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梨》一篇詼諧有趣,講述道士向果農化緣一只梨而不得,對農夫進行懲罰的故事。文末蒲松齡還借題發揮,以異史氏身份評論了一番,有抨擊為富不仁的小情緒。
如果深究其后種種,道士拿農夫的梨做免費派送活動也未必好人。
先說梨。
原文:有鄉人貨梨于市,頗甘芳,價騰貴。
鄉人是對梨的產地和售賣者常住戶口所在地做了限定,就在淄川附近。否則就是異鄉人貨梨。梨是夏秋成熟,不耐久貯,大眾價格,不利于販遠。
市肯定在淄川附近,具體,需要先對梨子品種進行確定。蒲松齡提供了六個字為線索,翻譯過來就是:又甜又香,忒貴。
可見,梨的品種非常好。難怪道士嘴饞。
山東的梨現在最有名的是萊陽梨,而此前,池梨和萊陽梨是齊名的。1933年《膠濟鐵路經濟調查報告》中記載:“域內果實,所在多有。論品質,則萊陽之梨、博山之池梨、煙臺之蘋果,青島及即墨之玫瑰香葡萄,長清之柿,皆甚著名。”另載:“梨產于東山池上莊者最佳,清脆甘美,批其把梨內隨開,再批再開,俗呼池梨,分銷鐵路沿線。產西山者品質不如東山。”池上今為鎮一級行政單位。所謂東山西山,大約是指鐵路自南北方向通過博山鎮,以鎮分東西。
池梨,屬于白梨一種,于2012年獲得國家地理標志商標認證,原產于淄博太河鎮池板村,據說洪武年間就開始栽培了。池板村距離池上鎮約8公里,不遠。
所以,貴有貴的道理。
回頭說鄉人,假若17世紀中期池梨種植推廣面積受技術條件限制,則為池板村人可能性為最大。
池板村多姓劉,所以鄉人姓劉的概率較大。
回頭再說集市,還是《膠濟鐵路經濟調查報告》記載:淄城大集,因設在淄城西關,當地人稱之謂西關大集。大集沿孝婦河西岸,南起淄川留仙湖公園,北至張博鐵路大橋,長約4華里。1933年,“西關當(淄川)縣城之繁華街,較大商號多集該處,夏歷一、六有集市,設攤販賣者五百余,近則境內負販小商,遠則周村布販,博山陶瓷販,桓臺蔬菜販,博興的藕、席販,俱于集市前一日來此,集市交易甚盛”。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到,蒲松齡所在淄川西關,也就是以前《王六郎》中許姓漁夫買酒售魚的地方,是有遠距離生鮮販賣的。既然有蔬菜和鮮藕,那么池板村的梨子出現在集市上也不足為奇。
池板村位于太古界前震旦系泰山群花崗片麻巖構成的魯山山脈中,山東六座過千米的山峰,魯山居其一,是淄、汶、彌、沂四河的發源地,交通不便。自池板村到淄川有四十多公里,八十華里,來回一百六十里,以《種梨》中的描述,鄉人似乎沒有驢馬可供驅使,靠雙腳走,披星戴月趕夜路,去趕趟集也得一天行程,來回怎么也得兩天了,如果不能及時賣掉,還得在淄川城里住一晚。
因此,鄉人舍不得施舍哪怕一枚爛梨給道士,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
且慢,有深度聊迷或許知道,蒲松齡在康熙九年到過顏神鎮,即今天的博山區府所在地,淄川區有集,博山區難道就沒集市了嗎?淄川有西關,顏神也有西關啊。自池板村到顏神鎮只有23公里多點,比去淄川省一半,鄉人是傻子?種梨的故事也有可能發生在顏神鎮吧?
《偷桃第一次遠行蒲松齡去哪兒了?》一文中,我曾經提到過博山區屬青州管轄。歷史上,顏神鎮在春秋戰國就已存在,稱做“弇中”,歸屬齊國。秦統一六國設郡縣開始,顏神鎮始終處于行政區劃的邊緣地帶,朝歸秦暮屬楚,雖然到宋代已是魯中重鎮,但直到清雍正十二年,才從左右鄰居中各劃了一塊地盤,設立了一個縣。
設縣之前,顏神鎮竟然有自己的城墻,明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三月,青州兵備道副使的王世貞創建石城,3個月竣工,環城一周3里。也就是說站在城中間,往任何方向走不到200米就出城了。不算公攤、道路、綠化用地,滿打滿算能容納三房兩廳1400個住戶,放在今天,也就是五線城市稍微大一點的小區而已。
明代自開國皇帝始,出了很多個性極端的人,王世貞也是之一,個性張揚,目中無人。在一個不知所謂的“重鎮”建了一圈城墻,少不了要吹噓一番,撰寫了《建顏神石城碑記》,還拉了自己的好友李攀龍也寫了篇《顏神鎮石城記》,一起鐫立于石城之下。
顏神鎮的集市據康熙九年《顏神鎮志》記載:“西關、大街八巷,每月三、八大集;西關、西冶琉璃市;東西兩門街,一、六日中集,四、九日小集。北關稅務街窯貨市。”
請注意“窯貨”二字,指的是陶瓷玻璃制品。盡管上面有那么多集日,顏神鎮集市銷售產品種類卻比較貧乏,清代,顏神鎮算是一個工業城市,為清代三大玻璃生產中心之一。康熙《鎮志》記載顏神鎮下屬的幾處鄉鎮“山頭店,窯貨。有市斗。西河,每月二、七中集,窯市。八陡、石馬二莊,鑄鐵,有市斗。”不是窯,就是高爐,仿佛山東的魯爾區。遍布全鎮的商店也都是圍繞窯貨配套周邊,“店、硝店、布店、榆皮店、木炭店,諸行沿革無常”。
在顏神鎮的集市上,銷售的可能大多是工業原料,為數不多的居民大都是藍領階層,“價騰貴”的池梨估計是沒啥銷路的。
再說種梨。
道士大街上耍流氓討要梨子,嚴重影響了交通,沒辦法,有個店伙計就出錢買了一只給他。這個行為說明了幾點,一個是價格也沒貴到飛起,二是淄川西關的收入不錯,店伙計都能出錢買很貴的梨子送給陌生人;三,梨子是論個賣的,可見其珍貴,果農從大老遠運到淄川西關,勢必精挑細選,摒除劣梨,不存在有劣梨可以施舍。
道士拿到梨之后,三下兩下把梨啃得只剩下了梨核,然后開始神奇的種梨表演。
要說神奇,道士拿梨核種梨的方式也很神。
《齊民要術》:種者,梨熟時,全埋之。
也就是說要整只梨全埋進土里。
蒲松齡當然知道這一點,他窮,自己空閑也是要動手種種地的,還寫過《農桑經》這樣的農業技術手冊。
周遭的吃瓜群眾當然知道這一點,在農業產值占GDP百分百的年代,每個人多少都有點種地的基本常識,就像現在只要不是文盲或老年人,都會在鍵盤上打幾個字一樣。
果樹系異花受粉,變易性極大,實生苗極難保持原來的優良性狀,尤以梨為最嚴重,所以,種植梨樹是要嫁接的。
鄉人發現自己的手推車車把斷了一根,原來是被道士拿去當了嫁接的砧木。這一點,和我們現在五谷不分的城里人對《種梨》中相關情節的理解是不一樣的。
嫁接的梨樹,結實非常快速。嫁接的方法,是用棠梨和杜梨。用棠梨樹的,結的梨大,質理細;用杜梨樹的,居第二位;用桑樹的,梨的質量最壞;在棗樹和石榴樹上嫁接的,長出的是上等好梨;接十株,只能有一兩株成活。
池板村多海棠,果口感不佳,當地人以一撮毛,難咽,噎煞驢命名之,不知池梨是否就是在這種海棠上嫁接而優化的。
最后說說道士吧。
先留個記號,該道士在《聊齋志異青娥》還有出場。
道士除了耍流氓之外,蒲松齡還留了一條線索給我們,那就是道士肩上扛了一把镵。
度娘告訴我們,此物為犁頭狀,裝有彎曲柄,用來挖草藥或者鏟屎的。
鏟屎是方苞告訴我們的,《左忠毅公逸事》里,史可法“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镵,為除不潔者。”
道士破巾絮衣,從邋遢勁上看,倒像是個清潔工人。
從文中可以看出除了這把小镵,道士身上別無他物。由此可見,采來的藥應該是已經賣完了。那么,道士身上應該多少是有點錢的。
有人會說了,藥材都放道觀里了。道觀一般都在城外山清水秀之地,道士放下藥材,來集市干嘛?為何還扛著藥镵?拿著拂塵不是逼格更高?
今天池板村保留有近十塊石碑,據之可考的,在小小山村中就有老母廟、十大夫廟、七神堂、順天姑廟,鄉人想必見多了道士,內心里沒有尊重,只有不屑。
所以,鄉人不傻,道士就是個披著道袍的臭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