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十二點半。
楊思雅剛下臺階,迎面碰上提著頭盔挎著簡易小包的同事小陳。兩人一上一下錯身之際,楊思雅感覺這年輕女人看自己的眼神很有些不自然。這也難怪,臨出門,楊思雅對著鏡中的自己竟也打量了足足有三分鐘。
上午時還是個極摩登的女子,華麗過后,一轉身,竟成了這樣的面目。這還是昔日風靡整條步行街叱咤半個寧城的楊思雅嗎?盡管眉眼里透出的還是那般嫵媚和精睿,只是這周身的服飾,尤其是腳上的一雙極顯陳舊的淺藍色居家布鞋更是令楊思雅極不情愿而又不得不穿的土得掉渣的象征。
走進賣場,楊思雅看到了好像在等她的馬經理。
“小楊,你今天遲到了。”馬經理看看表:“二分鐘。”
“那個馬……馬經理,我在家忙著找我……找我這雙鞋了……”楊思雅看看馬經理不很嚴肅的臉,又指指腳下的布鞋。
“嗯,穿了一上午的高跟鞋,是挺累的。”馬經理仔細看著這新來的女員工,眉眼周正,甚至還有幾分俏麗,只是這說話口齒不怎么利索,不知會不會影響靠嘴皮子吃飯的銷售工作。看出了對方的不自在,馬經理忙移開上下打量楊思雅的目光,不露聲色地繼續道:“你今天是第一天上班,下不為例吧。”
“謝謝,謝謝馬……姐。”楊思雅一面彎腰致歉,一面在心底唏噓:這便是上班族的開始了么?兩點一線,還要遵章守紀。楊思雅輕嘆一聲,再做一個長長的深呼吸,然后走進商場的其中一個定點站位。
二
不到一個上午,幾乎所有的員工都知道了這個叫楊思雅的女人是個非常有故事的人。年近四十,未婚,現在和她同居的男子比她大了五歲,十幾年前離異。楊思雅在二十歲上就認識了這個叫邢偉的光頭男人,而且和邢偉的前妻曾經是無話不說的密友,至于兩人怎么會成為今天的這種關系,用楊思雅自己的話說打死她也不信,打不死還是不信。
? ?黑色星期二,賣場里沒有一個顧客。許婷婷走過來,湊到楊思雅的近旁,一臉的驚詫:“楊姐,你怎么穿成這樣了?”
? ?“我……我真的沒有在單位上班穿的……衣服和……鞋子。”楊思雅略顯窘迫地拉扯了幾下上身的蝙蝠衫,“主要是鞋……鞋子,你知道吧,同樣的一件衣服配……配上不同的鞋子效果是截然……截然不同的……我以前出入的場所都是穿著這么……這么高的高跟鞋……”
別看楊思雅說話有些口吃,語速卻是快得很,只見她一面連珠炮似的說著一面比劃著鞋跟的高度,許婷婷見了不迭地咂舌搖頭:“那怎么走路啊楊姐?我……我可穿不了。”
“習……習慣了一樣,我穿慣了高跟鞋,冷不丁地換……換上這平底布鞋還不會……不會走了呢。”
“是呢,落差太大,落差太大哈。”許婷婷看看眼前這張和劉嘉玲頗有幾分相像的臉,好奇地問了一句:“楊姐,你以前做什么工作啊?”
“我……我沒做過什么正式工作,就天天和朋友……和朋友們一起玩,什么都玩。那時候多……多好啊,眾……眾泉賓館……眾泉賓館你知道嗎小……小丁?”
“我不是小丁,我叫許婷婷,呶,”許婷婷一扭頭,“那個才是丁麗。丁麗,你過來讓楊姐認識一下。聽見沒?別聊了,再聊我真跟你們家大劉告密了啊。”
“找事兒是吧?”丁麗對著手機又劃拉了幾下,這才大步流星地奔過來:“許大婷,實話跟你說了吧,我當著劉漢興的面照樣聊你信不?我們家大劉說了,就我這樣的女漢子,怎么聊都不會有事的,你就別瞎操心了!”
“行了,丁漢子,沒人管得了你,你就天天胡聊吧,等哪一天讓你的風啊原啊把你拐跑了看你們大劉信不信!”許婷婷話音沒落就往楊思雅身后藏,惹得丁麗把手機往屁股后面的兜里一插就開始挽袖子捋胳膊,白白胖胖的一張臉泛上了一層紅暈,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
“丁……丁麗,許婷婷跟你開……開玩笑呢。”楊思雅趕緊張開手臂攔截著打圓場。
“哈哈,就是,跟你開玩笑呢,還當真了?讓你過來聽楊姐說故事呢。哎,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說到……哦,說到眾泉了。眾泉可是咱們寧城最……最高檔的賓館啊,那時我們常年在眾泉包房,每次都是半……半年以上。那些男人都……是有錢人,幾個人一臺電腦,玩的人上……上癮,看得人手癢,玩上幾天幾宿不睡……不睡覺,輸了哈哈一笑,贏了就分給我們這……這些陪他們玩的人,少了拿不出手,都是幾……幾千幾千塊地往外掏。”
看著楊思雅熠熠生輝的兩眼和手舞足蹈的依舊是連珠炮似的述說,丁麗也不由自主地聽上了癮:“那你存了不少錢了吧?咋還跑到這里上班了呢?”
“手上有了錢就……就想玩兩把,結果贏的沒……有輸的多,三……三五把就都輸回去了,輸了,都……都輸進去了。”說到這里,楊思雅的眼神隨即黯淡下來:“臨了還倒欠了上……萬元的債,還不上,也借……借不出來了……”
“哦,這樣啊。邢哥知道嗎?”許婷婷問。
“知道,我們一直很熟,我的事情他……他都知道。等我房租也交不上了,吃飯也沒……沒錢了,這才和邢偉好上了。沒辦法,掙了工資先還上這些……這些賬再說。”
“那……那邢哥還……還玩嗎?”問出這句,許婷婷心想自己怎么也說話不利索了,口吃這毛病還真是不用人教就能學會呢。
“你邢哥……他……”
“噓……”丁麗眼尖,看到馬經理正從樓梯上走下來,忙示意兩人散開。恰好從北門進來一男一女倆顧客,許婷婷忙迎上去,楊思雅也趕緊跟在后面學習銷售家具的說辭。而丁麗在馬經理邁進賣場的瞬間也剛好煞有介事地擺好了迎接上帝的姿勢。
三
和所有的家居商場一樣,除了周末光顧的人多些,素常的時間里就顯得很是蕭條,冷冷清清地半天沒個人影,偌大的賣場,除了擺放有序的家居套房,剩下的就是這十幾個服務員了。
楊思雅沒來的時候,大家總是你一言我一語地湊樂子,自從這女人來到以后,一有閑暇,大家伙兒就湊到她跟前聽她講些像是電視上演的那些不像真事的真事兒。
羅云是楊思雅常提到的一個女人。據楊思雅講,這是個走在街面上讓男人們的回頭率達到99%的女人。眉眼鼻口如刀削劍刻般標致有型,長發飄搖,婀娜多姿,那叫一個氣質,一米七幾的個頭,體重不足八十斤。講到這里的時候,快人快語的丁漢子邊比劃邊插嘴道,這么高,這么瘦,那……那還有個人樣啊!楊思雅忙改口說連毛帶皮也就八十來斤,真不到九十。又說這女人穿了衣服是養眼的美女,脫了衣服是嚇死人的骷髏,不信?連那尾骨都像是要從皮里裂開來你說嚇人不嚇人!
楊思雅說這羅云本是有兒子有家庭的,那時也不像現在這么骨感,比如今的她不知好看了多少倍,所以她老公一直非常喜歡她,而且現在還是忘不了她。楊思雅說羅云在結婚后甚至兒子剛出生時她都準備安安穩穩做商人婦了,可是到底沒經得住楊思雅的誘惑,當然,主要還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堅定,楊思雅這樣跟同事們解釋說。終于在兒子還不到一周歲的時候,又跟著楊思雅重操舊業了。楊思雅說有段時間她一直躲著羅云的老公,那看上去極斯文的男人硬說是她楊思雅破壞了他們的家庭,氣得楊思雅辯解說又不是我拿著刀逼著羅云玩的,不過是打個電話讓她出來放松放松,誰知道她會把兒子鎖在屋里一天一宿沒人管啊?這么大個人了不會提前把孩子交給爺爺奶奶照看啊!再說了,當年羅云能為你戒賭,現在又開了戒,還是說明你在羅云心目中失去了先前的魅力了,這能怪我嘛!當那成功男士聽完了楊思雅極磕巴又不無道理的話之后,呆呆地停了半晌,最后無言離去。望著男人的背影,楊思雅問自己,假如嫁給這個男人的是她,那她會不會也像羅云那樣重返賭場。結果,思慮半天,答案還是沒有結果的答案,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就像她自身胎里帶來的頑疾一樣難以根除。
最后羅云自己提出離婚,離婚的要求很簡單,給她兩套房。她公婆都是離休干部,除了自己的房子,在兒子結婚時買了一套,孫子出生后在鬧市區又買了一套。羅云知道,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再買個三兩套住房照樣不傷筋不動骨,所以硬是逼著老公說服父母把這兩套房讓給了她。拿到手后沒出三年就都賣掉了,賣房的錢也都一把一把的在小小的鼠標點擊下輸光了。
聽到這里,同事們都感慨說真是怪你啊楊姐,你不招惹人家,羅云也不會二番下水,你不是小三兒卻拆散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庭。楊思雅就擺出舌戰群儒的架勢來炒豆子一樣磕磕巴巴地說就算我不給她打電話也會有別人約她,即便沒有人招惹她她悶得久了也會自己找上我們。你們不知道,玩這個太上癮了,太上癮了。看著她兩眼放光的樣子大家伙兒又問,那你以后還玩不?楊思雅就又結結巴巴地說我又沒有錢,沒錢誰讓你玩啊?等以后有了錢再說有了錢再說……
就這樣,開始的時候楊思雅還只是講些以前她的朋友圈里的新鮮事,到后來,葷段子也冒出來了,零星半句的臟話也吐嚕出口了,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同事們由起先的不好意思到后來的聽上癮,漸漸地聽楊思雅拉呱都快成上班第一要務了,就連馬經理也有事沒事地過來聽上幾出,大家捧腹捂嘴,倒也樂呵。
四
轉眼就快到國慶節了,這可是家具銷售市場中一次較大的促銷活動。所有的員工們都忙著跑小區做宣傳,還要裝飾賣場,烘托出濃濃的過節氣氛。幾個月下來,楊思雅早已經很熟練地掌握了家具銷售技巧,就連馬經理也在會上說“別看小楊說話不怎么利索,可是比起有些說話流利的同志賣的還多。”楊思雅知道這是說給丁麗聽的。有時楊思雅也納悶,像丁麗這樣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女人來說,整天泡在網上的QQ群里微信圈里和一幫不認識的男男女女有什么好說的啊。可是,反過來,一家人也羨慕這位丁漢子,倆孩子由能干的婆婆照管著,家里樓房好幾套,老公對她是一百個放心,就覺得天下的女人都被人包養了也輪不到他老婆。所以丁麗在賣場里也就是頂著個人頭幫著看看家,每個月的銷售都少的可憐。楊思雅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比她多了好幾百,她竟是一點不急,還是隔三差五地和網友們出去聚餐。一人一個活法,像她這樣倒也自得其樂,不愁不憂。反倒是她楊思雅,每個月的15號,同事們都因為發工資而開開心心,只有她,發到手的錢還沒捂熱乎就只能拿去還賬了,每還一筆債楊思雅都覺得像割她身上的肉,心疼,生生的心疼。以前揮霍的那些錢比這海了去了,可是從沒有過這感覺,銀行里的錢和那些男人們給的錢花起來就是順溜,楊思雅這樣想著,眉頭松動一忽兒,又緊擰起來,千般糾結,萬般無奈。
她和邢偉同居前,光頭男人就跟她挑明了,吃喝穿用他都包著,可是楊思雅欠下的賭債他不管。而且,一住進來這男人就把楊思雅先前的電話卡給換掉了,她知道他這是怕她再出去玩,可是,想徹徹底底地斷了這念頭太難了,玩了這十幾年,真要金盆洗手,怎么也要給她點時間吧。她這樣跟邢偉解釋,可那光頭男人不置可否:隨便,反正我不會給你一分錢。
楊思雅每每看到邢偉的這種態度就會恨恨地賭氣:五百,只要攢夠了五百塊,我就可以再去約朋友去網吧玩上幾把了。至于電話號碼,只要想知道怎么也能知道的。
其實楊思雅很佩服邢偉,原先這男人也玩這個,而且迷得失魂落魄的,可是,輸了十幾萬后,和朋友到外面闖蕩了幾年再回到這個小城,還真就戒了。楊思雅就想,這人跟人還真是不一樣,她當年把兩套房子的錢都輸進去了,照樣還是手癢心癢。不止她,圈子里的那些個男男女女也是一樣,剛輸了的時候也起誓發恨再也不玩了,可是一有朋友招呼,就立馬好了傷疤忘了疼。把輸掉的錢再撈回來的念頭就像被春風吹過的野草一樣,瘋長。
五
寧城這幾年的變化很大。不只人多出了幾倍,樓房也是越蓋越高了。圍著城心公園新建的那些座高層樓房耀眼地矗立在小湖四周,撓得寧城人心里癢癢的,看看那開盤價,四個吉利的數字“8”讓工薪階層的市民們望而卻步。
在楊思雅眼里,能住到這里面的人才算是沒有白活過的人,雖然她也隱隱地聽說了有幾個以前交好的朋友在這里買了房,但是那些人似乎已經是幾個世紀以前的朋友了。在單位,同事們問起給她打電話的好多人,她都一概冠以“朋友”的頭銜,其實只有她自己清楚,這些所謂的“朋友”不過是一個名頭而已,都是不能推心置腹的賭友。年輕時,憑著幾分姿色還可以讓他們大方闊綽地為她花費開銷甚至甩給她幾千上萬,但是現在,走個對頭也只有打個哈哈的一言半句的面子話了。當然,也有幾個還算重情重義的男人對她還有那么點意思,可是楊思雅自己卻覺得沒了多少興致,人老珠黃只是其一,主要還是他們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的玩玩罷了,又有幾個是真心實意地想和她好呢。再說了,就是男人有這心,家里的女人呢,邢偉的老婆梅紅不就是例子嘛,兩人十幾年前就離了,可是知道了楊思雅和邢偉同居一室以后還是見她一次罵她一次,竟是比仇人還仇人,以前的姊妹情分是徹徹底底地蕩然無存了。真枉了那些年月她楊思雅對她和她的孩子的百般照顧。
說到這女人和邢偉的兒子,楊思雅更是來氣。這簡直就是標準的有人生沒人教的東西,自打他剛出生時楊思雅就常抱著他逗弄他,可是從他記事兒起就好像排斥除了他爹媽以外的所有男男女女,當然包括她楊思雅。那時每次她去梅紅家,總能聽到他在悄悄地罵人,你若搭腔,他便直接將矛頭對準你,罵出的話熟稔得像是家常便飯,饒是楊思雅如此潑辣的場面女人都覺得臊得慌,可他那個天天哭喪著臉的媽卻不以為然,像聽繞口令似的面無表情且不置一詞。現如今都長到十五了,還是那樣的德行,不罵人不說話。楊思雅也覺得這與邢偉和梅紅的婚姻有脫不了的干系。單親孩子的性格總會有些畸形,更何況他還是奉子成婚的典范。那時,邢偉身邊的女孩子多了不好說,三五個還是有的。論長相,梅紅也不比那幾個差到哪里,可是邢偉就是看不上她。要不怎么說情淺緣深一輩子怨偶呢,偏偏就是這不招邢偉待見的梅紅懷上了他的種,邢偉軟硬兼施也說服不了梅紅去醫院打胎,眼看著肚子一天一天大得包不住了,這才潦潦草草地領證結婚。孩子還沒出生,邢偉就時常夜不歸宿,氣得梅紅還割腕自殺過,結果梅紅沒死成,孩子提前出生了。滿心滿意地以為有了兒子邢立斌就有了指靠的梅紅做夢也沒想到,斌斌剛斷奶邢偉就到法院正式起訴離婚了。楊思雅知道那時候的邢偉喜歡上了一個在商場賣品牌男裝的漂亮女孩子,那女孩比邢偉小了整整十歲,家里的條件也還好,邢偉很清楚他們兩人是沒有結果的,可他還是覺得要和從來沒愛過的梅紅斷得徹底干凈才配得上和小姑娘的感情,所以不管梅紅哭鬧上吊,毅然決然地將房子和兒子都留給梅紅,然后凈身出戶了。所以,單從這點上來說,盡管那時的楊思雅是站在梅紅一邊的,卻還是暗地里很欣賞邢偉堅決不腳踩兩只船的還算好男人的作派的。
六
周五是例行衛生大檢查的日子,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清掃著自己的衛生區,從大件的家具到擺放的飾品都要逐一擦拭一遍,很費時,也很費事。楊思雅在家里也是這樣做家務,盡管是租來的房子,她也是堅持每天早晨刷馬桶,每做完一頓飯都把爐灶鍋盆擦得干干凈凈。她的三個姐姐兩個妹妹都不像她,個個邋邋遢遢的,卻是都有兒有女,過得一家像模像樣的人家。有時她打心眼里看不起她的這些個生活的清湯寡水的姐妹們,可是她更知道,那姊妹五個包括早逝的爸爸和她們健在的媽都瞧不起他們這個四丫頭。你們怎么看我是你們的事,我能活下來就是老天爺對我的眷顧,不好好享受生活枉費了來這世間一遭。
盡管多年來楊思雅的心里對她的家人們始終有個結,但她還是覺得應該對老媽盡些孝道,尤其是看到電視上女人們生孩子的鏡頭時,楊思雅就想象著當年她從母體上分娩出來的景況。雖然一出生媽媽就嫌她又是個丫頭要讓爸爸當個物件把她給扔出去,而且從小到大沒喂過她一口奶,但是畢竟自己的命是她給的,所以在爸爸去世后的這些年里,楊思雅隔三差五地就要回去一趟,買雙鞋子或是一件衣服,然后扔下幾百塊錢,再同樣到奶奶那邊留下些吃的穿的,偶爾還會在奶奶家里住一宿,回來后的好多日子里都會覺得心里特別安寧。而那份安寧中所蘊含的親情的成分少之又少,感恩的情愫反而更多一些。
楊思雅很喜歡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她常在邢偉面前叨叨著要給他生個兒子,而且是和邢立斌不一樣的兒子。和她媽媽一樣,楊思雅做夢都想要個兒子,可惜楊媽媽一輩子生了六個丫頭一個兒子,六個丫頭中像她這樣先天患病的半殘兒都活了下來,唯獨這最金貴的小子卻是沒出滿月就夭折了。聽奶奶說這兒子就在楊思雅的上一胎,若是能活下來興許也就沒有她和下面的兩個妹妹了,命啊,奶奶說,都是命啊。
當年楊思雅滿身珠光寶氣大包小提地回到家時,左鄰右舍都對了她媽夸獎說這可比兒子強多了。她媽聽了就嗤鼻說,要是有個兒子,一天打俺八頓俺也情愿,這六個丫頭也不頂俺那一個兒子,一兒頂九女,一兒頂九女啊。所以,在楊思雅的意識里,男孩子的命是極其金貴的。也正因如此,她十八歲那年跟陸亮同居后引產的那個男胎一直是她所痛心的,她甚至想,如果早知道那是個男孩,她可以不和陸亮的媽媽計較,隨便給她一間什么屋子都好,那樣,她的生活就是另一番樣子了。
丁麗的衛生區和楊思雅的正對著。楊思雅忙活了半天也沒聽見對面的貨區里有一點動靜,就悄悄地貓過去,只見那丁漢子正對著手機聚精會神地忙個不停,她便故意粗著嗓子干咳了一聲,嚇得那丁麗忙不迭地掖藏手機,回頭見是楊思雅,隨手把電視柜上的一塊抹布扔過來,然后捂著胸口罵個不停。
楊思雅一邊樂一邊湊上去問:“丁麗,你咋這……這么迷呢?是不是有啥想法啊?這陣子又……又和……又和誰吃飯聚……聚會呢?”
“去去去,一邊去!”丁麗重又拿出手機,“話還說不利索還管別人閑事!”
“小丁,打……打人……不……不打臉……”
“罵人不揭短,對不?我就揭你短了怎么的吧?”
“你……你這人……”看著丁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楊思雅沒再繼續結巴下去,轉身走回自己的衛生區,心里恨恨地罵著,真是翻臉不認人的玩意兒,怪不得她老公天天不待見她,活該!
一大早平白無故地生了一肚子氣,楊思雅這心里正老大的不痛快呢,手機卻不識時務地在這個當口響起來。
楊思雅一看又是三姐打來的,啪嘰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自顧自地繼續打掃她的衛生,直到一曲《風吹麥浪》響了大半才沒了動靜。今早一開手機,全是楊萍的未接來電提示,她打來的電話除了銀行催貸款就沒別的事。楊思雅恨恨地想。
可是沒隔上半分鐘,鈴聲又響起來了,楊思雅沒好氣地抓過手機:
“喂,你干嘛楊……萍?不知道我正……正忙著嗎!”
在她們家每個人都是直呼對方姓名,不知道的看不出也聽不出哪個是姐哪個是妹,打小就這樣都習慣了,也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對。只有不當著面的時候才偶爾對了另一人說我大姐怎樣怎樣我二姐如何如何,平日里就都習以為常了。
“你個死丫頭,沒事誰稀搭理你!從昨晚上就給你打電話你手機總是關機關機,你快滾回來吧,你自己犯的事你自己頂,別連累咱媽和俺一家!我當初咋就瞎了眼聽了你三姐夫的話給你……”
“你急個啥!跟他們說我的電話,讓他們來抓我!”破天荒利落地說完這句話,楊思雅又關了手機,回身往沙發上一躺,看著茶幾上的一個飾品出神。
楊思雅知道派出所的人知道她楊思雅軟硬不吃,就只好拿她的姐妹們開刀了,隔上一兩年就上門鬧騰一回。嫁在本村的三姐和娘家隔了一條街,有什么事老媽都是先找到她,而且當年貸款時她和三姐夫給她做了擔保人,就連預留電話也是她家的。
想當年那些警察們把她抓到派出所里關了一天一夜,最后還是決定把她放出來讓她想辦法先還上一部分。她那時因為受不了家里的那幾個老少女人們的絮叨,又不想連累她們,所以只好轉借了三萬塊還上了,剩下的七萬到現在連本帶息又得有個八九萬了吧,欠個人的帳還沒還完呢,哪有閑錢還銀行的!抓我去還是那話:要錢沒錢,要命一條。
九點鐘,商場的迎賓音樂響起,楊思雅起身走出衛生區,走到一個定點站位,剛打開手機,三姐的電話又打進來了:
“你再不回來他們要把我家的房子抵押了,你說到底咋辦呀……”
楊思雅把手機塞到口袋里,任憑楊萍在那頭連哭帶嚎地罵個不停,然后走進辦公室跟馬經理說家里出了點事要請一天假。馬經理看出了楊思雅的臉色不好看,也沒細問,就準了。
臨走,丁麗正好迎面走過來,一把攬住楊思雅的肩膀頭歪著臉看:
“喲,楊姐,咋了,還生我的氣呢?”
楊思雅一把甩下她的胳膊,沒好氣地應了一聲:“沒有,是家里有……有事。”走上臺階,心里嘀咕著,這女人,真是小孩子臉,忽冷忽熱的,受不了。
七
東洼村是雙楊鎮的一個大村。村里地勢平整,交通便利,印花廠,陶瓷廠,酒樓飯店啥都有,是全鎮數一數二的富裕村。村里幾百戶人家,幾千口人,家家都是兩層以上的將軍樓。近幾年時興蓋居民樓,村委會規劃了幾處宅基地,建了十幾座六層樓房。楊思雅的三姐也給才六歲的寶貝兒子買下了一幢一百二十平米的住房。兩口子沒白沒黑的靠給人家鋪地磚辛辛苦苦掙的這些年血汗錢就都搭進這房子里了。
快進村的時候,楊思雅就聽到后面汽車喇叭聲,她把電動車往路邊靠了靠,那喇叭還響。楊思雅一肚子氣正沒處撒呢,停下車子側過頭剛要開罵,卻見從一輛寶來車窗里探出一個腦袋來:
“四姐,老遠就看著像你,還真是沒看錯呢。這么多年了還是那么靚啊。”
“哎喲,是你呀青……青頭!你不是又進去了嗎?啥時……啥時候出來的?”
“瞧四姐說的,咱啥時候想出來還不是劍哥一句話嘛。對了,四姐,你怎么離開劍哥了?當年劍哥怎么待你我們這些小弟兄們可都瞧見了,那可是真把你當寶貝供著呀……”
“是你劍哥有了更水……更水靈的不要我了行了吧!你走吧,別耽誤你發……發財!”
“四姐,氣不大順啊?誰惹你了跟小弟說聲,寧城這地界兒還沒翻出劍哥的手掌心呢。”
“公安局!你劍哥敢……敢管嗎?我欠銀行十幾萬……萬塊錢沒還上,找家里去了,我回……回來看看。”
“銀行的錢那還用還!雅姐,你還是借的少,要是貸上個百兒八十萬的他們就不會是這樣的態度了,那銀行得給您送禮,求著您還。”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別整一四輪的跟我眼前晃……晃悠!”
“四姐,你把車擱后備箱里我開車送你回家多好?”
“都到村……村口了,還拽什么拽!走你的吧……”
“那行,中午我約上幾個哥們咱聚聚,說好了啊。”
楊思雅沒搭腔,等那寶來車走遠了才慢慢悠悠地騎車拐進村子。
要說起能走進楊思雅心底的男人,還就只有陸亮和竇劍。自打十七歲從蘇州回來跟了陸亮,倆人一好就是五年,要不是那個死老婆子橫豎擋著不把那五間大堂屋讓給他們結婚,她楊思雅跟陸亮早就是有兒有女的恩愛夫妻了。陸亮對她那是真心的好,吃的用的,她要什么他就給什么,多貴的東西只要楊思雅張開口,那陸亮眉頭都不帶皺一皺的,可唯獨這房子,陸亮當不了他媽的家。陸亮跟楊思雅商量,他不想難為他媽,實在不行兩人就先在外面租房子住,等老太太轉過彎來了再搬回來。再說了,倆人住三間偏房也不是住不開,將來這所有的屋子還不都是他們倆的。可是,楊思雅偏偏就上來那股擰巴勁兒了,放出狠話:不讓在正房結婚就分手。那老太太沒想到楊思雅會真忍心跟她兒子分開,也揚言:你都跟我兒子睡了好幾年了,再不跟我兒子,也沒人會要你了。也巧,偏就在這檔口楊思雅認識了寧城的老大竇劍,一賭氣就跟竇老大混上了,這一混就是十幾年。
楊思雅知道她這半輩子吃虧就是因為她的犟脾氣,離開竇劍也是一樣。楊思雅當初明知道竇劍的身邊有很多女人,可是跟了她以后還是任性地要求竇劍跟那些女人都斷了。竇劍為了哄她表面上答應了,可是楊思雅偏偏眼里容不下沙子,接二連三地跟蹤竇劍和他的那些女人,而且當著弟兄們的面和他們的劍哥大打出手,讓竇劍很沒面子,漸漸地也就失了寵,一氣之下楊思雅就又選擇了離開。
有時想想人的好運氣也就是那么幾年,過去了,就再也尋不回來了,楊思雅就是這樣。
八
每次走進這條長而寬的胡同,楊思雅就變回了楊四丫。
一直到初中二年級,每年的冬天,每天上學都是由二丫或三丫輪換著用小推車推著四丫走出這條胡同,下午放了學再把她推回來。姐妹六人在入學前都沒有像樣的比較正式的名字,從楊大丫到楊小丫,就這樣叫來叫去,似乎也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妥。隨著年齡的長大,姐妹們才陸續為自己取了不同的名字,花呀葉呀萍啊霞啊等等,而楊四丫是在讀初中的時候,因為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叫文雅,她便靈機一動借四丫的諧音把名字改成思雅了。可是因為名字改得晚,不只家里人叫不慣,就連村里人也還是叫她四丫,多年后有幾個同學見了她的面依舊喊她“楊四丫。”
對于楊思雅來說,十六歲以前的每個冬天都像是一場噩夢。夜里,她蜷縮在床角,倚靠著一床被子,伸長了脖子,艱難地喘氣,這對于正常人來說算不得事情的事情,在楊思雅這里成了一種戰爭。嗓子里發出的嘶鳴聲聒噪著她,也聒噪著家里的其他人。楊思雅的媽媽,那個身材矮小腳板卻很大的女人被這聒噪聲攪得心煩意亂的時候,就很大聲地詛咒她:你快點死了吧!你怎么不去死呢!你去死呀,去死呀!楊思雅沒有分辯的力氣,只是大口地喘著咳著,但是死亡的陰影卻從那時起就在她幼小的腦海里烙下了印記。
應該說楊思雅似乎比身邊的每個人更懼怕死亡。有一次大伙兒正湊在商場里一起閑聊,陳芹芹接到家里的電話說她的一個表姐夫突然暴病去世了。掛掉電話,陳芹芹傷心地說她的表姐夫還不到五十歲就死了,真讓人接受不了。大家只顧替那早逝的表姐夫惋惜,誰也沒想到剛才還好好的楊思雅突然捂著胸口蹲下身子嘴里直喊悶得難受,嚇得大家連捶帶捋,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緩過勁兒來的楊思雅第一句話就憤憤地抱怨著,人為什么要死啊?為什么不能只生不死啊?還是快嘴的丁麗說要是只生不死這個地球就裝不下,就會爆炸了。楊思雅就反問說那只能怪這個地球不科學,為什么不能無限大,容納所有一出生就不死的人?對于楊思雅這種近乎荒謬的想法同事們開始都不理解,等到她把她患有先天性哮喘病的事實說出來,大家才滿是同情的不再反駁她了。
楊思雅說那時在學校,沒有人愿意和她同桌,她一個人被老師安排在教室最后面的某個墻角,腿邊永遠都是一只塑料小桶,一天下來,她的痰液會吐滿半桶。老師們勸她不要再上學了,她固執地不予理睬;姐姐們有時賭氣不推她去學校,她便故意讓她們難堪似的走兩步歇三步地往學校挨。就這樣挨到十四五歲的時候,她真的想過一死了之,是那個常年給她治病的老大夫半是看病半是算命地跟她說,再熬一年,到她十六歲的時候病就會好了。聽了這話,楊思雅高興得比過年穿上新衣服還要開心一百倍,但是老大夫同時也告訴她她的好日子也就是到五十歲,五十歲以后隨著她身體素質和抗病能力的減弱,哮喘還會如期而至,繼續折磨她,直至死去。正如那大夫所言,過了十六歲,楊思雅的哮喘病除了冬天感冒的時候偶爾會加重,不過幾次吊瓶就沒事了,其余的季節里沒人看出她曾經有過如此嚴重的病史。然而也正因如此,那句五十歲以后病魔還會找上她的預言就像一道無形的繩索一樣會突然因為某件本不相關的事情而引發她的恐懼從而緊緊地箍住她的身體她的脖頸讓她幾近窒息——就如這次陳芹芹接到表姐夫突然死去的電話一樣,同事們大都不以為然,雖然年紀不大讓人惋惜,可是生老病死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到了楊思雅這里卻需要轉個好大的彎。
九
院門大開著。
樓上樓下靜悄悄的,媽沒在家。
院子里的那顆大棗樹枝椏還算茂盛,葉子有一半已經泛黃。北墻根下鋪了塊很大的塑料布,上面曬著很多大紅棗,墻角旮旯里還有幾個零星散落的半紅半青的大棗。應該是前一天剛剛打過的樣子,這些沒有被撿拾的棗兒就這樣孤零零的被遺忘在角落里。楊思雅走過去一一把它們撿起來,放到那鋪展的布上,彎腰挑了幾個又大又紅的棗子,一邊吃一邊從一樓的屋里搬了個凳子坐下來。
初秋的風暖暖的,不那么灼人,也不像冬日里那般無關痛癢的溫,真好。楊思雅咀嚼著甜,感受著暖,索性閉了眼睛暫時享受這片刻的靜好。母親的大腳板在院門外發出的鏗鏘有力的腳步聲響起來的時候,楊思雅似乎還浸在陶醉中。但是馬上她又聽到了后面還有嘈雜而又凌亂的聲音,不止母親,應該還有三姐,當然還有三姐的第二個孩子,那個幾乎和她媽媽形影不離的閆寶玉。
楊思雅睜開眼,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坐姿,她知道她又將面臨一次暴風雨般的洗禮。
讓楊思雅沒想到的是同來的除了她猜中的媽和三姐娘倆,楊大丫也來了。大丫楊燕早年在寧城的一個陶瓷廠上班,后來廠子倒閉了,大姐看到家養寵物是個熱門,就用領到的一部分失業金做起了養狗賣狗的生意。楊思雅前幾年去過她家里一次,那時大姐已經賺到了第一桶金,而且還在離她們三十多里路的市府所在地買了一套三居室,小日子過得順風順水的。但是這不是楊思雅想要的生活,整個儲藏室和樓上的一個臥室里全是大小不一品種各異的狗,進來個生人汪哧汪哧此起彼伏地叫成一團,讓人受不了。可楊燕不覺得,哪只狗狗要賣出去了,她都要眼淚汪汪地看了再看,抱了又抱,好像每只都是她親生的一樣。
這些狗在楊燕的眼里已經不只是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就是她的孩子,至少楊思雅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楊燕吃什么她的狗們就跟著一起吃什么,看著,抱著,親著,摟著,滿眼里都是疼愛。大姐夫在一個公司做保安,閑來沒事的時候就幫著楊燕去市場上賣狗。
楊思雅知道平日里沒事楊燕從來不離開她的這些寶貝們,這回居然驚動她回到寧城了。只是不容楊思雅細想,率先踏進院門的楊媽媽已經開始罵上了:“你這個死禍害,小時候死不了大了還是禍害人……”
“媽,先別罵了,罵也沒用,您先坐下歇歇吧。”楊燕扶住老母親,把她摁到一個板凳上讓她坐下,這才轉身對了楊思雅說:“四丫,你總算回來了,都把一家人急壞了。自古以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這么老拖著也不是個事兒。”
“就你們膽小,銀行的錢不花……不花白不花,你們是沒見過從銀行里幾百萬……幾百萬的貸款的,見了嚇死你們!”
“聽聽,你們都聽聽,都這個時候了她還是犟她的死理,早知道當初我一生下她……”
“你咋不一把把我掐……掐死呢,這話都說了多少遍了,有……有意思嗎?”楊思雅一句話堵死了還想繼續嘮叨的老太太。
這時,一直被楊萍牽在手里的閆寶玉蹦跳著奔過來:“四姨四姨,你別和俺姥娘吵了,剛剛俺姥娘還說要把這屋子賣了幫你還賬呢。”
“啥?”楊思雅瞪著眼前這個一大家人的寶貝疙瘩,不相信地問著:“你說啥?寶玉,你姥娘要……要賣房子?要賣這……這房子?”
“不賣房子哪來的錢給你還債啊!你個死禍害啊……”說著說著,老太太就哭上了,哭得楊萍也跟著抹眼淚。
這下子楊思雅強硬不起來了,她伸手把寶玉攬在腿上,望著這個相面先生說的“天庭飽滿地闊方圓”的孩子直愣愣地出神。
“咱媽的意思是她一個人也住不了這么大的樓房,想借這個由頭把房子賣了替你還上欠銀行的錢,剩下的我們幾個姊妹分了,以后媽就輪流住閨女家。不過這是大事,媽才剛滿七十歲,還得好好打算打算才好。昨晚上小萍給你打不通電話,就給我打,我也是一大早趕過來才聽說了媽的這個打算,你也回來了,等下再叫老二老五她們過來一起商量商量吧。”
楊思雅兩眼無神地看著小外甥腳下的一雙小皮鞋,那黑藍相間的配色和上身的衣服很搭,應該是賣服裝的小妹妹送給寶玉的,姐妹們中除了這個帶把兒的其余都是生的丫頭,所以,這閆寶玉真和那大觀園里的賈寶玉有一比,尤其是老太太,更是寵得不得了。不過這些在此刻的楊思雅眼里都顧不上了,她滿腦子里就只剩了一個詞“賣房子。”
初秋的陽光在這個素常的晌午極和煦地照射著整個小院,二樓的每個窗戶都照進了光束,玻璃窗在那光束的映照下反襯出棗樹的影子,還有對面房屋的斑斑駁駁。
這座二層樓房是她們的爸爸在世時蓋的,那時的楊思雅正和陸亮熱乎著,隔三差五地回家一趟,總是看到爸爸抹得灰頭土臉卻又干勁十足的樣子。房子連蓋加裝修歷時整整一個秋天,等到全都收拾好了,爸爸黑瘦了一大圈,卻仍是精神矍鑠的給他的女兒們指劃房間。其實那時候老大老二老三都已經嫁人了,剩下的幾個也還要嫁出去的,但是爸爸還是給她們每個人都留下了一間屋子。
“這房子……堅決不能賣,你們都甭……都甭管了,我自己惹的事我自己想……想辦法,放心吧,我能……能還上。你們都該干嘛干嘛去吧,我走了!”
說完這番話,楊思雅推開閆寶玉,抓起凳上的手提包就往車邊走。
“說的輕巧,你拿啥還?賣了你也不值幾個錢!”老太太仍是余怒未消。
“那我……我就賣多少還……還多少行了吧?”扔下這句話,楊思雅已經騎到了車子上。
“你先別急著走啊四丫!”大姐也急了,一把把電動車鑰匙拔下來:“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咱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道說道,我剛才說了那只是媽的意思,現在的房價噌噌漲,這個時候賣了會虧不少。我的意思是房子先不賣,我們姐妹幾個先湊湊,給你還一部分再說。你覺著呢四丫?”
楊思雅抬頭望向天空——她不想讓大姐她們看到她的眼淚。她楊思雅從來都是一個不肯服輸的人,包括十六歲那年因為爸爸罵了她一頓,她竟然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投奔了遠在鎮江的一個同學的姐姐,后來才聽說要不是同學及時跟她家里人說她爸爸差點就要報警了。楊思雅爸爸打聽好了地址親自去鎮江接她她都不肯回來,直到在那里呆夠了,不想再在那家服裝廠干了才一身洋裝的榮歸東洼村。回來后爸爸再沒罵過他這四丫頭一句,包括其他的丫頭,也都沒再挨過爸爸的罵。反倒是她們的媽媽天天罵這個罵那個,除了楊思雅從十八歲就和陸亮住到了一起,聽的罵少了些,其余的姐妹們都是在老媽的罵聲里一直聽到出嫁。
姐姐妹妹們嫁的都不是大款,都是靠著和姐夫妹夫們一起打拼掙幾個辛苦錢過活,尤其是最小的老六,前個月剛生了第二胎,雖說還是個丫頭,可是吃喝用度一樣也不比男孩差。還有老五,姐妹中數她算個人尖兒,千挑萬選偏偏嫁了個干中看不中用的啃老族,真是生瞎了那張人皮。爹娘都活著還好說,要是倆老的蹬了腿,估計那一家三口都難養得活。
“我說了,我自己想……想辦法,你們都好好……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吧。”楊思雅抬手擦一把眼繼續說:“大姐難得……回來一趟,你們多聊會,我……我先走了。”
十
這一天,楊思雅的手氣出奇的好,還上了三哥的一萬多塊本息,還凈余了一萬二。
那天從娘家回來后,楊思雅把那一個月的工資還上了所有欠個人的債務,然后,她去找三哥借錢。三哥也是竇劍的三哥,一直都很照顧楊思雅,即便她離開了竇劍也還是一樣地關照她。
可是行里有規矩,你借錢作賭資可以,還銀行的貸款不行。沒辦法,偃旗息鼓了半年多的楊思雅只好硬著頭皮拿著這借來的錢重新坐回到了電腦前,從早上一直玩到下午三點多。這一次楊思雅沒有繼續玩下去,盡管三哥和老黑他們一再勸楊思雅趁著手氣好多賺幾把,可是楊思雅理智地退出來了。她知道這鼠標一點下去要么再贏回幾千,要么就有可能一點一擊地全都輸回去了。要是以前,楊思雅絕沒有那么容易退出,那個時候,輸了贏了都不肯下來,大家熬上幾天幾宿,終于罷手的時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的眼睛都深陷下去像鬼一樣,可是過不了幾天還是繼續樂此不疲。但是今天,她真的不敢再有多余的貪欲,她必須想辦法先還上些,要不然不只銀行那邊不好交代,媽媽姐姐們那里她也交不了差。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每日里除了接待進店顧客,就是湊在一起東扯西聊。終于拿到手的那個月的工資,楊思雅悄悄給自己買了一雙棉鞋,天氣馬上就冷了,家里的靴子都是洋里洋氣的,更要命的是鞋跟都高得嚇人,上班穿不合適。她本想給邢偉買點什么的,一條褲子或者一雙鞋子,可最終另一個自私的她還是勸住了自己。相處了大半年,楊思雅總覺得這男人和她始終是兩個心眼兒。其實楊思雅也明白,不只邢偉,她自己也是另有打算的。對于結婚,倆人似乎很有默契,誰也不肯主動提起,邢偉有邢偉的想法,楊思雅有楊思雅的顧慮。
邢偉還有個女兒,比他兒子邢立斌大了七八歲,是他在十八歲的時候和一個與他同齡的女孩生的。用邢偉的話說本來就是鬧著玩的,沒想到鬧大了。孩子生下來以后,邢偉的媽媽不認這個孩子,甚至揚言要和邢偉斷絕家庭關系。對于這個老太太,自從楊思雅第一次見到時起,她就有點怕她,尤其是她的眼睛,陷在眼窩里,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而從那眼窩里投遞出來的眼神更是讓人看不透。那時的楊思雅是以梅紅閨蜜的身份去邢偉家里的,每次出門進門見了老太太都是硬著頭皮打聲招呼,而每次得到的回音就只是一聲冷哼。是的,在楊思雅和梅紅聽來那就是一聲冷哼,從穿著高跟鞋,留著一只馬尾的潮老太嘴里發出這樣的聲音似乎不合情理,因為在其他人看來這樣一個一直保持著一種青春心態的極其樂觀的社區醫生來說,實在不應該對人如此冷漠,但事實上就是如此。或者她只是厭煩邢偉和梅紅的這些朋友,楊思雅一直就有一種錯覺,她覺得像邢偉的母親這樣的女人是不會生出像邢偉這樣的孩子的,至少在嚴厲的家教下不會教育出像邢偉一樣的兒子,可是,偏偏弟兄幾個當中就有了這樣一個另類。其實,邢偉也很懼怕她的母親,所以在他的母親拒絕承認這個孩子是她邢家的骨血時,也是打算狠下心來不去管那母女的。可是,那可憐的農村女孩很快就被家里人嫁出去了,嫁給了一個鄰村的光棍漢。無奈,邢偉只好把撫養女兒的擔子挑起來了。
每次邢偉說起他的女兒都是滿臉的愧疚。他說有一次閨女夜里發燒,他從出租屋里抱著女兒去敲老太太的門,老太太硬是見死不救,沒辦法他只好把女兒揣在懷里騎著摩托車把閨女送到了區醫院。可是邢偉并不恨他的母親,他說他理解老太太的想法,這個丫頭是她這輩子的恥辱,老太太從年輕時就在整個社區呼風喚雨,忽然讓她的小兒子給弄回個私生女,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的。直到現在,邢嫚都二十四歲了,母親還是不準她進家門。
幾天前兩人正一起吃著飯,邢偉忽然說邢嫚要買車,得給她準備幾萬。楊思雅一聽立馬就放下碗筷再也吃不下了——這男人要負的責任太多了,離婚后梅紅一直沒有像樣的工作,娘倆的生活要邢偉負擔一大部分,而且兒子上學要花錢,今天輔導班,明天山地車,月月都要給邢偉打電話要這要那。最要命的就是他這個寶貝女兒,要什么邢偉就給她買什么,對她楊思雅可沒這么大方,不過是些平日里的吃吃喝喝罷了,幾百塊的衣服尚且有些舍不得給她買呢。
每逢這樣的時候,邢偉就又搬出他那一套老話:楊思雅你這是干什么呀,只要不缺你吃不缺你喝,別的事你就別管了。你放心,將來有我吃的就少不了你吃的,但是兒子閨女我不管不行,尤其是小嫚,從小到大就沒過幾天安心日子,五六歲的時候我一忙起來就忘了給她做飯,三天倒有兩天是滿街上要著吃,所以我不能虧了她。
楊思雅當然知道邢嫚的苦,當年邢偉和梅紅離婚后,房子讓給了他們娘倆,老母親那邊回不去,他只有和邢嫚租房住。年紀輕輕的他一忙起來就忘了出租屋里的邢嫚,那可憐的小姑娘常常在鎖著的屋里吆喝路人給她飯吃,有時偷跑出來沿街討飯的時候也是有的。所以邢偉一這樣說,楊思雅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但是她卻知道,她在邢偉的心里遠沒有他的兒子女兒在他心里的分量重,至于結婚的事,還是走一步說一步吧。
作者簡介:
薛華,原名孫俊華,喜好碼字。欣賞“吃茶讀閑書,聽雨看花落”的情境,更崇尚“心中若有美,處處蓮花開”的心態。希冀把素常的日子寫進快樂中,已在省市級報紙期刊中發表文字逾10萬,曾做過教師、幼師等職,現供職于山東新星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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