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看詩詞大會時,剛好看到一個專家做點評。談到諧音,說古人含蓄委婉,是啊,想要別人留下不說,折根柳枝,來得文雅許多,確實是一種藝術。但這樣的藝術一變形,一扭曲,又常常變成不能直面現實、不說實話的毒瘤。每到困難時這個毒瘤就格外顯眼,所有人都想要除之而后快。五四時試過,建國后也試過,都沒有成功。
同一個事情,盛世時是藝術,禍亂時則為毒瘤,是深深嵌入我文化基因的兩面,要趨利避害,絕非一日之功。這次冠狀病毒又引發了激烈的言論批評。太陽底下并無新鮮事,在我看來,做批評的佼佼者,非胡適魯迅等人莫屬。借此機會,想談談那一代公共言論家的軼事。
民國風在網絡上熱度很高,很多人喜歡將一些民國名人冠以國學大師的美名 。其實,民國風流人物眾多,并非人人都可稱國學大師,我覺得胡適等新文化運動主將還是不稱為好。國學并非廣義上的中國文化,特指和封建王朝一道日薄西山的傳統文化,即為舊文化。胡適等人一生致力于打倒舊文化,推廣新文化,在此角度上看,再稱他為國學大師,是否反而是對他真正的事業不認可呢?
按今天的說法,胡適大多數時候是一個公共批評者,是公知。但他是一個有理想的公知,他的理想就是推廣他的新文化,可謂終身不渝。我們今天看胡適,魯迅等人,總覺得他們是高高在上的言論家,簇擁眾多,寫的東西影響很大,是投槍是匕首,無所不能。其實,這可能是個誤會。如果他們自己當時也這么想的話,那就是傻到家了。
文字的力量畢竟有限,遠遠不如物質的影響直接。不說那時的讀書人少,且未必是讀書人就會受他影響。他說要反對舊文化,那些村里的鄉紳會信他的么,別說當年,就是現在村里會吟詩作對、寫大字的人還能賺到煙酒錢,你讓他們別干了,他們肯定是不會聽的。至于那些世俗中信奉實力說話的政治家,也許會說幾句客套話,真信的基本沒有。你用文字去討伐他,可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很可能像方舟子那樣會被打。
例如,胡適反舊文化,反封建迷信,提出要拆廟毀佛。 有次,他應邀去廣州的中山大學講學,但主政的陳濟棠是個佛教徒,認為他說的那套是歪理邪說,等他到了廣州才找了借口把活動給攪黃了,還把他趕了出去。這確實很沒面子,好在廣西的李白集團可能真信了他的邪,把他接了過去。也不知真假,胡適在文章中說,李宗仁把廣西省里的廟全拆了,只給自己信佛的母親留了一座。胡適在文中大大表揚了李、白一番,對陳也沒法大加鞭撻,因為用處不大。
這樣的日子叫做仰人鼻息,真不好過,因為胡適和他們思維方式壓根就不同。他需要的是一個知己,一個和他一樣具有邏輯思維,喜歡表達的人, 那兩人在一起就可以聊上三天三夜。現在看來,新文化運動主將用的招數和現在的公知的招數大致差不多,一是把國外本來已經流行的概念拿過來,對大眾進行啟蒙。這一招大部分人都會用,用久了就不靈了。第二招就是對熱點問題進行批評,這就需要點邏輯思維能力了,但如果沒有對立面,只是痛打落水狗的話,也是不能長久的。最好對方也是一個和他一樣“常有理”的辯論大師,大家你來我往,很精彩,才會有人看。良將易尋,一個勢均力敵的敵人卻不容易找。
現在看來,胡適等人的第一個“敵人”是辜鴻銘。辜鴻銘給人的印象是個老頑固,實際上是個不甘寂寞的家伙。他精通多國語言,對西方的了解不比胡博士少。可偏偏做了傳統文化的代言人,他很喜歡賣弄,又會包裝,在國內外名氣都很大。這樣一來,胡博士頑固的堅持新文化,辜先生頑固的堅持舊文化,你來我往,自是精彩紛呈,最后新文化傳播的很成功,大家都知道了胡適,陳獨秀,辜鴻銘提的人反倒少了。客觀的說,新文化運動辜老先生有沒有貢獻呢,我認為有。至少,胡博士是知道的,有一次胡適在報上罵老辜,話說重了,老辜很生氣,讓胡適道歉,胡適還真做了。
無奈老辜年紀大了,沒幾年就掛了。一看大家都要事跟著失業,不知道是有意還是巧合,胡適魯迅兩個本來志同道合的人,居然分道揚鑣了。兩個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上,各打一套工夫,看上去是在打架,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對方都不是自己的私敵,主要還是自己太寂寞,老是有話要說。魯迅先生罵人很有一套,一個人把魯迅小弟徐志摩和梁實秋都罵過,后來連胡適本人都抓過來痛罵,場面十分熱鬧,大家都還有點興趣。
誰料天妒英才,沒過幾年,魯大師也去世了,胡適這下真的感到寂寞了。自己資歷越來越老,新文化信的人也還是那幾個人。他一時沒把持住,開始批評鄭智,媚日言論頻出,差點晚節不保。幸而蔣給他委任了個駐美大使,把他從泥潭拉了出來,總算得了善終。
如此一看,胡先生這些人仿佛也沒那么傳奇,但為何我們感覺受他影響很大呢?他影響的人未必很多,但至少影響了一個姓毛的青年。在后來,他幾乎把新文化運動中提的那套全盤做了實踐,連漢字拼音化都提上了日程。可以說,基本上完全肯定了胡適等人當年的事業。
胡適等人身上確實有值得人敬佩的地方。那就是至死不渝地投身于一件公共事業,不去湊那些熱鬧,不去碰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某些事。這看似簡單,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