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記憶中,我媽從不做飯,她就像個不染煙塵的仙女。
? ? ? ? ?聽說媽媽年輕的時候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她聰明驕傲愛自由,多少年輕能干的小伙子都喜歡圍著她打轉,可是她卻選擇了我爸。我爸那年英俊帥氣,瀟灑率真,會說誠懇的花言巧語和山盟海誓,花一樣的媽媽,就這樣暗許了芳心。這是我爸的福氣,許多人都這么說,除了我奶奶。
? ? ? ? 我奶奶第一次見到我媽瘦弱單薄的身影,就明確表達了她的不滿。她覺得女人就應該強壯、手巧、賢惠,才能吃得了田間耕作的辛苦,才能供給一家老小的飯食,才能撐得起他們家的半邊天。她認為下得廚房的賢良,遠比上得廳堂的皮相要實惠得多。
? ? ? ? ?我爸無視奶奶的反對,為了娶我媽媽,他搬出了家里的房子,和媽媽一起住在村頭的小土屋。
? ? ? ? 我媽嫁給我爸的時候,我爸一無所有,可是年輕的人們誰在意這些呢,他們有愛有時光。我媽愿意為了我爸收斂她的仙氣,走進廚房洗手作羹湯;而我爸也愿意在勞作歸家時,就著月光,一邊嚼著生硬的米飯,一邊把甜蜜的夸獎說給媽媽聽。
? ? ? ? 突然某一天,我媽她第一次感覺到了我的存在,于是,她吐了。那年我媽正如我現(xiàn)在的年紀,貧窮的婚后生活將她從一個懵懂的孩子打磨成初識責任的成年人。她對即將到來的我懷著滿滿的憧憬,初中文化的她挺著肚子,一遍遍翻著新華字典,選了“鑫”字做我的名字。小時候我嫌棄過這個名字,因為它實在是太復雜了,所以我總是把名字寫的歪歪扭扭。那時的我理解不了,這個看似市儈的字眼,一筆一劃,都承載著媽媽對我沉甸甸的期待。
? ? ? ? 次年正月,小小的我呱呱墜地,裹挾著無盡的折磨與艱辛,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媽媽的世界里。媽媽的身體一直很弱,產后的她沒有充足的奶水,所以即使是我來到人間的第一口美食,也是來自姑姑的施舍。我和表哥共享著姑姑的乳汁,由于交叉感染,我和哥哥都患上了肺炎。奶奶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顧哥哥,于是倔強的媽媽帶著生病的我,回了姥姥家。
? ? ? ?不足百天的我比哥哥孱弱得多,那次肺炎,幾乎要了我的命。也許是我繼承了媽媽柔且韌的生命力,最終活了下來,并且茁壯成長。
? ? ? ? ?在姥姥家,我享受著姥姥姥爺無盡的疼愛。我不再吃姑姑的奶水,一日三餐,姥姥喂我喝從隔壁村子打來的牛奶。姥姥的腿有殘疾,走路時會甩出十分夸張詭異的步伐。就這樣,她每天踏著晨露,一瘸一拐地走很遠很遠的路,懷抱著外孫女賴以生存的美餐。
? ? ? ?病好之后,媽媽帶我回到她和爸爸的小草屋。媽媽代替姥姥每天去為我取牛奶,可是媽媽燉的奶總是帶著一股子焦糊的味道,我就在那樣苦澀的味道中,漸漸長大。
? ? ? ? 九月份,剛剛會爬的我逐漸暴露出性格中的不安分:趁我媽不注意,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竄到了地上。當然那時的疼痛我是一點都不記得了,但我媽卻落下了病,以至于那時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媽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尖叫著從睡夢中驚醒,在黑暗中滿床摸索,想要抓住那時要竄下地的我。
? ? ? ? 有一天夜里,媽媽被我突然的哭聲驚醒,打開燈卻看見我的腳邊盤踞著一條碩大的老鼠。那天晚上,我姥爺連夜把我接回了他家,把撫養(yǎng)我的責任從媽媽肩上卸下來,扛在了自己肩上。正因如此,我童年的大部分記憶,都是在姥姥家。
我剛會走的時候,姥爺就帶著爸爸和媽媽就去了南方打工。所以在黑龍江的小山村里,就剩下了我和姥姥。記憶里有許多無憂無慮的碎片,關于我的童年,關于姥姥,關于姥姥的菜園。姥姥一個人侍弄著菜園,翻土、施肥,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菜園里種著許多蔬菜瓜果,滿足我和姥姥的日常消耗,小時候我喜歡在菜園里玩,它成了我難忘的游樂園。
姥姥很會做飯,簡單的農家食材,都在姥姥手中蛻變成溫馨可口的佳肴。可能正因為姥姥的勤勞能干,媽媽才會在驕縱中出落成不染煙塵的仙女。我最愛吃姥姥做的茄子燉土豆,茄子和土豆都出自姥姥的菜園,新鮮,無公害。熱鍋熱油,蔥花爆香,茄子下鍋,再澆上一勺姥姥自制的農家醬,香味瞬間充滿了整個廚房。就著大蔥,拌上米飯,我能吃兩大碗,這也就是為什么,小時候的我短短的胳膊胖成了一截截的藕。
姥姥的菜園里種了許多西紅柿,一到秋天,紅色黃色的果實明亮誘人。姥姥把它們摘下來,切開,打上兩個雞蛋,為我做一碗疙瘩湯。也許是小時候沒有吃過母乳,我的腸胃總是很脆弱。犯胃病的時候,腹部絞痛胃口全無,但是卻喝得下姥姥的西紅柿疙瘩湯。滿滿的一大碗,我吃的滿頭大汗,而胃痛的感覺,也就煙消云散。
姥姥在菜園里給我開辟了一塊地,種滿了姑娘果,那是我最愛的零食。春天,姑娘苗剛剛掛上翠綠精致的小燈籠,就被我摘下來,剝出綠色的小果子,擠出籽,放在嘴里咬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我們這的小孩子都愛這么玩,但是只有我最肆無忌憚。小伙伴們總是背著父母偷偷摘下沒有成熟的果子,如果被大人發(fā)現(xiàn),免不了一頓打手板,教訓他們的暴殄天物。而我姥姥從來不會因為這個責怪我,她給予我最大限度的寵愛。我一直以此為驕傲,直到有一天,一位小伙伴和他爸媽去了一趟城里,帶回來一瓶透明的氣泡飲料。他在小伙伴們中間舉著那瓶飲料,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回到家鬧我姥姥,讓她給我也買一瓶那樣的飲料。
我姥姥對我說,什么飲料啊,還用買嗎?我自己就會做。
真的嗎?我對姥姥的崇拜油然而生。
姥姥笑著,她拿出一只碗,舀了一勺白糖,兩勺白醋,拿出一根筷子攪拌均勻,然后倒進半碗涼開水。我喝著姥姥給我做的“飲料”,酸甜可口,我覺得她就是無所不能的魔術師。
沒有姥姥做的食物緩解我的食欲,我變得格外的饞,會饞門外叫賣的冰棍,會饞絲絲絡絡的棉花糖,也會饞小孩子們口中吞吐的泡泡糖……除了饞,我還特別蠢。鄰家的小姑娘便被我的這股子又饞又蠢的勁頭吸引了,然后她就從嘴里揪出一個泡泡糖的小球,說給我吃。蠢笨的我接過來剛送進嘴里的時候,抬頭便看見母親憤怒的目光。那是我記事后挨得最狠的一次打,我又驚又怕,更多的是困惑,我不明白我究竟錯在哪了……后來我是被鄰居的一些大嬸子們救下來的,劫后余生的我卻看到了我媽坐在門檻上悲傷到泣不成聲。
后來我媽學著做一些我愛吃的菜,按照姥姥的叮囑,一絲不茍地在廚房忙碌。她覺得虧欠我,覺得我之所以那樣沒出息全都是因為她自己沒有能力。不管她怎么努力,我依舊不愛吃她做的飯,姥姥去南方之后,原本胖的溜圓的我很快就瘦了下來。
2000年的十一月,我家里經歷了一場巨大的變故。那天我正在小伙伴家的炕上玩,我媽慌張地跑進來,一邊給我穿鞋,一邊跟我說,你爸死了。那時候的我還不明白這短短的四個字到底會對我的生活產生什么影響,只知道從此以后,三口之家就只剩下了我和我媽兩個人。那一年我剛上學前班,家里沒錢,我媽就去學校里幫人擦玻璃,給我抵學費。我發(fā)現(xiàn)了之后不愿意再去學校,我媽氣的揚起巴掌就打了我。我想著打死我吧,打死我就不用去學校和她一起丟人現(xiàn)眼了。生氣或者難過的時候我就格外地想我姥姥,想念姥姥溫暖可口的疙瘩湯,從而討厭和我媽一起生活。我不知道我媽那時的心情,她是那么倔強那么剛強的一個人,生活的苦她可以一個人咽下,但是唯獨接受不了來自于我的輕視。
第二年,我姥爺把我媽和我接到了河南。路上的我是興奮的,因為終于可以重新和姥姥在一起生活了。可是再見到姥姥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是她背著的一個小小的男孩子,她的笑臉也是那樣的牽強和陌生。晚上吃著姥姥做的飯,米飯松軟,燉菜可口,只是我再也吃不出那種久違了的無憂無慮的幸福感。那時我才絕望地認識到,我姥姥已經不完全屬于我了,完全屬于我的,只有我媽,這個我又怕又討厭的女人。
小時候常常犯的錯,就是和幾個小伙伴徒步跨越大半個梁園區(qū),在某個不知名的小角落待上一天,杳無音訊。然后在夜幕低垂的時候,我總是披著月光,粘著滿臉的泥土,帶著滿身傷痕,被我媽關在門外反省。
我媽懲罰我的套路就是,先揍,然后罰站。我媽揍我的工具也是五花八門,總之是以觸手可得、擲地有聲為基本要求。什么雞毛撣子啦,衣服撐子啦,鞋底子啦,等等。罰站的走廊里飄蕩著家家戶戶的飯菜香,比起剛挨過打的余悸,我更害怕饑腸轆轆。
我媽打我的時候雖然發(fā)狠,但她很快就會后悔……后悔了心疼了就抱著我哭,而這之后,我就可以吃到晚飯,而這一天的過錯,也都在我媽無盡的悔恨與心疼中被寬恕。
薩特曾說,他人即地獄。我覺得我就是我媽的地獄。我媽是那么愛自由的一個人,卻因為我的存在很少享受生活。為了供我上學,幾年來她都沒有添置一件新衣服,曾經光鮮靚麗的小仙女,漸漸被煙火侵蝕成面目全非的婦人模樣。我媽喜歡上打麻將,這也許是她能暫時逃離苦難生活的唯一縫隙,她愈發(fā)成癮,也就漸漸地不再管我,也不再下廚房。
剛上初一的我被迫學會做飯。一個電飯煲,一個電磁爐,我可以保證自己不會餓死。命運使然,我繼承了姥姥的烹飪天賦,我會用超市買來的豆瓣醬,炮制美味如與姥姥當年如出一轍的燉茄子。我越獨立,就越不需要我媽,這種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一直持續(xù)到高中結束。
高考,落榜。數(shù)學成績低到離譜,16分,總分僅夠上一個本市的高職高專,我對于此沒有任何意見。畢竟高中時候的我完全就是一塊廢胚。我媽提出讓我去復讀,可以想象那時的我是用怎樣干脆又決絕的語氣拒絕了她。
那時的我覺得自己不需要更高的高考成績,我就是神,我就是電,我就是唯一的神話。但我媽她堅持自己的想法,為了讓我屈服,她開始絕食。一開始我當然是不屑的。她絕她的食,我玩我的游戲。直到第三天的時候,她已經近乎虛脫,可能是她憔悴的臉讓我妥協(xié),也可能是我心里還有僅存的一絲良知……總之我同意去復讀,并在一年的時間里改頭換面。雖然效果也不是特別顯著吧,但是最起碼上了一所本科的學校。
大四實習的時候,我瞞著她一個人來到大連,追尋我夢里的一抹藍。我獨自租了一間小房子,置辦了鍋碗瓢盆,準備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闖出自己的一片天。過年回家的時候我媽還是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她執(zhí)意要跟我一起去大連。她臨時買的車票,無座。當我蹲在小馬扎上一邊揉著酸痛的腳一邊看著趴在小桌板上熟睡的她,覺得我媽就是在折磨我。
我媽嘴上說著是來陪我,其實就是為了逼我回去。我逃避著和她正面交流,沒說幾句,她就要提起讓我回家,而每次這樣的交流,都是不歡而散。
到大連的第三天,我媽就病倒了。心跳過速,呼吸不暢。那時看著我媽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各種監(jiān)控的管子,顯得她格外得瘦弱。她的確是老了,短短的頭發(fā)染了一次又一次,顯出干枯又粗糙的樣子。那時候的我被醫(yī)生恐嚇著簽下各種知情書、同意書,我在心里給自己構造的偉岸的形象瞬間潰不成軍,原來我是那么地無能為力,我只是個愚昧又笨拙的孩子。我庸庸碌碌迷迷糊糊地活了那么久,原來一直以來我都在給她苦難的生活雪上加霜。當天晚上,我媽的心跳終于恢復到了正常水平,我安穩(wěn)地躺在她旁邊,在日記里寫下,感恩。
夜幕降臨,飛鳥歸巢,下班的人們也都陸陸續(xù)續(xù)回到自己的家。城市里沒有煙囪,所以也看不見炊煙,但是每個燈火通明的小格子里,都擺著或豐盛或簡單的飯菜,成為某個人注定的歸屬。
我媽出院以后,我把她接回我的小出租屋。我大展身手,給媽媽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紅燒排骨、溜肥腸、土豆燉茄子,每一道都與姥姥做的味道如出一轍。看著我媽大快朵頤的樣子,我突然明白了。之所以上天賜予我和姥姥一般的烹飪能力,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姥姥慣出來的仙女,需要我用盡一生好好照顧。小的時候,姥爺總是把橘子放進懷里暖熱了才給我吃,太多太多,他們用愛為我準備最珍貴的美食,成為我不斷前行的給養(yǎng)和能量,而這些都是我窮盡一生都還不清的恩情。
山羊跪乳,烏鴉反哺。人這一生,最不可以辜負的,唯有滿載愛的美食,和來自長者的恩情。
《美食和談談情說說愛專題聯(lián)合征文》活動鏈接:
http://www.lxweimin.com/p/b98a8300b94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