我要做天下父母的拐棍兒,去喚起千萬億拐棍們,再不讓父母們哼唱著《拐棍兒歌》發出“兒不如拐棍”的悲嘆!讓拐棍兒上度日的女媧們都能有個幸福的依靠和安樂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