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些人,你不放棄他,并不是因為抱有希望,而是明知求而不得,卻依然心甘情愿,蹉跎了歲月,驚艷了時光。
蘇溪第一次接觸沈家豪是在高二的時候,開學初剛分了班,蘇溪在教室里給自己找位置坐,找著找著就坐到了沈家豪的前面。沈家豪正趴在桌子上睡覺,圈著雙臂,露出半截腦袋,頭發又細又軟,皮膚白皙,長睫毛,看上去溫柔又無害,甚至有點脆弱的味道,蜷在寬大的校服里,妄圖躲避外界的侵害。單憑這樣的外表,真的很難想象,他會有一個在他16歲生日上把自己情婦送給他的老爹,無法理解他是以怎樣的心態說服自己接受自己睡的第一個女人曾經跟他爸爸有一腿。他這樣傳奇,任憑蘇溪怎樣一心只讀圣賢書,也無法對他的事跡一無所知:沈老爺子是個兩桿三星的老干部,沈爸爸是第一批投身地產的生意人,這沈家豪也算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了,而且小的時候那是相當爭氣,自上學起各種獎項拿到手軟,初中的時候喜歡呼朋引伴,混夜場,偷家里的車,半夜到盤山公路狂飆,撞傷過人,最后不了了之,16歲生日后開始一打一打的換女朋友,但從不見他在學校里跟誰曖昧不清,反而待人和善,跟他交情匪淺的顧城北,是個情種。
蘇溪盯著睡著的沈家豪看,竟萌生出一種要是他張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我該有多好的想法,可惜這也不過只能是想想罷了,因為顧城北來了。顧城北在他身邊坐下,動作大得連死人都要從棺里彈起來。沈家豪被他吵醒,索性就不睡了,揉著眼睛對上顧城北:“你來了啊!”
他皮膚很白,但質量不太好,眼下一片青黑色的陰影,鼻梁高挺,薄唇小臉。他媽媽一定很漂亮。蘇溪腦子里掠過這個想法的時候,竟然無比敏銳的覺察到,沈家豪是不是很少提起他媽媽?
因為剛分了班,班主任少不了要點個名認識一下,沒想到全班遛了個遍,愣是沒喊道蘇溪。蘇溪傻了,老師也莫名其妙,把花名冊反復看了好幾遍才想起來還沒問蘇溪叫什么名字。
“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蘇溪。”
“你是蘇溪?”聽到這名字第一個有反應的人竟然是顧城北。
“啊?”
“你不是應該在實驗班嗎?怎么在這兒?”
“啊?前三十名不是在一班嗎?”
“什么三十名,你明明是三十一名好吧!”
“29,30,31的分數是一樣的!”
“好了,阿城。”開口的是沈家豪。不同于剛睡醒時的沙啞,他清醒的時候,聲音很溫柔。
“蘇溪,實驗班在實驗樓,不在教學樓,我帶你過去好嗎?”
不等蘇溪回答,沈家豪就擅自收拾起蘇溪的書包,對老師說:“老師,我送她去教室。”
沈家豪很體貼的幫她提書包,配合她的步伐。
“這次的三十名陸瑤是城北的女朋友,所以他才那么敏感,你不要往心里去。”沈家豪好脾氣的解釋,可是蘇溪盯著他,滿眼都是他好看的臉,柔軟的頭發,身材修長,一張嘴張張合合,露出一口白亮的牙,哪里有心聽他說了什么。
這個人,我真想每天都看到他。
沈家豪把蘇溪送到實驗班門口的時候,蘇溪去說,她要先去一趟年段辦公室,沈家豪攤了攤手表示無奈,但仍然跟她一起過去。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現在認得路了。”蘇溪從沈家豪手里接過書包,跟他道了謝。
“老師,我是蘇溪,我想跟您商量一下轉班的事。”
“轉班?班級都是按名次排的,不能隨便轉的。”
“我知道,我這次排的是第三十一名,但是分數和29,30名是一樣的,所以也被分到了實驗班。我覺得自己的基礎還是不夠扎實,在實驗班可能會跟不上,我想轉到一班。”
“可是實驗班的競爭環境要比普通班好,課程安排也會更有針對性,這些你都考慮了嗎?”
“嗯,可是做人還是要踏實一點的好。”
“好吧,我回頭跟一班的老師商量一下,你先去上課吧。”
蘇溪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看到還在門口站著的沈家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方的邀他一起回班。
“實驗班不好嗎?”
“可我更喜歡一班。”
蘇溪順利的入駐了一班,占領了沈家豪前面的座位。人人都說,沈家豪是個浪子,顧城北是個情種,可是這個情種天天往實驗班跑,這個浪子卻總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仿佛那些流言蜚語都是空穴來風。可空穴來風,從不是空穴來風。
作為一個學生,沈家豪哪怕不敬業,也算得上是稱職,他就算在課上睡覺,也不會無故曠課,所以當沈家豪莫名其妙的失蹤了一個下午加晚自習后,哪怕他第二天早上依然神色自如的來上課了,蘇溪仍然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預感到,他今天一定不會好好呆著。
沈家豪趴在桌子上睡了兩節課,醒來的時候瞇著眼睛就去找錢包。
蘇溪整天都盯著他,哪里會不知道,他這是又要逃課的節奏。
“沈家豪!”蘇溪在他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喊了他一聲。
沈家豪轉身,蘇溪就站在他身后。蘇溪本來是要問他去哪兒的,可是話出了口卻變了一個樣子。
“你還沒吃早飯吧?”
沈家豪有千萬種理由拒絕蘇溪,但是他沒有,他說:“嗯,我們去吃早飯吧。”
蘇溪看不見自己的臉,她不會知道自己是怎樣用近乎懇求的眼神在看他,熟悉又陌生,一半怨恨一半心疼,他沒有辦法拒絕這雙眼睛,心甘情愿的付出溫柔。只是誰都不曾料想,沈家豪貌合神離的溫柔,活活拖垮了蘇溪的青春,拖垮了她對愛情所有的追求。
學校后門往右走是一片老舊的生活區,沈家豪熟練的走進一間店鋪點了餛飩,體貼的幫蘇溪倒了醋。他吃相豪放,不矯揉造作,像個工薪家庭里出來的孩子,十年如一日的吃這樣的早餐,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餛飩的分量不多,要不了多久就吃完了,沈家豪順手抽了一張桌上的面巾紙,質量很差,揉在手上直掉屑,連蘇溪都忍不住要皺眉,他卻神色自如拿它擦了嘴,走到路邊攔計程車。
車上的空間很狹窄,門窗緊閉,沉默放大了所有的動靜,沈家豪的呼吸清晰的仿佛緊貼著蘇溪的耳朵。目的地太遠,蘇溪坐得煩了,搖下窗子,發現外面竟細細的飄起了雨,空氣冷得她渾身的毛孔都縮起來,連忙又把窗子搖上來。
車停的地方是個墓園,下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地面濕漉漉的。沈家豪在門口的花店買了一束鮮艷的玫瑰帶進墓園。這里的每一座碑都長得一樣,但分量卻相差甚遠,有些干凈整潔,擺著嬌艷的花,有些撒著落葉,這其中包括了沈家豪要去探望的那一座。
葉澗溪。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連黑白色調都不能遮掩她的光彩,即使在這冰冷的石碑上,她依舊光彩奪目。
“你人緣真差,除了我,也沒人來看你。”沈家豪把玫瑰花小心的放在石板上。小心翼翼的撫摸著。
“以后不要這樣了。我會來看你。”盡管這溫暖最后只會消失在石板上,但他仍然反復摩挲著石板上的照片。
沈家豪很快離開墓園,他不急著回去,走路到車站買短途車票。
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沈家豪去買了兩瓶水,遞一瓶給蘇溪。蘇溪對他道謝,喝了一口后小心的問:“葉澗溪,是你媽媽?”
“嗯。”
“對不起,我……呃……”
“你連抱歉的理由都沒有,又有什么值得你說對不起你的呢?”沈家豪哂笑一聲,倒在椅子上。
“她的愛情死了,身體也活不久。”他說這話的時候,面帶微笑,仿佛只是個凄美的故事。
能攜手走進婚姻的兩個人,定然是相知,然后相愛,最后決定相守的,曾經信誓旦旦許下諾言,是真的懷著一顆想要執手白頭的心,可惜他們的愛情,一個死的太快,一個老得太慢。從葉澗溪開始等,開始盼的那天起,她的愛情便已孤苦伶仃。
“她從天黑等到天亮,看他匆匆進門,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后,找不到話說,只好小心翼翼的問他吃過早飯了嗎?”
像早晨你問我那樣,我簡直以為她又活過來。
沈家豪看著蘇溪,半句話藏在心里。
“蘇溪,”沈家豪叫她“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知道嗎?”
“啊?”
沈家豪沒理會她的疑惑,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抓過她的手往班車停靠點走。
高三那年的國慶節,沈爸爸又結婚了。參加爸爸婚禮會是什么心情?沒人知道沈家豪是喜是悲,從始至終,他都面帶微笑得體而從容,只有蘇溪知道,他大約快瘋了。她不知道他以怎樣的身份邀請他參加他爸爸的婚禮,之后又是以怎樣的立場要她陪著他買醉。
“他是個渣,可我終會變成和他一副德行。”沈家豪在酒吧里喝得爛醉,口齒不清的說話。
“你知道陸瑤嗎?你知道陸瑤吧!明明是我先喜歡上的人……什么一打一打的女朋友,就那兩個傻子會信!”
顧城北的女朋友竟然是沈家豪喜歡的人。那我算什么呢?蘇溪心口一酸,端起沈家豪面前的酒就想往嘴里灌,可抬到一半又忍住了,她還要想辦法把他安頓好了。沈家豪為陸瑤醉了,蘇溪為沈家豪醒著。
那些個陳年舊事被沈家豪翻出來反復說,什么盤山公路深夜飆車,撞傷人后不了了之,全都是顧城北的杰作。當年顧城北追陸瑤追得緊,變著花樣討好,為了要感動得她熱淚盈眶,竟想出在盤山公路上點蠟燭這種矯情的招數。沈家豪陪他一顆一顆的擺,仿佛能把心里的愛戀一點一點的宣泄掉,又像是為她做了點什么,得到滿心的滿足感。他們開車去接陸瑤,顧城北興奮得要死,又是無證駕駛,竟把陸瑤給撞了。在顧城北慌不擇路的去抱她的時候,沈家豪想的是:你為這滴眼淚費盡心機,也該有回報了。
沈家豪承擔了這起事故,好人留給顧城北。
“陸瑤值得顧城北,不值得我。”沈家豪醉得神志不清,一個整句段成好幾節來說,蘇溪卻一字一字聽個明白。
那我呢?我值得什么?
六月來了又走,在悲喜參雜的情緒中離去。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班上的同學一致決定要出去狂歡一番,在飯店里胡吃海塞了一個夠,卻仍覺得意猶未盡,畢竟這是最后的高中時光了。
沈家豪大方的甩出一張VVIP卡,那是一件相當高端的私人會所,不要說學生了,就是一般的小康家庭都難以承受,但這對于沈家豪來說,大概也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吧!
反正有人買單,眾人相當不客氣的要了最大最豪華的包廂,在房間里肆無忌憚的搶麥,喝酒,大聲喧嘩。
顧城北唱歌很好聽,大家起著哄要他跟陸瑤情歌對唱,陸瑤窘得滿臉通紅,竟把目光轉向蘇溪,但卻發現蘇溪正在擺弄面前的酒杯,并沒有注意到她的求救,最后只得拿起麥來。
沈家豪一向愛玩,但今晚在包廂里卻只是喝酒,中途離開時竟然還要扶著墻。蘇溪跟著他出去,看他在洗手池邊上吐得昏天黑地,輕輕拍他的背。沈家豪這一吐,似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給吐掉了,順著墻壁跌坐在地上。
“我以為你會幫她。”
蘇信沒有作聲。
沈家豪一直覺得蘇溪和陸瑤如果相識,定是可以交心哭訴的朋友,因為同樣善良堅強,是固執的好人。可惜不是,壞人向來拉幫結派,而好人總要配個壞人。
顧城北脾氣那樣壞,囂張自負,所以有陸瑤那樣忍氣吞聲又倔強的人被老天安排在他身邊,而沈家豪不論怎樣玩世不恭,放浪形骸,都會有蘇溪死守在他甚至不用轉頭就能看到的地方。
沈家豪不懂這“好人相斥”的邏輯,也不懂蘇溪把自己丟進末日來等他的固執,他說:
“我后悔了,蘇溪。陸瑤那么好,不該讓給顧城北,我不該……我沒機會了對吧,蘇溪,我沒機會了……”
“你也有的。”蘇溪蹲在沈家豪的腳邊,聲音輕得像是低吟,垂著眼皮,睫毛的陰影遮住眼睛。
沈家豪仿佛被強灌了醒酒藥,大腦醒了,身體依然遲鈍,緩慢的從墻角站起來。他是那么注重形象的人,竟然連襯衣的褶子都沒有撫一撫,就這樣狼狽的離開了。
蘇溪在眼淚掉下來的時候笑出了聲,顧城北為了陸瑤的一滴眼淚耍盡了手段,可他沈家豪這樣輕易地就得到了,憑這點,他就比顧城北好命。她不能像顧城北那樣耍盡手段把自己嵌進他的心里,可沈家豪卻這樣輕易地在她的心里安營扎寨。
那句你不會沒有機會,蘇溪說給沈家豪聽,可她卻比沈家豪更需要。仿佛他們的悲傷都來自于沈家豪不喜歡蘇溪。
夏天過去,秋天帶來了錄取通知書。蘇溪去了北京,因為沈家豪在那里。蘇溪還在等那一個機會,也許等累了會離開,也許等到沒有明天,還會期盼下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