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0-08∶00
一個完美的謊言由若干要素組成,然而最重要的一點是你自己首先得深信不疑。當全身心投入到一個謊言中,你便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不再有猶豫和漏洞,只有完美。
我在黑暗中睜開雙眼,唯一能看到的是懸浮的發光數字05:59。此刻的我已經完全清醒了,但沒有急于按下鬧鐘,而是靜靜等待它忠誠的呼喚。每當有新單子,我的神經便會高度興奮,如同織巢鳥一樣一刻不停地編織著謊言。
“滴滴滴,滴滴滴……”我抬手讓電子時鐘安靜下來,并撳亮了臺燈。床腳的加濕器發出了呼嚕嚕的水聲,像是一只享受人類撫摸的貓咪。
這是非常特別的一單,故事背景已預示出接下來走向的與眾不同。控制這座城市機場物流的大佬柯安卿與發妻分居已久,將一子一女送到澳洲留學,陪伴在側的是情人蘇珊娜。最為穩固的三角形在5個月之前被打破。柯安卿有晚飯后到附近街心花園跑步的習慣,這也是他一天當中唯一能夠獨處的可貴時光。在許愿池旁邊,一個身材頗為瘦削的長發女孩雙手交叉于胸前,虔誠地祈禱著。幾只肥嘟嘟的鴿子在她腳邊覓食,還有一只大膽的嘗試著往她的肩膀上落。鵝黃色的路燈為這一幕添加了LOMO濾鏡一般,看上去很有質感。他向來偏愛林黛玉似的病美人,對方的某種氣質暗合了他的呵護本能。
他已經是第三次在同一個地點碰到她了。
“這里很靈驗。”他踱到她旁邊,望向許愿池。
她轉過頭,池中硬幣閃爍的光斑仍停留在眼睛里,“您是在跟我說話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說:“去年我在這里許了一個愿望,馬上就實現了。”
“真的嗎?”她的嘴唇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
“當然!”他深吸一口氣,感到自己胸部飽滿、腹部緊實,因此而十分得意。很快就要迎來48歲生日,周圍的同齡男性朋友不是謝頂就是超重,甚至還有人罹患癌癥。他雖然混跡江湖多年,卻能做到煙酒不沾和規律健身,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馬上就實現是什么意思?”她眉頭微蹙,玳瑁色的眼鏡不但沒有阻礙眼睛的美,反而像畫框一樣將它們襯托得更有神采了。
“就是當場夢想成真啊。”柯安卿攤開雙手。
“能冒昧地問一下您許的是什么愿望嗎?”好奇心折磨著她。
“我的愿望是‘讓我變成有錢人吧’,于是跳到池子里撈了一些硬幣。”
她愣了愣,繼而啞然失笑,小巧的手覆在嘴唇上,“天吶!”
他爽朗地笑了,“那你許的什么愿望?”
她的臉瞬間失去了血色,整個人被憂愁籠罩。
一年前,于靈犀的生活還是如此平靜而快樂,遇到最大的挫折也不過是跟男朋友吵個嘴之類的小事。自從身為銀行行長的父親因經濟案件入獄之后,她的生活坍塌了。一向養尊處優的母親經受不起命運的重創,她發現唯一能令痛苦稍有緩解的事情就是賭博。她不分晝夜地流連麻將桌,從此不問世事。比于靈犀大5歲的哥哥愛上了一個風塵女子,著了魔似的,毅然與妻子離婚,至今杳無音信。她即將大學畢業,原本落定的工作因父親出事而不了了之,往昔形影不離的朋友們包括男友光速從她身邊消失。持久而尖銳的疼痛將她從舊生活中喚醒,如同母親向麻將求助,她在求神問卜中尋找一線希望。她狂熱地愛上了占星術、塔羅牌、靈數學和一切能夠揭示命運的神秘事物。
三天前,久未聯絡的母親給她打來電話,望著像大黃蜂般嗡嗡震動的手機,她知道準沒好事。電話中的母親痛哭流涕地說自己欠下10萬高利貸,如今利息像滾雪球似的變成了一個天文數字。她發誓還上這筆錢后將不再靠近牌桌一步,懇求女兒想辦法幫自己這個忙。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于靈犀毫不意外卻也束手無策,她似乎看到了母親那張皺紋密布的愁苦的臉,而以前她是多么注重保養多么精致。但作為一個連工作都沒有著落的應屆畢業生,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她承受的壓力和痛苦難道比母親少嗎?
于是,她來到了許愿池。
柯安卿實現了她的愿望,所有難題迎刃而解。于靈犀堅信這是命運的安排,很快便委身于他。生活遭遇了一場地震,她像一只受傷的幼犬般渴望一個溫暖的懷抱。她非常需要這樣一位年長男性的保護,在父權社會,憑借自己奮斗獲得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她對他的一切知之甚少也沒什么興趣,他是否有黑幫背景或者夫人的數量都無足輕重。塔羅牌告訴她,與他相遇即為天意。
他品嘗過很多女人。在現任情人蘇珊娜之前,他還有過兩任情人,每當她們過了30歲生日,他便對她們興味索然。很難解釋,30歲就像一個檻,盡管你無法指出29歲和30歲的實質性差別,但他就是介意這一點。既然無法讓時光停駐,他便周期性地更換女人,從某種角度來講,這也是挽留時光的一種方式。蘇珊娜已經32歲了,她與之前的情人大相徑庭,并不像一般頭腦簡單又虛榮的女人那樣對奢侈品如癡似狂。“奢侈品就是20塊的東西賣20萬。”她常常開玩笑說。說實話,柯安卿真有點佩服她,她性格中有一些大多數男性都不具備的特質,比如冒險精神、堅強、執著、專注。他開始讓她參與自己的生意,果不其然,她如魚得水,將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她很有分寸,并不貪婪,更在乎事業帶給自己的成就感而非金錢。他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現如今,在生意上幾乎離不開她了。當下屬詢問他的意見,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去問蘇珊娜。
然而,蘇珊娜畢竟32歲了。她是他的得力助手、可靠的老朋友,但她色衰了。這是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她在生意上的天賦甚至讓他產生一絲嫉妒,她日夜操勞,五官變得過分嚴肅。他們相處的時間也屈指可數,她似乎不再是自己的情人,而變成了一個合作伙伴。柯安卿沒有認真考慮過跟她分手的問題,但獵艷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于靈犀進入了他的狩獵半徑。最近一段時間,他沉醉于這位洛麗塔帶給自己的年輕幻覺,為她租了房子,滿足她的所有需求。至于于靈犀是否會取代蘇珊娜的位置,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并非沒有可能,只是時間問題。一來,他太喜歡于靈犀這種類型,單純、柔弱、青春無敵;二來,他覺得蘇珊娜對自己沒什么感情可言了,她一心撲在生意上。就算跟她提出分手,只要還保留她在公司的職位,她也未必會有多難受。
可蘇珊娜不這么認為。她愛他!正因為如此,她才毫無怨言地做他的情人。他提出不要孩子,她并無異議;他希望她幫忙打理生意,她盡心盡力;她知道他喜新厭舊的毛病,但認為自己能改變他,仍對他心存幻想。整整7年就這樣從指縫間溜走了,她是他最忠實長久的紅顏知己。他對她始終充滿了信賴和溫存,她暗中觀察他,并沒有發現任何出軌的蛛絲馬跡。她猜測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也許斷了那份念想,便慢慢放松了警惕。當公司的心腹悄悄告訴她于靈犀這個人的時候,她感到異常憤怒和震驚。
她果然是個行動力超強的人,一周后就找到了我,開價30萬要情敵走人,并提供了一些私家偵探收集的信息。
“我只能說試試。”我簡略翻了翻她遞過來的資料,隔著辦公桌對她說。
“試試?”蘇珊娜挑起兩條蚯蚓般的眉毛,聲音陡然提高八度,“是一定要做到!”
“很抱歉,蘇小姐。我不是你手下的員工,我這里沒有百分百的事情。”我冷冰冰地說,突然有點理解柯安卿了。
“不好意思,我失態了。”蘇珊娜勉強壓住火氣,大口喝著一次性紙杯里廉價茶包泡的茶水。我見過太多因為這類事情變得歇斯底里的女人,她算是里面的佼佼者,至少情緒尚未脫離理性范疇。
“你剛才提到,三天后也就是27號一大早她要到繁星路附近的煩惱俱樂部參加靈修課程?”我越過A4紙上方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她穿一件偏大的軍綠色羽絨服和黑色UGG雪地靴,清湯掛面式發型,發梢干枯,似乎久未打理。她失神地窩在沙發里,顯得格外瘦小,手里仍捏著空紙杯。
“沒錯,她狂熱地迷戀那些玩意兒,什么星座、十二生肖、血型、生辰八字、筆仙、占卜……我簡直不明白,已經21世紀了,居然還有人會相信這些不沾邊的。難道因為你是某個星座,就必須是某種特定的性格?說得跟真事兒似的,誰規定的?我怎么就不是……”她一旦開口便滔滔不絕。
我連忙打斷她,繼續問道:“消息準確嗎?這個課程早上8點開始?這么早?”
“他們聲稱早晨8點為吸取大地靈氣的黃金時刻。”蘇珊娜對此嗤之以鼻。
繁星路口的地下通道是通往煩惱俱樂部的必經之路。當我到達那里時剛過7點,角落里的流浪漢還在蒙頭大睡,感覺甚是香甜酣暢。位于斜對面的老年乞丐將一只斑駁的搪瓷杯擺在正前方,數次調整位置,直到滿意為止。我不由得佩服他一絲不茍的敬業精神。我的出現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慢鏡頭一樣將腦袋轉向我,投來雪域高原牦牛的那種眼神。
我從隨身攜帶的手提袋里掏出一塊印有波西米亞風格圖案的大方巾,在離煩惱俱樂部最近的出口處鋪展開來,依次擺好沙漏、復古時鐘、水晶球、捕夢網和塔羅牌。這些東西是我三天前照著網上fortune teller的圖片從淘寶上買的便宜貨。至于塔羅牌,我根本一竅不通,也沒打算用,擺設而已。
接下來,我將裝飾著綠松石、彩色木珠和孔雀羽毛的皮質發帶繞過前額,在腦后打了個結。出門前花20分鐘畫了個神秘的煙熏妝,并在眼角貼了兩枚水鉆淚滴。花紋繁復的復古鏤空大耳環幾乎垂到了肩膀,墜得耳垂生疼。最后把黑色蕾絲流蘇披肩裹好,盤腿端坐在蒲團之上。
一切準備就緒,只需等待。
從始至終,老乞丐一直好奇地盯著我,確定我并不是競爭對手之后,方才垂下沉重的眼簾,像一尊石像般回歸無意識狀態。我坐的這個位置正處于風口,一陣寒風襲來,感到自己跟沒穿衣服似的。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情發揮想象力來打發時間,思維像一只彈力球在腦袋里亂撞。
我想起了許多事情,一件事又牽出另一件事。比如上次提到的用高超的化妝技術騙過外科醫生,這是最值得銘記的事件之一。打那兒之后我迷上了易容術,第一個作品就是把自己化妝成一個老年男性乞丐,毫不夸張地說,比對面這位更像真的。還記得我特意在嘴唇四周和兩腮涂了一層強力膠水,再用氣吹將剪成兩三毫米的黑白頭發吹上去,這樣一臉胡子茬便大功告成。在地鐵里行乞的我須發花白、面若核桃、門牙缺失、步履蹣跚,身穿骯臟的迷彩服,腳蹬破洞解放鞋,腰間還綁著一個循環播放佛教音樂的小錄音機。這位風燭殘年、又聾又啞的老人在短短三個小時之內就討到了214元。值得一提的是,為了掩飾年輕的雙手,我還戴了一副勞保手套。沒有什么比細節更重要的了。
很多時候,我說謊作假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這是我唯一的興趣愛好。謊言魅力無窮,你不相信嗎?那請問為何幾千年來人類為了謊言而瘋狂,無數文學影視作品都在大談特談驚世騙局,《騙中騙》《火柴人》《貓鼠游戲》《十一羅漢》……人們不但沒有絲毫指責之意,反而擊節稱賞。好,撇開這些不談,魔術呢?明明是假的,為何大眾欲罷不能?
想到這里,一個男孩的身影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就像打火石在暗夜里碰撞出的轉瞬即逝的火星。我緊了緊披肩,竭力驅散若有若無的恐懼。
晨光沖淡了地下通道里的燈光,周一的早高峰開始了,上班族行色匆匆的鞋子像一群群熱帶魚在我面前來來去去。我無聊至極,開始統計單位時間內Timberland大黃靴、UGG雪地靴和Dr. Martens工裝鞋出現的次數。
“這個怎么賣?”一個拎著一塑料袋小包子的姑娘蹲下來,抓起捕夢網左看右看。
“300。”我信口說道,向來對拎小包子的人沒好感,那玩意兒臭烘烘的,有什么好吃的?尤其是那些在地鐵里大吃特吃的家伙,可以說沒什么公德意識。
“這么貴!”她嚷道。
我沒搭理她。
“200行嗎?”
我不說話,反正買的時候是16塊8包郵。
“好吧好吧。”她說著,用油膩膩的手指從錢包里數出3張粉紅色的鈔票。
這個世界上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真是多極了。
7點39分,于靈犀向我走來。
我低首垂目,雙手虛搭在兩膝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她越來越近的粗跟矮靴。然而,她并未放慢腳步,我心中一驚,連忙抬起頭,發現她正在打電話,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如果錯失這次機會,還可以等她課程結束后回來,但變數可就大了。我急中生智,將兜里的一枚一元硬幣拋擲出去。
“你的錢掉了!”我驀然起立,指著她身后道。
于靈犀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匆匆收線,彎腰將它拾起。“這是我的嗎?”她疑惑地望向我,鏡片上滑過一抹流光。
我意味深長地笑笑,重新盤腿坐下。又大又沉的耳環在慣性的作用下來回擺動,劣質金屬耳鉤搞得我有點過敏。
“我根本沒帶零錢啊!”她一邊嘟囔著,一邊朝我走來。
“也許它有話要對你說,萬物皆有靈。”
我成功地引起了于靈犀的興趣,她蹲下來,目光在水晶球、沙漏、時鐘和塔羅牌上跳來跳去。從我這個角度看,她小而翹的鼻尖異常美麗,東方人很少有這么挺拔的鼻子。濃密的睫毛幾乎刷到了鏡片,投下兩小片陰影。
“你……您是fortune teller嗎?”她狹窄的雙肩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嗓音也因激動而斷斷續續。
我頷首微笑。
“天吶!我第一次在地下通道遇到您這樣的人。”她一只手撐住地面,雙膝差不多要跪在方巾上了。
“把手給我。”我低聲但不容置疑地對她說。
她就勢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將雙手放在我伸過來的手掌上。她的手指纖細冰涼,有一種琉璃的質感。
“你正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曾經的大山倒塌了,你在尋找一座新的大山。”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視著我,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將手抽離,卻又忍不住聽下去。
“水瓶座的他飛向了自己的自由,棄你于不顧。”
淚水在她的眼眶里迅速匯集,她想到了哥哥。
“獅子座的她沉淪于膚淺的享樂,靈魂已墮入深淵。”
她深深低下頭去。
我指了指水晶球。
她緊咬下嘴唇,雙手將其托起。
“你看到了什么?”
“好像是一朵花。”她屏息凝視。
“什么花?”我追問。
“好像是罌粟花。”她惶恐不安地看著我,仿佛已經窺到不幸的結局。
我大驚失色,想要從她手中接過水晶球,它卻按照自己的意志滾了出去。
“罌粟的花語是——死亡之戀!”
聞聽此言,于靈犀的身體像被抽去了筋骨,軟綿綿地癱坐在地。“天吶,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她帶著絕望的哭腔,雙手死死地攥著身下的大方巾,沙漏、時鐘、塔羅牌改變了原有的位置,像醉酒似的歪歪扭扭依偎在一起。
這時,有兩個路人好奇地圍了過來。一旦有人駐足觀看,馬上就會招來更多的人。我必須速戰速決。
“您能給我一些建議嗎?求求您!”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像怕我憑空消失似的。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小雞刨食般在碩大的手提袋里一通翻找。我想,對了,今年的時尚就是oversize。她抽出一疊錢使勁往我手里塞,目測在千元上下。
我只從中抽出一張,將剩余的錢扔回到她前衛的包包里。
“來!”我示意她靠近一些,把自己佩戴的毛衣鏈掛墜展示給她看——一只抽象的眼睛。“這是命運之眼,它會打開你的智慧。用兩只手握緊它!”
她向我投來困惑目光,還是乖乖照做了。
“這座大山蘊含寶藏,但并不屬于你。”我覷著雙眼,神色莊嚴肅穆,“如果你執迷不悟,災難就會發生。”
說著,我掰開了她的雙手。命運之眼赫然變成了一塊黑炭。
“離開他!”我在呆若木雞的她耳邊堅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