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將眼淚埋在真言樹下,就像森林女巫告誡我的那樣。向我吐露這些秘辛時,她正奮力宰殺一頭白鹿,據說是要把它做成一副效力強勁的春藥,用來迷惑王子。我對這個方法能否奏效不抱任何希望。
那真是頭美麗的白鹿,白得像雪。它清澈溫柔的大眼睛愀然望著我,淚水漣漣。這雙眼睛跟浸泡在鮮血里的身體形成了強烈對比。白與紅在交鋒,在融合。我偏過頭去,不忍再看。
“記住,一定要在月圓的午夜之前收集到九十九顆眼淚,然后才能向真言樹許愿!否則真言樹會覺得你在愚弄它,降下懲罰!”
女巫咬牙切齒,綠瑩瑩眼眸放射出狼一樣兇狠的光——她的刀卡在了白鹿的骨頭里,發出喀喀鈍響,聽得人耳膜生疼。
“為什么一定要九十九顆眼淚呢?九十九根蘋果味的手指不行嗎?”我訥訥問道。
女巫用一種看到愚蠢國王裸著身子在街上趾高氣揚走過的驚悚表情看著我,鄙夷地說:“傻姑娘,真言樹最愛的是什么?是語言!眼淚里面就有天然的語言。蘋果味的手指,呵,你還是留給熊外婆吧!”她好不容易把刀拔出來,又繼續重重地挫了下去。
白鹿已經奄奄一息,倒在血泊里像被褻瀆的精靈。草地被鮮血灌溉,盛開出鹿角一樣血紅的花朵,散發著腥甜香味。死亡帶走了屬于白鹿的名詞,它的眼瞼哀傷闔上,像飄落的雪,在女巫黃綠的手指間融化成一團臟污。
愿雪山女神收容你潔凈的靈魂。我在心中默默祈禱。
我把眼淚埋在真言樹下時,想到的是白鹿垂死的眼睛,還有它優雅的鹿角、雪白的皮毛,真的像雪一樣。
說起來多遺憾,我從沒有見過真正的雪,沒見過那北國的精靈。聽說它們是雪山女神的身體冰裂而成——雪山女神愛上了獵人,但獵人卻不愛她,只是用甜言蜜語哄騙,利用她引來森林里的動物然后射殺。雪山女神知道真相后,傷心欲絕。她用自己的身體與生命阻止了獵人的殺戮。最后,她整個人如細雪般簌簌粉碎,只剩一顆透明的心臟永遠被冰封在雪山之巔。
真是讓人神往的故事啊。
“如果真的可以收集到九十九顆眼淚,那就讓我看一場雪吧。”
我喃喃自語,把裝有一顆眼淚的玻璃瓶放進挖好的坑中。真言樹根系盤踞的泥土里全是牙齒,昆蟲一樣嗡嗡地拱開泥土,向我的嘴唇撲來。在它們奪走我的牙齦之前,我連忙把散落的土塊推進坑里埋掉它們,又把土坑表面以及邊緣拍實。
真言樹在陽光中婆娑搖曳,樹影姍姍。它的葉片是一連串古怪的符號與文字,有些還是音符。風吹過時,它們會發出細碎聲音,有時是吟誦,有時是咆哮。我最喜歡它唱歌的時候,清脆悅耳,像女巫糖果屋檐下用獸骨雕琢成的風鈴。
我站起身,抬頭仰望這棵不知從何時佇立在此地的巨樹,心想,它真的能實現我的愿望嗎?會不會是女巫騙我啊?我可是幫她捕捉到那只白鹿作為代價,真是無比邪惡的交易呢……
“你在干嘛?”
我轉過頭。一個男孩站在真言樹的陰影里,他很高,頭發像鴿子,皮膚在陽光下發出蜜色的光,眼神拙拙的。他左手牽著一個海藍色氣球,不對,不是氣球,那是一只海豚,不知道被什么氣體灌滿了身子,不斷膨脹,竟然漂浮在空氣里,扭動掙扎著;而男孩右手拿著一只黃金色的羅盤,四下環顧,口中念念有詞:“這就是北緯30度,應該是這個地方啊,難道經度出錯了?”
“經緯度在這里沒有作用,這里只有語言。”我好心提醒他。
他轉過身朝我看來,臉上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
“那……那是海豚嗎?沒有水它會不會死掉哦?”我指了指他頭上的氣球,問。
“不知道。應該不會。”他沒好氣地回答,突然想起來似的,目光落在真言樹根部,“你剛剛在干嘛?埋了什么進去?”
“我在收集眼淚啊。”
“嗯?”
“收集到九十九顆眼淚的話,我就可以向真言樹許愿,讓它給我降下一場大雪啦!”
“無聊。”他撇了撇嘴,“對了,你還沒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啊?”
地方?地方是個什么名詞?這里首先是世界,然后才有世界里的東西,再有真言樹給那些東西賦予的名字啊。“地方”不記載于真言樹任何一片樹葉上,或許,那是使用經緯度的世界才有的名詞吧。
“這是真言樹啊。”我抬起頭,懵懂地說。
男孩眼睛一亮,“那就沒錯!嗯,我問你,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寶藏?就是那種記載于古老地圖上沒有人發現的寶藏?”他朝我的方向疾走一步,海豚在他頭頂扭動了一下,發出抗議的嘶叫。
“寶藏?”我撓了撓頭,“我不知道誒……這里有可以說話的鼴鼠,有可以變成糖果的花朵,還有可以自動篡改人類回憶的日記本……這些算寶藏嗎?”
“不算。”男孩搖搖頭,掩不住的失望,牽著海豚氣球準備離開。
“哎,等一下。”我追上他,“你可以送我一滴眼淚嗎?我真的很需要。”
“你怎么不用自己的眼淚?”他沒好氣地說。
“因為我不會哭啊。”我低下頭,雙手絞著自己的裙擺,不好意思地說。艾姆嬤嬤告訴我,我出生的那天夜晚,魔鬼們在森林里舉辦宴會,它們用烏鴉的黑血以及慘烈的痛哭來表達對冥王的愛戴與忠誠。那天,森林里所有動物都聽到了那讓人惡夢纏身的哭聲。艾姆嬤嬤說,之所以我從一出生就不會哭泣,是因為我的淚腺被魔鬼們借走了,它們的眼淚不夠虔誠,才剝奪了我流淚的機會,當做祭獻,并且再也沒有還給我。哼,我才不相信呢,我只是天生樂觀而已。
他無奈地嘆息一聲,把海豚系在真言樹的枝干上,然后走到我身邊,盤腿坐在草地上說:“你也坐下吧,聽我說一個故事,說不定我就可以贈送你一滴眼淚。”
我坐在他身邊,滿懷期待。
“我來自遙遠的海洋,在那里,人們用透明的貝殼搭建房屋,抓著鯊魚的背鰭在風浪里嬉戲,用烏賊的汁液把掉落在海底的星星染成各種顏色。那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國家,龍卷風像甩干機一樣甩掉人們的噩夢。可不幸的是,我媽媽不小心吃掉了海王放在貝殼里滋養的眼睛,她以為那是美味的珍珠,真是太蠢了。結果,她就被睡醒之后卻找不到眼珠的海王詛咒,變成了這只海豚。”他抬起手指了指系在真言樹上的氣球,“我賄賂了航海士,從他們藏在食人花蕊里的地圖上看到,這里埋藏著雪山女神留下的寶藏,擁有不可思議的魔力,可以將我媽媽變回人類,于是千里跋涉來到這里,想盡最后的努力試試。我已經走了幾千個日夜了。一路上,沒有人給我一顆漿果,甚至連一壺泉水都不肯施舍給我。到現在為止,只有你愿意跟我說話——真是孤獨的旅程啊。”
他的頭耷拉著,聲音低落消沉,很苦澀,像艾姆嬤嬤釀出來獻給牧神的苦艾酒。可以想象他是怎樣孑然一身,走過這一段沒有鮮花與路標的旅程,連小女孩最廉價的一根火柴都不愿為他點燃。
“海王真是個調皮的神明呢……你別傷心了。我陪你一起尋找寶藏吧。”
誒,不對,安慰他不傷心的話我就不能拿到眼淚了啊。
“哈哈哈哈大笨蛋!”男孩一躍而起,解開海豚氣球便跑,一溜煙就在草地上跑了很遠,“這是我編的故事啊哈哈哈哈竟然相信了!”
——留下我錯愕在原地。
真是個討厭鬼呢!
我站起來眺望他離去的方向,微風拂過露水晶瑩草尖,拂過真言樹柔曼悅耳的枝葉。長草一浪一浪綿延,直到天際。空氣里回蕩著水銀般清澈明亮的聲音。陽光溫柔,藍天溫柔。我的裙擺,也好溫柔。
夜晚,我睡在大象的墓園。總會有死亡將至的大象深夜來到這里,小心翼翼臥下,等待那個平靜終結的到來。我想,或許它們會有眼淚可以收集。生命的盡頭,總會有一點不能釋懷的哀傷吧。可出于我意料的是,它們都很樂觀,跟墓園里死去很久的大象靈魂暢談,歌唱,發出渾厚的笑聲。
結果是我被吵得睡不著,從堆滿薔薇與蛋糕的墓碑下爬起,準備另外找個地方安眠。
大象靈魂灰蒙蒙的,互相糾結形成煙幕,在逐漸豐滿的弦月下飄散游移,如同宮廷牧師作的彌撒,悲愴中滲出圣潔的色彩。我看見一只臃腫的海豚在煙霧里懸浮,扭動,上不去也下不來。像某個在回憶中地位尷尬的老朋友。
嘿,又是他。
“你這騙子。”
我走到男孩面前,氣呼呼地瞪著他。
他停止嘴里咀嚼蛋糕的動作,有點詫異地望著我,“你個女孩子深更半夜跑到大象的墓園里來不害怕嗎?”
我坐在他身邊,“為什么要害怕?它們又不會傷害我。大象都是溫柔的動物。”
“切,”他把蛋糕囫圇咽下去,“我曾經看過一只大象用幾十米的象牙把我們國家某個繁榮的小島挑到天上去呢,島上居民養的抹香鯨都滿天飛,整個國家都聞到那濃郁的香味了。”
我看著他,不相信。
“至少它們死去的時候從不麻煩任何人,獨自來到墓園,孤零零地死去。這樣的動物難道不應該得到溫柔的對待嗎?”
男孩背靠著墓碑,望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們那邊的鯨魚也是這樣一種生物呢。孤獨地在深海里死去,巨大的肉體還有脂肪變成養分,撫育了無數生命……有一次我去海底拜訪住在海藻屋里的朋友,都還看到過他們遺留下的骨骼呢,干凈又潔白,發著光。”
我嘆息一聲:“真是溫柔而善良的孤島啊。”
男孩把雙手交叉枕在腦后,漫不經心地問:“今天你埋在那棵樹下的眼淚是從哪里來的啊?”
“今天只拿到一顆,是一只蝴蝶的。”我用手揉著膝蓋,墓園的深夜還是有一點冷,“它曾經是最美麗的花,戴在雪山女神發上。雪山女神最后變成了雪,幻滅掉了。它也流落到森林里,變成一只朝生暮死的蝴蝶。真言樹給了它‘過去’這個名詞,讓它記起了從前的一切,它跟我說雪山女神的美麗與勇敢,還有她最后毀滅的悲傷,就流下了眼淚。那滴眼淚真是美麗,我透過它都看見了雪山女神純白的笑容。”我停頓了一下,“真想快點收集到九十九顆眼淚啊,這樣我就可以目睹一場真正的大雪了。”
我沉浸在自己悲傷的情緒中,卻始終沒有落下一滴眼淚。轉過頭,才發現男孩已經靠在墓碑上沉沉睡去。月光灑在他青澀的眉目上,安靜,妥帖。讓人想去撫摸一下他的眉毛,他鴿子一樣的頭發。
“哎……”
我也靠在墓碑上,看著無動于衷的月亮。心想,月亮再這樣胖下去,明天或者后天就該到截止日期了吧?好煩吶。為什么這些大象跟我一樣,流不出眼淚來呢?淚腺也被魔鬼奪走了嗎?……
睡意潮水一般襲來,我放縱自己的靈魂自在漂流,輕盈得像是感覺不到肉體這個容器。水底有什么閃閃發光,是什么呢?我腿一蹬,魚一般滑向光源。
而逐漸靜謐無聲的墓園里,大象的靈魂也都入睡了,變成柔軟音樂跟潮濕霧氣環抱墓園,以及那些將死的同類。海豚漂浮在冷冷的月光里,比例失調的身體恍如透明,裝滿了湛藍海水一樣的悲傷。它溫柔注視著靠在墓碑上沉入安眠的男孩跟女孩,眼角閃出一絲濕潤的光芒。
黎明的手還沒撫上我的臉頰,我就被露水的涼意驚醒。
男孩不見了,海豚也不見了。我身上披著他殘舊的外套,有一股海風跟藻類的氣息。他睡覺的位置只剩兩個玻璃瓶,壓著一張泛黃的羊皮紙,上面用海洋的語言寫著:“這是我跟海豚的眼淚,希望可以幫到你。我繼續尋找寶藏去了,再見。不好意思騙了你,其實我是為了當上國王才尋找寶藏哈哈哈哈~”有些字跡被露水打濕了,反而顯露出幾分模棱兩可的俏皮,帶著咸味以及陽光的暖。
還真是個討厭鬼呢,竟然這樣不辭而別。
我抱著那兩個玻璃瓶子,看著天際漸漸升起來的朝陽,像用覆盆子還有白頭翁的血熬制成的一顆糖果。瓶子里的眼淚折射出鉆石一般的光輝,大象的靈魂驚叫起來,仿佛不能承受這鋒芒,紛紛逃竄進了墓穴。
在燦爛輝煌的朝陽下,在大象靈魂咋咋呼呼的驚叫中,在灰色微涼又蠢蠢欲動的晨光里。我突然好想哭泣。我祈求雪山女神,賜我一滴眼淚,讓我能夠在這樣宏偉的風景與洶涌的感情面前有東西以供膜拜,讓我的心臟能有一絲裂縫,裝得下這黎明,裝得下這陽光,裝得下這眼淚,裝得下路過的他。
“小姑娘,今天可是最后一天哦,如果午夜之前不能奉獻出九十九顆眼淚,那就準備好接受真言樹的懲罰吧!”
女巫用一只手按住她的尖帽子,騎著花哨的掃帚從我頭頂掠過,嘴里發出一連串貓頭鷹一樣尖利的笑聲,“哦呵呵呵呵,我要去城堡給王子下藥啦,他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會看到我,然后不可自拔地愛上我!在這樣美麗的清晨愛上我這樣美麗的女巫,真是無比美麗的愛情啊!”她心臟的位置隱隱發出一陣暈白的光芒,那應該就是用白鹿煉制成的魔藥。長斗篷颯颯作響,劃破冷灰的黎明,漸漸消失在遠處青綠的山影里,就像一個黑色的美夢。
目送她飛遠,我才真切感覺焦灼像火焰一樣,從心里蔓延至皮膚。
今天是最后一天,而我的眼淚還沒集齊。
我找深淵里變成魚的白云要眼淚,找一直認為自己是青蛙的鱷魚要眼淚,找河邊淘洗隱形衣的少女要眼淚,找城里鍛造屠龍長矛的鐵匠要眼淚,找王座上高傲抬起頭顱的貴族要眼淚……我給他們講溫柔又傷感的故事,給他們念誦神的詩章,給它們說遙遠的海、云層上的雪山、飛進盲人眼眶讓他們視物的螢火蟲、還有從胸膛里開出的鳶尾花……
語言沒有留住時間的力量,形容詞跟副詞都是不真實的。我的敘述都是泡沫,月光仍然殘酷地明亮起來。
快到午夜時,我用詩歌交換了地精的飛毯,氣喘吁吁來到真言樹前,來不及點數,就把所有眼淚一并埋在樹下,一簇簇沉睡中的牙齒被裝有眼淚的玻璃瓶傾軋得驚聲尖叫。我沒有理會它們,問:“真言樹,我可以許愿了嗎?”
真言樹的一片葉子應聲脫落,飄到我面前。那是我看得懂的文字:“還差一滴眼淚,小姑娘。時間不多了。”
什么?還差一滴?可現在萬物都已經沉睡,我要到哪里去找那一滴該死的眼淚?
這個消息不啻于夜晚睡在地窖,正做著酣甜美夢,卻被廢墟里紅龍拍打翅膀的可怖聲音驚醒。
鎮定,鎮定……不是還有自己嗎?你可以哭出來的。要相信自己。流淚是最簡單的語言,它從世界第一抹油彩暈開的時候就已存在。萬物都會,你也不例外。想想艾姆嬤嬤逼你喝下的苦艾酒,逼你抄寫的末那經;想想你跟女巫聯手殺死的白鹿;想想國王灌醉了龍并盜取了所有寶石;想想雪山女神變成冰花飄零在獵人眼眸;想想王子竟然會愛上一個邪惡的女巫,還以為她是最優雅的公主;想想這個世界其實只是創世神夢里的一滴淚,一聲囈語,一次呼吸,極美之處暗藏著毀滅,永恒之處彰顯著須臾……
可是,沒有眼淚……一滴也沒有。
我跪在真言樹下,冰冷月光像一條裹尸布,慢慢纏上雙腳。
遠方忽然傳來轟然的哀鳴。千萬只象在低吼。是那個墓園里大象的魂靈。它們躁動不安,或者只是單純地呼叫以對抗夜里的寒冷與寂寞。它們像在呼喚什么。毫無征兆地,預謀已久地,我想起了昨晚那個男孩,鴿子一樣的頭發,青蜜一樣的眼神。他牽著一只好丑好丑的海豚,一直走,一直走,好像沒有終點似的。還有他的眼淚,在陽光下鉆石一般耀眼。他好孤獨,像一條沉落在海底的鯨,被時光蠶食殆盡,光潔的骨骼堆積成一座孤島,在回憶里矗立成一處我曾經觀光過的遺跡,撲通一聲,被浪潮吞滅,消逝在時間的長河里。多年以后,森林里的渡鴉會說起這個牽著海豚的少年,說他行經我們的世界,不信仰名詞,舉止怪異,一定是惡魔的仆人。可沒人知道他簡單的愿望。他稚拙的心里沒有邪惡,沒有陰暗,他走遍世界,只想當自己的國王,只想拯救苦難中的母親。昨晚我在夢中的水底,見過一件閃閃發光的東西。此時,我終于回想起了它的模樣。那是一顆心臟。血紅的,璀璨的,猶在搏動的心臟,被男孩捧在手心,交給世界。
驀然,有什么東西牽扯我的心房,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涌動。溫熱,酸澀,不可抵擋。它像一只沒有名詞的怪獸,潛伏在我身體里,卻不受我掌控,沿著胸口慢慢往上,湮沒鼻竅,直抵眼眶。
一滴液體順著臉頰滑落,滲入真言樹根系所在的土壤。它以我的身體為名,照亮了語言跟名字。牙齒們紛紛撲食。
“如你所愿。”
黑暗中,文字發光。
整個世界岑寂了。聽不到一絲聲音。時間仿佛被釘死在玻璃瓶中,成了一具僵硬又美麗的標本。
倒扣的天空如結界般不興波瀾,月亮跟星星都躲了起來,保存光芒,為了跨過遙遠光年抵達正確的人。只剩天空邊緣洇上寂靜的青藍,極光一樣。闃靜中,有細小的聲音簌簌響起,宛如無數靈魂在跟我低聲說話。真言樹的枝葉卻紋絲不動。我被那股闃靜深深震懾,像被扼住脖子,不敢動彈。
先是一點微涼,化在我的耳朵上。然后是更劇烈的冷意。我伸出手,那些潔白的,晶瑩的,冰寒的小東西翩翩舞落在我的指間,融化,有著公主窗臺那曇花一現的短暫與傲慢,甚至都不讓我仔細凝視,來不及發出驚艷的喟嘆。
雪……是雪!
我雀躍得幾乎跳起來。我的愿望終于實現了,我心底的某一條罅隙,終于得到彌補。我置身于雪山女神的奇跡,看到了她溫柔又決絕的毀滅,還有她濃烈的絕望與愛。宇宙之間只剩純白的光芒飛旋漫滅,像星辰的高歌跨越了時空,在兇險與黑暗的淵藪里,折疊成可以擱置在胸口的祈望。
雪越來越大,像潮水一般要淹沒這個世界。陸地,海洋,天空。每個動物都仰起頭觀看這懸妙的奇觀,又是驚異又是震撼,不知它是因何而生,也不知它會因何而亡——
白鹿僵冷的尸體被覆蓋,看不出一絲血腥,它的靈魂或許得以潔白;女巫在王子的城堡里換上絲綢百褶裙,笑不露齒,輕聲哼唱古老歌謠,臉龐善良;墓園中,大象靈魂燃燒成了冷調煙火,消逝于茫茫長天;鼴鼠鉆進地底,做了一個冬眠的美夢,夢里它變得碩大無比,令人畏懼,嘴里塞滿堅果;而那遙遠的海上,既無垠又叵測的海上,雪變成了粼粼波光,變成了美麗語言,那是一首動聽的墓志銘——一只鯨乘著洋流,緩緩沉入海底,眼中所見的,是它此生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場雪,“多么溫柔的光啊。”它嘆息著。
還有那個牽著海豚的少年,他在雪幕下緩慢而堅定地前行著,他是跋涉了幾千個日夜的旅者,無法停留。他不清楚自己所追尋的寶藏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但他必須得走,他有無形的十字架需要背負。(我們每個生靈不也跟他一樣嗎?)而那只丑丑的海豚,在紛飛的雪中依舊飄浮著,齜牙咧嘴。會不會有一天,它的雙鰭變成手臂,尾巴變成腳趾,它終于可以深情擁抱,眼前這個既執拗又溫柔的孤獨少年呢?
我也仰起頭,看著這場雪,這支為我而生的白色旋律,這場眼淚引發的狂暴。心想,既然我們都能擁有同一個夜晚,同一段旅程,以及同一場雪,那是不是證明,其實,我們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遙遠呢?
少年依舊走著。他的頭發像鴿子,想要飛起來。海豚在雪中嘶嘶怪叫,它應該凍得受不了了吧。少年撇了撇嘴,手指牽動了一下系在海豚身上的絲線,制止了它的無病呻吟。然后,他朝著密不透風的雪幕下、一個不知名的方向,嘴角綻放出浪花般的微笑。這微笑屬于他的故鄉,屬于風,屬于夜晚,屬于遷徙的魚群,屬于微醺的斜陽,屬于遺忘。笑過之后,他輕輕點了點頭,心中溫柔又決絕地回答: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