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篇小說)

李老師只點評了三個中篇,《荒野》是其中之一。



1

荷花出門就聞到了香味。

她知道是池塘西邊的荷花開了,但看不見,池塘很大,像面橢圓形的大鏡子鋪在門前,荷,那片荷花萎縮在鏡子的頂端。荷花抬頭時,慘白的太陽正慢慢爬出塘邊大柳樹的梢尖,白花花的光里像藏了無數支銀針,刺得她雙眼發脹。荷花趕緊低下頭,雙腳踩著發燙的泥土,鉆進樹蔭里,匆忙中一頭差點撞到掛在樹杈的新網上。這是一張還沒經過豬血漫潤的新網,在六月的陽光里,泛著和陽光同樣黃燦燦的色彩。她的眼又被刺疼了,緊跟著疼的是心:“昨晚肯定是燒尿灌多了,連網也不記得收回家,要是被人擄走,這半年的功夫不就白廢了?”網的中間打了大麻花般的結,應該有一丈二三了,男人還嫌小,固執的要織到一丈五才肯掛上錫腳收手。荷花知道男人的脾氣,認準了的事情,五頭牯牛也拉不回來。

心疼只是看到的那一刻,現在她卻不去收網。這個有點倔犟的女人,當年從山里坐著大半天的八抬花轎進這個村子后,就不習慣圩區的生活,尤其是做飯,一把麥草塞進鍋灶,還沒容她起身,“呼”地一聲麥草燃盡了,一頓飯總是折騰她香汗淋漓。幸運的是媒人沒有騙自己,遇上的這個男人沒壞心眼,對她還是知冷知熱,許多事曉得讓著她。其實男人的脾氣比自己還要倔,還要燥,如果在眾人面前揭了他的短,事情過去幾個月他都會記在心里。但也只是記著,沒有兌現的時候。所以荷花一直認為,男人的屁股不干凈就該自己去擦,你幫他擦習慣了,他以后什么事情就一直指望你。她徑直走到河邊,赤著雙腳,褲子卷到大腿根,露出兩根細長的腳桿,如冬天池塘里挖出來的野藕。河邊有塊大青石擱在樹根上,梅雨季節的水還沒來得及退去,池塘胖了幾圈,風一吹,水擁著大青石一漾一漾的,感覺這石頭漂在水面上一樣。

荷花家里幾梱麻浸在水里三天了,自己不撈,不刮,不搓麻線,這網恐怕還要等一年才能織完。搓麻線是女人的活,荷花沒埋怨也沒指望彪子。

一下水,荷花就覺得周身特別涼快,難怪男人們一到傍晚就喜歡往池塘里跳。她彎下腰,雙手撈起一捆麻桿,桿子表面抹了鼻涕般有些滑也有些沉,離開水面時再使出勁上下抖落一陣,然后瞅瞅岸邊,用力拋上去,跟在后面的是一串串水珠,白白的刺眼。拋了兩捆覺得衣服貼著身子,也不知是汗還是河水,但荷花沒覺得熱,下身本來卷得服服帖帖的褲子在一扭一折中亂了章法,一點一點乘機溜到水面上,順著大腿沉沒水中。荷花什么也顧不上,她只想快點完成手中的活,孩子還睡在床上呢!沒人照看著,掉到地上也不知道。

荷花從水里爬上青石時,腳背上沾了不少的污泥,被褲腳上的水淋成了亂爬扭曲的蚯蚓,她不得不像個會功夫的男人作金雞獨立狀,當然不是立著不動,輪番著將腳伸到水里,左劃一下,右劃一下,幾個來回才沖刷干凈。一轉身,卻發現一個人,大熱天穿著白府綢的對襟長褂,黑色的長褲,手里捧著一個紫砂水壺,正盯著掛在樹丫上的網,好像在揣摩著什么。

荷花忙叫道:“哪陣風給林保長吹來了?稀客呀!”

那個被荷花稱為林保長的人仿佛耳朵不怎么靈,竟自言自語說:“織的是張好網,網花這么密,一小拃長的參子(一種小魚)也漏不了,好網好網?!辟澩瓴呸D過修長的身子問荷花:“彪子呢?這網得繼續織下去啊,差不多能收攏了。”

荷花笑著回答:“麻線還在桿子上呢,才撈出水,尋思著抓緊剝,抓緊刮,還要抓緊搓出來才行?!?br>

林保長仍舊慢吞吞地說:“彪子怎么也不搭搭手?”

荷花面露無奈:“一個墩子里的人,他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不愿意做的事你喊他爹爹都沒用,身子比磨子還沉呢?!?br>

“這次他不是在家待了一個月啊?!?br>

荷花冷笑了一下:“這一次也不知道他家里哪座墳山發了熱,真的一個月沒跑。我養奎林的那個月子,做飯洗尿布什么都是自己動手,還要服侍他,想想眼淚能用臉盆裝。養二鬼這一個月他沒出門,估計也不是他良心發現,大概孩子三朝那天喝多了,胸脯拍得呯呯響,說出來的話事后想著要算數,要是再像過去一樣不顧家怕別人說笑他吧?!?br>

“也是,也是?!绷直iL應聲附和著。

荷花忽然覺得有點奇怪,保長雖然是一個墩子里的人,因為他家住在村西邊,跑得最勤快的是更西邊的林家祠堂里。他不僅是上面任命的威震一方的保長,也是林家宗族里大問事的,很少來村東邊走動。今天他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過來看彪子織網,肯定有什么目的。只是自己一個婦道人家,家里的男人都管不了,又怎么好意思問保長的事?想想便對他說:“我給你端條凳子坐會,再添點開水。”

林保長從捧著的茶壺上騰出一只手,五只干瘦修長的手指像沒了紙的扇骨,擺了擺說:“不用了,彪子回來傳個信,這世道亂糟糟的,叫他外出當心點。日*本*人去年底就占了南*京城,聽說殺害了幾十萬人,長江水都變成紅色。我們這里早晚他們肯定也會來的,上面吩咐,各家各戶挖個跑反藏身的窖子,或者將墻壁再夾一層蘆葦,糊上泥,早一點做個防備?!闭f完嘆口氣,將頭轉向天空。

天空干干凈凈,也空空蕩蕩,一絲云彩也沒有,幾只鳥兒飛過時有了什么心思一樣匆匆忙忙。孤獨的太陽早上從東海那邊慌慌張張爬起來,現在快到正頂,像是爬個陡坡,有點累,腳步慢了下來。日子一直都是這樣,太陽也沒變化,但在林保長的心里似乎有片巨大的烏云正緩緩移過來。

荷花從家里端出長凳子,說是凳子其實是在一塊厚點的長木板上裝了四條腿而已。出門左瞅右看沒見到林保長的人。大柳樹的影子已退縮到了樹身邊,她放下凳子返身去屋里,換了一套干衣服,見孩子還熟睡著,在墻角找到了點豆子用的短炳舊鐵鍬,幾塊破布頭。出門將鐵鍬豎起來,綁在凳子腳上。她要趁著潮氣抓緊時間剝麻,刮麻。

2

知道彪子回來是荷花有了心靈感應,似乎耳根子里有了腳板響,盡管響聲如游絲般微弱,盡管手中剝麻時也有“嗤啦,嗤啦”聲,但荷花還是感覺自己的男人就要回來了。心有所念頭便抬了起來,就見到不遠的東南方向,彪子從江堤的小道上下來,風風火火地鉆進了村子。她知道,男人的腳板響會越來越大。

其實荷花的頭抬過幾次了。六月的江堤是青綠的,如條大青蛇盤在村莊的前面,在下村莊的小路那里開始忽地向南游去,彎了一個大弧形后,急促地消失在視線中。荷花嫁到彪子家八年,已經熟悉了這里的一切,她知道埂外的長江沒有彎,筆直且浩浩湯湯向東沖去,那些彎的直的圓的地方都是灘涂,荒野,除了渡口邊有幾戶人家和渡口西北有個林家圩的小村外,其余都是大片的蘆葦叢、大大小小的水塘。灘涂和荒野也會種上莊稼,但每一年都不敢有指望,有時莊稼長勢特別旺,江水一漫就顆粒無收;有時馬馬虎虎地下種,江水卻死活不肯上來。所以說叫望天收,種了怕水漫,不種心又不甘。當然,在這荒野里開荒種地的都是些走途無路的窮人。彪子家也窮,他卻不愿意去開點荒地,還是荷花偷偷的瞞著他開了幾分地。彪子的土地就是水塘,江水一退大大小小的水塘就現出了原形,窩在那塊荒野里一動不動。塘里面有許多來不及和江水一道撒退的魚、蝦、蟹、鱉,都是上等的江鮮,是那些有錢人的最愛,也是彪子的最愛。沒錢的賣地,有錢的買地,買了后再租給沒地的人家,收取租金,那是旱澇保收的買賣,也就是后來的地主。彪子沒錢買地,也不想去租,他的眼光盯在大埂外,那里是長江,沒人買,也沒人買得起。

彪子回來時兩只大手空空的,像兩支船槳前后劃動著。整個人曬得木炭般的顏色,一條大短褲也是黑色的,要不是腰上圍系著一道尚有點白色的大手巾,乍一看還以為沒穿一根紗呢。不過眼尖的荷花還是看到了男人的肩上還有點白色,那是裝了什么東西的布袋子,所以彪子的頭有點歪,但身子沒歪。村里人都說一米八的他站到門框里能當門板,荷花就笑,是門板也是柳樹剖開的板,扭頭翹尾,不是杉木那么服貼。彪子就罵她,說哪有自家女人不幫自己男人的。說到這個份上荷花就不愿再多嘴了,不是怕男人,她知道即使自己怎么耍潑也改變不了男人的性格,省一句比吵三天要強,假如吵三天他能改也格算。

彪子到家門口時沒進去,他將肩上的袋子放下來,靠在門框上,那架勢如拎小雞似的輕飄,再折轉身子走向荷花這邊。想必他老早就看見荷花了。

“猜猜袋子里裝的什么?”他盯著荷花,嘴一張開便露出滿口的白牙,在那張黑黑方方的臉上尤為顯眼。村里人都說這牙鋒利得很,能硬生生地咬斷兩寸洋釘粗的鐵絲。

“我才懶得去猜,裝的是什么說說就是了。”荷花抬起頭甩了幾下,想甩掉額頭前的頭發,但沒用,頭發上的水曬干了,額頭上又沁出汗珠,一甩頭額頭前又多了一些亂發。彪子走上前,用粗大的手指將頭發“梳”到了腦后。

“裝的是米,一袋都是白米,你說一個多月都是吃面疙瘩,糊,沒沾到米粒了,現在有了?!?br>

“去賒的?。俊?br>

“不是,用鱉換的?!?br>

“鱉?哪來的鱉?”

“早上我去堤外,轉了幾個水塘沒有可下手的地方,半上午到沙包后的大龍潭發現了兩只曬太陽的老鱉,篩子大呢!這老鱉賊精,我還沒到邊就溜到水里去了。”

“還賣什么關子,這不是白說?”

“嘿嘿,它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水鬼啊,我跟著它們鉆進深潭里,花了兩個小時才逮到它們。”

最早知道男人水性好,荷花是聽媒人說的:沙包渡口的船老大有個夏天的黃昏準備收渡,無意中發現江心有個人頭一忽一忽地,趕緊和兒子拼命地劃船去救人。船雖說是斜斜地駛向江心,畢竟還是順流,很快到了那人面前。一看是彪子,便沒好氣地問他:“你洗澡怎么洗到江心里來了?”彪子說:“哪個洗澡?去梅隴打酒呢?!贝洗蟊懔R他是酒癆,要嘴巴不要命。

荷花聽了,便覺得這男人有本事。

“然后呢?”荷花歪過頭,有點好奇地盯著自己的男人。

“然后?然后我就去了江邊,用短褲包著,我怕它們咬破衣服,就用大手巾扎緊,游到了街頭?!?br>

“你也不怕別人看見,一個大男人,我替你臉紅哩?!?br>

“我又不偷不搶臉紅個啥?再說我瞅著沒人才上的岸,去的街上?!?br>

看到男人認真地在為自己辯駁,荷花轉回頭,手伸到嘴巴邊想捂住自己的笑聲,一看五根手指上沾滿了黑色的麻汁,手又垂下來。她想到了林保長剛才的吩咐,笑臉主刻堆積了一層厚厚的愁云。

彪子聽了荷花的敘述,嘆了口氣:“剛才在街上也聽說了,藥行的米行的還有鹽行的幾個東家都不怎么進貨了,聽說一有什么動靜就準備往山里跑,說日本人開的是四個輪子的車,山路又窄又陡,車子爬不去,還有鬼子夏天都穿厚皮鞋,爬山不利索。要不你帶著孩子先回娘家躲躲?”

“躲?躲也不是個事啊,又不知道這些該遭雷劈的鬼子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要是不走,我還一輩子不要這個家了?以前聽說廣西佬要來,不也就是從后山到下游去了?興許我們圩上窮,沒油水可撈他們不來了呢?”

“進了魚塘哪有不抓魚的?看樣子我們都被網罩住了。”

彪子使勁地甩甩頭,像要甩掉滿心的煩惱。

3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尤其酷熱。還沒入伏,太陽爆裂了一樣,熱浪一陣一陣潮水般從村莊上空鋪過。那些低矮破舊的茅草屋趴在樹蔭下動也不動,好像稍微動一下就會大汗淋淋,動一下屋頂的茅草就會自動燃燒一樣。

比熱更難受的是浸漫在每個人心里的焦慮,酸楚,難過。圩區就像一個平底的洗澡大盆,生活在圩里的人真是作孽。大旱之年,圩里的溝溝汊汊藏不住一滴水,眼看著圩外江水濤濤卻解決不了旱情;澇的年份更怕,圩內的水排不出去,江里的水想往圩內鉆,泥筑的大埂被兩邊夾擊,時時刻刻都會被擠爛,潰破?,F在好了,頭頂芯上又懸一把劍,天上無緣無故懸著一顆雷,一顆威力無窮的巨雷,還是隱形的。不知道什么掉下來?掉到哪里?會掀起多大的氣浪?弄得每個人神經繃得緊緊的,如隨時射出卻又沒有方向的箭。

在林家祠堂的院子里,十來個只穿著褲衩子的莊稼漢蹲在梓樹蔭下面。太陽劈頭蓋臉地泄下來,穿過樹枝樹葉的縫隙,每個人的身上都貼著一片片圓的、畸形的影子,每個人臉上也貼著無助,貼著傷心。林保長身上沒有,脫光了上衣的人就像扒光了身份,干癟且臘黃的胸脯上能數得出幾根肋骨。他坐在門坎外的小竹椅上,有些陳舊的椅架竟沒有了往日的“吱吱”聲。

林保長也沒聲音。他的喉嚨被熱氣堵住了,嘴巴被烈日封住了,往日聽到的都是他的聲音,還有四濺的口沫,說到開心處,整個上身都在晃動,也不怕那幾根肋骨散了架?,F在只留一付耳根子沒堵住,他只有聽。眾人里說話的也不多,有幾桿煙槍在噴著火,咳嗽聲很劇烈。本來就熱,煙一熏空氣快被點燃了。

“狗日的鬼子。大老遠的跑到這里來干嘛?”有人開始罵了,聲音里帶著哭腔,聽聽沒有咬牙切齒的恨意。罵有卵用?隔山渡水的,鬼子聽不到,聽到也不懂,對牛罵街,解不了恨,還浪費力氣。彪子撇撇嘴,吐了口濃煙,像從煙囪里冒出來的一樣。

有人提議請小院子的陶瞎子來算算,掐掐貨。這個提議立刻遭到了眾人的反對。說小院子離這里不過尿長的路,他要是知道早該有所動靜,因為就算是跑反他也沒我們眼睛好的人快,找他不如找自己呢。

彪子仍在抽悶煙,連續沒停地抽。手中那根點火的麻桿快燃盡了,嘴唇也覺得有點麻有點苦,可就是忍不住,一鍋煙灰剛剛磕出,另一只手不覺間又伸進小布袋里,兩根手指捏起一撮煙絲,輕輕揉搓起來。

聽了一會,彪子覺得無聊,覺得蹲在這里沒用,一群只會拿鋤頭桿子,握鐮刀卻拿不定主張的人,腦袋想炸了也不會商量到什么好辦法,蹲在這里只能是耗時間。想想就收起了煙袋(吸煙的器具),插到腰間,站起來準備回去。

就在這時院外進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個子高大精瘦,蒼白的臉色上寫滿了慌張。他進門時差點就和準備出門的彪子迎面撞上。彪子閃到一旁,讓出了道,臉上堆滿了笑叫了聲:“林先生,你一向斯斯文文的,今天哪里著火了該?”

沉默已久的保長像見到來人像見到救星似的,忽然開了金口:“林先生你終于回來了,大家都在盼你呢!”

被稱為林先生的叫林學詩,是祠堂后進屋里教私熟的先生。他聽到保長和自己打招呼,忙抱拳向保長作個輯,后轉向眾人也同樣作了一個:“學詩因家事去了一趟江南,這幾天,人在外心里一直惦記著幾個學生,下了渡船沒敢回家,直接就趕過來了?!?br>

林保長說,學生的事你徒弟在教,大伙兒都放心,不要擔心誤人子弟,現在有火燒眉毛的事情,需要大家商量,拿一個穩妥一些的對策。便將日本鬼子要來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又問林先生,你肚子里有學問,見識多看得遠,看看能不能幫大伙兒想想點子。

林學詩趕緊答上:“教幾個學生我都怕耽誤了,這等大事我怎么敢亂說?”

保長笑道:“都是鄉里鄉鄰的,誰不知道你是潑墨的人,我們是潑大糞的。見識得廣,腦子肯定不一樣,隨便說說,你就不要拿大伙當外人就行?!?br>

彪子本來想回家,見此情形就想聽聽林先生的看法,又返回原地蹲了下來。一蹲下就習慣性地掏出別在腰間的煙袋,裝上煙絲,卻摸不到點火的麻桿,原來只帶了一根,早就燃完了。只好湊到別人的煙袋上,煙袋眼對眼,連吸了幾口,才將煙燃著了。

坐在門坎邊的林保長從祠堂里端出一條長凳,說先生馬不停蹄的辛苦了,坐下來說話,還指使打更的給先生泡開茶。

林學詩感到受寵若驚,同時也感到騎虎難下,他想,不說一點自己都不好意思。無奈之中只好坐下來,他說現在真的是國難時期,圩區本來就是泥土路,老天看來是要我們無路可走。西邊陳州的土匪劉小拉乘機作亂,乘火打劫,被他的線人盯上的都逃不出他的魔掌。東邊的日本人早晚都會上來,不過最倒霉最吃虧的應該是大通那邊的老百姓,菏葉州上有我們的駐軍,他們過來在那里必有一仗,一旦那里接上火,槍子炮彈又不長眼睛,老百姓肯定跟著遭殃,那邊打起來,距離不遠,我們這里能聽到,就該準備跑反了,這就是現實。

有人開始嘆氣,還是得跑反?林學詩回答說:“還有個辦法,年輕人應該先出去,聽說后山有支抗日部隊,叫什么新四軍,總部在桐城,這是一支共*產*黨領導的打擊日本人的隊伍,前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紅*軍。他們是幫助農民的部隊,到哪里都不擾民不害民,打土豪分田地,讓人民當家作主是他們打出的口號,也是他們追求的目標。不過在圩區活動好像不多,我是這次在江南聽說的,那邊山區也有,東南方向涇縣宣城那邊更多。所以年輕人都去參加自己的部隊,隊伍強大了就有份量,就像有家底子的人,說話做事喉嚨都粗些。我相信總有一天會趕走日本鬼子,讓我們走路也好,干活也好不再擔心受怕?!?br>

第一次聽說還有專門幫助莊稼人當家作主,過上舒心日子的部隊。眾人都瞪大了眼,吐了一口長氣,像悶熱的天氣里刮來一陣涼風,心里豁然有了絲縷希望。

保長貌似激動地拍了拍手,屁股從椅子移到長凳上,挨著林先生坐下,嘴巴里一個勁地夸贊:“我就說你謙虛嘛,看看看看,說得多好,就像是從新四軍大部隊里出來的人一樣,這就叫宰相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林學詩只得又作了一個輯:“保長啊,我連新四軍長什么樣子的也不知道,我都說過是聽說的。你難道不曉得么?去年新四軍和中*央軍淡好了,開始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這不是什么新鮮事。”

保長按住林學詩的手:“林先生想多了,聽了你的話我開心哩。能有抵抗小鬼子的隊伍,我們鄉下人心里才有靠山,睡覺才覺得踏實,大伙說是不是?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新四軍?”

眾人像一鍋燒開了的粥,七嘴八舌地訴說自己的看法,說到后來仍舊恢復了開罵,狗日的,牛弄的,天殺的雷劈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什么惡毒的都憋著腦子想出來,好像鬼子就在對面,罵出來他們就能聽得到。這是鄉下人的特性,打不過別人罵幾句心里也舒坦點。

彪子只是默默地吸煙,不想說話,似乎他只知道水下世界,自己也變成一條魚,一但上岸,離開了水,就蹦噠不了幾下,然后便會僵死。他來祠堂是帶著耳朵聽的,至于說什么他壓根就想也沒想。人一窮說什么都沒份量,都沒用??啥吽坪鹾芫昧藳]聽到說話聲,只有樹上的蟬依舊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嘶鳴著。他抬起頭發現人走完了。留下一個人在掃地,他是打更的林大發。

林大發的名字聽起來很順耳,他父母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一定是想他發大財,以便讓他這一門在村里能出人頭地??伤煳迨娜肆耍B個老婆也討不到,別人都叫他大發子。在宗族中他年紀不輕,輩份卻小。他有個特長就是很聽話,做什么事情都肯聽,即使別人說錯了也從來不頂嘴,不反駁,便很受保長喜歡,給他謀了個打更的差事。他喊保長不叫職稱,一直是左一聲大爹右一聲大爹的,那種親切,柔情,讓保長的眼都都睜不開。只是不知道對自己的老子是不是也這樣。

他掃地也是從保長坐的地方開始,廊沿里剛掃完,下了臺階看到大樹根上蹲著的彪子,拖著掃把就過來了。他將掃把的竹柄擱在樹根上,搭成了一個斜“凳子”,一屁股坐下,“吱”一聲,那些落在地上的光禿禿竹枝立馬翹了起來,如一支支昂首待射的竹箭。

林大發挨著坐下來,聲音不大,很神秘的樣子:“彪子,我敬佩你是條好漢子,所以也不拿你當外姓人。前兩天在西邊的吳家墩我發現了一個奇事,那里有老灣街過來的人在傳教,說是要加入什么大刀會。聽吳家一個人講,舵主是離老灣二里半的濛家灣人,前不久在江西九江得到一個仙人的點化回來的。”

“大刀會?”彪子沒聽明白。

“是一個什么組織,據說學會了大刀會的咒語就能刀槍不入。如果是真的,那還怕日本人個卵泡。”

“聽說的東西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些神乎其神的。這年頭和變天前的莊稼地里一樣,什么蟲子都會出來叫一陣子?!鼻耙痪湔f給林大發聽的,后一句彪子的聲音說降了許多,變成說給自己聽的了。還沒說完他就站起來,使勁地搖了搖頭走出了院門,隱約聽到身后林大發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4

天沒塌下來之前日子還要過。

荷花是個能干的女人,幾捆麻剝完,青色的麻皮也刮盡了,門前便多了一堆青的皮,白的桿子。彪子捆了一些,估計夠點上一年煙袋的,拖到門口靠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墻上,等干了就可以放到屋里。荷花早上將刮好的麻拿出來攤在麻繩上晾曬,然后就開始搓網線。彪子幾天都沒出去,網還剩尺把長,應該很快了,他的心急,堤外大大小小的水塘已經和江水斷了聯系,他的面前仿佛看到魚在打著花花?;馃岬奶柨靖闪舜蟮氐乃?,也曬瘦了池塘的面容。

似乎一切都很平淡。

荷花看到有人去退了水的江邊補種秋玉米,忍不住也去了。路不遠,出村翻過江堤便是。那一片窄而長的土地上,厚厚的淤泥表面已被風干,發白,卻沒干透,腳踩下去便是一個坑。地上能看出春天播種時一壟一壟的樣子,就像一個人,粗了胖了,模樣還在?,F在地溝是沒辦法勾出了,也沒辦法施些基肥,只好用短鍬拔個口子,放兩粒玉米種子下去再覆上碎土。鐵鍬撞擊爛泥沒有聲音,荷花一步一步倒退時,卻能聽到腳抽出來時“叭叭”地悶響。

先讓苗生出來再說,這是許多人的想法。

太陽照著頭頂,也罩著大地,荷花覺得老布織成的衣服像煮在開水里,口也開始要冒煙了。她抬起頭,看到西邊的蘆葦在動啊,一波一波緩緩地向自己涌來,臨近路邊的一會朝自己點頭,一會又仰身向后。是西南風啊。她看到渡口旁的小墩上,那幾株老柳也在晃動。風是有點的,被密密的蘆葦叢擋住。從泥巴里拔出雙腳,下了一個小陡坡就踩在平坦的沙灘上。她抬頭看看江的對岸,那邊的大堤好像緊貼著江水筑起來的,還能看到神官山上的小廟,紅墻紅瓦像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本來想放松一下有些發花的眼神,沒料想烈焰刺疼了她的雙眼。她趕緊低下身子,捧幾捧江水喝下去,順便將褲腳,袖子打濕,這才感到清涼了許多。

太陽快到正頂,荷花看看還有兩壟沒有點完,肚子餓得咕咕叫,早上喝的兩碗粥大概兩泡尿就尿光了。她想再堅持一會,免得再跑一次??啥亲釉诮?,胸脯兩邊忽然也脹得厲害,才想起來早該給孩子喂奶了。

念頭一起慌忙往回趕。未下江堤,荷花就聽到有孩子的哭聲,嘶盡力竭的那種,當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下江堤就看到路邊的一棵樺樹上,靠著一個懷抱孩子的女人。荷花心想,這個女人怎么這么心狠,孩子哭成這個樣子也不哄哄?走近仔細打量,女人蓬亂的頭發間一雙眼睛緊閉著,兩只手死死的箍在孩子的腰間,好像一松手孩子就會消失了的樣子。

荷花在樹邊停了下來,喂喂喊了兩聲。奇怪的是孩子竟然不哭了,驚恐的雙眼死死地盯著荷花。而那個女人屁股歪了歪,眼睫毛動也沒動一下。荷花便騰出一只手,在女人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再推時就被一個男人嚴厲的喝聲制止了。荷花抬起頭,發現不遠處匆匆趕來一個人,滿臉風塵被流下的汗水沖刷成一道道的溝壑。

那個男人沒理荷花,把她當作空氣似的彎下腰,輕輕掰開女人的手,抱起孩子,溫柔的動作讓荷花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那男人,一只有點臟的大手伸進從肩上差點滑下來的大布袋里,摸了一會才掏出一個大飯團遞到女人的手上。女人的眼立刻睜開了,飯團塞到嘴里,只看到嘴巴在動,沒看到嚼碎一下就沒了,像吞下去似的。

男人這才轉過頭對荷花抱歉地一笑,從嘴里冒出來的話像嘰嘰喳喳的鳥語,荷花一句也聽不懂。比劃了一陣,荷花連聽帶猜估計出個大概,這對夫妻是蘇北淮安的,跑鬼子反也躲天災,從蘇北來到徽州,本來是想到無為尋親,卻發現搞船的親戚早已變賣了家產,不知去向,后來打聽到親戚是去了上游的重慶。無奈中沿著長江一邊乞討,一邊打聽,雖然知道前方渺茫,卻又不得不走過來。

聽得荷花眼淚婆娑,提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男人說完又擼起女人的褲腳,一塊巴掌大的紅色當中一點花生米大小的黑色。荷花知道,這女人腿上害了丁瘡,應該是害在經絡上,疼起來一陣一陣的,要人命。

荷花原諒了女人的無禮。

也許她那時正在經受疼痛的煎熬,這種感覺就像生孩子,男人們永遠是體會不到的一樣,荷花自我安慰了一下。冥冥之中她似乎覺得有種職責或者是良心催促著自己要幫幫他們,他們現在確實需要。她對那個男人邊說邊比劃,到自己家倒點水喝,歇一會,她自己去墳場那邊挖點五爪龍(類似于現在草莓狀的草)搗爛敷在瘡上,幾天就會好的。男人雖不完全清楚荷花說些什么,但知道沒有壞心,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一付感激的樣子。

轉過東邊的池塘,荷花遠遠地看到彪子抱著孩子面朝東方,身子在不停地抖動,像是抱著一口熱鍋,抱不得扔不掉,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自己歸來。走近了,能看得到彪子滿臉的怒色,也許是荷花甜甜的一笑,也許是還有陌生人在一起,彪子的火沒有燃起來。他將孩子塞到荷花懷里,一句話也沒說,轉身想去做自己的事。荷花抱著孩子,將彪子織網坐的凳子朝樹邊挪了挪,自己坐下,然后招呼那個女人靠樹身那邊坐下,并用手指了指樹干,意思可以靠在樹上歇一會兒。彪子沒了凳子只好回家找了一張破竹椅,出來時荷花叫他把手中的椅子給那個男人坐。彪子不曉得是些什么人,左看右看都不像她娘家的親戚,也沒聽到陌生人說話,但看到荷花對他們客氣的樣子,似乎并不陌生,只好放下椅子又欲轉身,背后又聽到荷花說:“把家里的熱水瓶順便拎出來?!?br>

等彪子再次出來幫那個男人倒好水,重新坐到網邊時,荷花才將這對夫妻的情況告訴他,彪子重重地嘆口氣,看樣子幫人得幫到底,這個念頭生出來做活就沒了心思。他站起來對荷花說,林家祠堂西邊的錢大夯去世兩年了,家里沒下人,屋也是空的,沒人住也會倒的,我去問問保長,叫他們先住進去再說。

5

彪子先去祠堂,并沒有看到保長的影子,連打更的大發子也沒看到,他出了祠堂想去大夯的房子里看看。天氣炎熱,再加上大家的心情都在苦悶中,村子的小路上沒見到人。彪子走近舊屋,說是房子其實就是一個有了屋頂的棚子,四面用蘆柴拼扎,外面糊上泥巴,有的地方泥已被雨水沖洗掉落,能見到一根根變得暗紅的蘆葦。令彪子不解的是,一扇本已歪斜快要倒下的大門竟服服貼貼地站起來了,更不可思義的是,好像從里面栓上了。似乎有人來過,此時此刻就住在里面。

好奇心驅使彪子沒去推門,像個潛泳者繞到房子的后面,他記得這房子有后門,還有個小木窗戶。到屋后他將臉貼在有些灰塵的木欞上,使著勁,恨不得連頭也伸進去,但看見的是陰沉沉的空氣,沒見到想見的東西。只得移幾步將耳朵貼到后門上,半響終于聽到有人說話,聲音盡管不大但熟悉,是林學詩的,他好像在吩咐什么人,晚上八點去沙包渡口上船,有人來接他們去土橋。還說到部隊里一定要聽領導的安排,好好訓練,練好本事才能上戰場打鬼子,為鄉下人出氣。彪子從回答的聲音中估計,聽的人有七八個,還有一個是前墩子的毛丫頭。

聯想到前一陣子林先生在祠堂里的講話,彪子認定林先生一定是新四軍里的人,最起碼和新四軍有聯系,上次他對保長說的只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而已。彪子雖然脾氣暴躁,卻是個大方人,偷偷摸摸的事情沒干過,現在他無意中竟然成為隔墻有耳中的那只耳朵。他怕里面的人發現自己而顯得尷尬,忙從一片小樹叢林趟出一條道,再次返回到祠堂里。想等一會再過去,他知道林先生那幾個人不可能在那里久待的。

彪子走進祠堂的院子,停住腳步,手便習慣性的摸摸腰間,只有圍著的大手巾,沒摸到斜插的煙袋。這才想起走得匆忙,忘記帶煙袋了,這一停下就想到抽煙,沒煙似乎是很難受的事情,便想著回家去取,出門就碰到林學詩。

林先生問彪子有什么事情,彪子就把蘇北人的情況草草地說了個大概。林先生嘆口氣,說:“現在都是亂糟糟的,誰有閑心管這些,你只管帶他們進去住唄,那屋我天天從旁邊經過,還能住人,再說房子也要人撐,沒人過不了多久自然會倒塌?!北胱诱f:“都是我老婆多管閑事,不過看看他們也確實作孽,那我等會帶他們過去?!绷窒壬f:“你領他們去,我去房子里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弄弄的。”彪子嘴巴說:“好,就這么定下來。”心里在想這林先生一定是去看看有沒有留下什么痕跡怕被發現,也就佩服他考慮得細心周到。

彪子回家的時候,看到荷花和他們有說有笑的樣子像個老熟人了,也就拋棄了心里所有的怨氣。他一眼就瞄到煙袋,靜靜地躺在織網的地方。

荷花問他可行,彪子點點頭說搞好了,等會就搬過去。荷花的臉上笑得更燦爛,指著那男人對彪子說:“你知道他姓什么嗎?姓馬,牛馬的馬,咯咯咯,還有這樣的姓,名字叫馬旺財,可是一點也不旺。”馬旺財也沒了拘謹:“章大哥,這都是命中注定的,也不知道我旺財哪個祖宗罩著,遇到大哥大嫂這么滾燙的心腸,我們真的不曉得怎么報答你們?!倍颊f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沒到動情處,旺財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

彪子說:“人,哪個沒個落難的時候?怪只怪這世道不太平,弄得你有家不能回,這里恐怕也就要和你老家一樣了,唉,這老天是要滅人呢!”

說著,差點把剛才聽到林先生的話給倒出來。趕忙收住口,掉過頭對荷花說:“我抓點緊把網收完,你帶他們去吧,順便捎張條把給屋里打掃一下,林先生現在可能還在那里等著呢!”

荷花將吃完奶又昏昏睡去的孩子抱進屋后,提著條把帶馬家三口走了。他們一走彪子的心才靜下來織自己的網,他是個急性人,手中的活沒完,做什么事都沒心情,連最喜歡的去埂外抓魚也沒心思。他在想最快還要四五天才能織完,然后拿到上街頭的補鍋匠小李那里去裝網腳(上長方形的小錫塊),估計也要好幾天。等什么都搞好,再買幾斤豬血浸上兩天,嗬,再也不用下水和魚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了。站在岸邊,不用轉身,一網拋下去,收起來都是活蹦亂跳的魚,這些都是糧食,都是開銷錢,比種地強多了,想想他就美得要笑出聲來。以致林大發來到他身邊,他渾然不覺,當發現身邊有個人時還以為是突然從空而降的幽靈嚇了一跳。

“大白天的嚇什么?”大發子笑著問他是不是做了虧心事?彪子沒有回話,嘴巴朝煙袋伸了伸。林大發也不客氣,抓起煙袋熟練地裝上煙,再劃著了洋火點燃了麻桿,快要燒到手指時還是將煙袋孔里的煙點燃了。他美美地吸上一口,問彪子可愿意加入大刀會?又說上面幾個墩子不少人都進去了。

彪子頭直搖:“我才不相信念念咒能刀槍不入這些鬼話,真有這個本事政府里早就組織他們去趕日本人了,根本就用不著偷偷摸摸的拉人入會。”

“你說的有道理,我怎么就想不到這些呢?”林大發吐了一口濃煙,一個勁地點頭:“他們想拉我入會,我不曉得怎么回答他們,不過也沒答應,來想聽聽你的意見,我知道你是個耿直的人,有話就說,不像我大爹,心窩深著呢,毛竹竿子都探不到底,有話不說出口盡藏在心里,別人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

“當官的都是這樣唄,怕樹葉掉下打破頭,種田人泥腿子怕什么?怕干怕澇?!北胱有π?。

“所以我才聽你的話,我人上了年紀,腦袋瓜子還清醒呢,沒糊涂,哪個真好哪個假好還是分得清楚。”

彪子對他說:“你天天在祠堂里進進出出,接觸到林先生的機會多,向他多討教討教?!?br>

林大發嘴巴一撇:“他可是個大忙人,學堂里一直都是那個徒弟在當家,這一陣子我都很少見到他。再說文官揮一筆,武官跑死馬,他就是一個文人,我這個大老粗和他也搭不上腔?!?br>

“我看林先生是個能人。”這句話是彪子從心眼里說出來的,但也沒有明說什么,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也相信時間會證明一切。

6

這個夏天特別熱,也特別長。

日子就在這火熱炙烤中一天天捱過,到了八月初依舊沒有降溫的跡象。彪子的網終于織完了,用竹尺量量,足足一丈五,半個星星也沒少。隔天一大早彪子就將網放到一個竹籃里,拎著去上街頭的小李家裝錫腳。走在大埂上,兩邊的青草尖頭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腳踩上去涼涼滑滑的特舒服。圩內依著大埂的是連片的村莊,貌似差不多的模樣,一唱一和的蟬聲在村莊上空盤旋。

彪子的腳步大,三里多路沒一會就到了。小李家也在圩內,向東翻過大埂就是順江而建的老街,許多人卻習慣這里叫上街頭,其實哪有街的影子。

彪子到他屋前的時候,小李也剛剛才打開大門,兩只手在空中懶散地亂花幾下,一副沒睡好的樣子。見到彪子操著尖尖的廬江腔,問他怎么起這么早?這大熱天,難得的清涼該多睡一會。彪子說:“鄉下人享不到這個福,不是都像一樣吃百家飯的?!闭f完將網從籃子里取出來放在小李的腳下,讓他抓緊點給網腳裝好。小李彎下腰擺弄一下網問道:“就按一般的距離裝了?這網大不能裝得太密,不然太沉。”彪子說:“你是行家,自己看著裝,快點裝好就行,過幾天我上街再來看看?!?br>

彪子上了大埂,本來想去街上兜一轉,腳像被什么重物拽住了,不由自主地轉了回家的方向。人一但有了心思,它的內容會刻在臉上,表現在嘴上,更呈現在他的一舉一動上。彪子現在什么興趣都失去了,連走路也慢慢吞吞的,人一下子好像蒼老了許多。

下大埂進村時,他聽到了哭聲,循著聲音望去,毛丫頭的娘坐在門前的泥地上傷心得呼天搶地的,像是誰搶走了嘴邊的肉,她身邊的幾個女人也在陪著落淚。彪子走過去一問才知道毛丫頭好久不見,也沒個音信,他娘前思前想后想了一夜,早晨開門見到的仍是空氣,便估計是人沒了,越想越傷心,忍不住哭出了聲,隔壁人聞聲過來一勸,竟像是捅破了圩埂,水呼嘯而出。

彪子心里好笑,但沒笑出來,很久很久沒笑,臉上的肌肉僵硬了。他知道毛丫頭一幫人去當新四軍,林先生隱瞞這事肯定有他的打算,所以沒有挑明。只是對毛丫頭的大大說,去勸勸你家里的,毛丫頭都二十多歲了,這么大的人怎么會掉的?我聽說有好幾個年輕人都不見了呢,不可能一下子都掉了吧,估計他們一起去外面找好的出路。再說最近又沒聽說抓壯丁,那就肯定不會出事,哭什么呢?哭傷了身子還要花錢,忍一忍興許會給你們家帶回喜事。

聽彪子這么一分析,大家覺得有點道理。毛丫頭娘不哭了,用袖子擦試眼角的淚珠,臉沒擦還好看點,一擦,袖子放下,臉竟變成了花臉貓。但沒人笑她,生活中沒有什么再引得出他們的笑聲,笑容。

7

秋風還沒吹起,雷聲在陽光下響起來了。

彪子準備出門的時候,聽到轟的一聲,很沉悶,像是在天邊傳來的一樣。彪子很驚詫,明明艷陽高照,白嘩嘩的日頭正噴著火,怎么還噴著一個炸雷出來?接著又連續炸響幾聲,彪子聽出來了,聲音從東邊傳來的,還有隱隱約約的像是鞭炮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拔腿往大埂上跑,在大埂腳下,彪子發現已有幾個人趴在埂的邊沿,目光齊刷刷向東張望。他趕緊從斜坡爬上去,也和別人一樣趴在草地上,五六里開外的江心荷葉洲已被濃霧籠罩住,槍炮聲也越來越密集,不時地會看到一串串慘白的火光。彪子聽到身邊有人輕輕說,干上了,小日本鬼子和洲上的駐軍干起來了。話在說,頭卻不敢抬起來,怕那些槍彈會聽到,會循著聲音追過來似的。彪子也不敢說話,眼睛盯著江心,盯著曾經繁華的小洲,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去過一次洲上啊,知道洲不大,沒見到有草屋,房子都是磚墻青瓦,門口掛有這個局那個所的木牌,那里的人都自豪地稱洲上為“小上?!?,再好的屋也經不起這么多的槍炮來掀啊。

聲音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漸漸變得稀零,但霧沒散,不時從樹梢間冒起一股股濃煙青煙,估計洲上的人傷亡不小。最讓趴在大埂沿邊的人吃驚的是,洲北邊一前一后開來了兩艘大鐵船(汽艇),船中間的大煙囪也在呼呼地向天空吐著濃煙,看它的架勢方向是向正西方逆流而上,好像長著眼睛發現了這里趴下的人。眾人嚇得趕緊將頭縮回來,如同被皮鞭抽了一般,有幾個已連滾帶爬滾到大埂腳下溜進了村莊。彪子膽子大點,地不相信大鐵船會開過來,但也嚇得埋下頭,過了一會再伸出頭看看,船轉向西南又折向東邊,是圍著荷葉洲轉圈子的。彪子眼睛的余光里發現還有一個仍舊趴著,仔細一看是毛丫頭的大,彪子就去推他,不肯動,身子在瑟瑟發抖。彪子便喊了聲“快跑,鬼子來了?!边@一嚇唬他果然就爬起來了,彪子看到他胯下黑色的大短褲濕了一大塊。

彪子回家的時候見門口聚集了六七個人,他們是被槍炮聲趕過來的,被趕過來的還有兩只黑狗。荷花坐在凳子上給孩子喂奶,大兒子奎林圍著人群繞圈子,這讓彪子聯想起剛剛看到的汽艇,他的頭便有些暈。馬旺財夫妻和荷花不知道說些啥,早上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毛丫頭娘也在,她豎著耳朵,聽得眼也不眨一下。

沒有人再淡定得下來,大家心里其實都挺慌亂,這種心里就明顯地刻在臉上,想賴也賴不掉。人一慌便感覺時間過得很慢,太陽掛在樹梢上好像被絆住似的,久久不肯下山。本該升起炊煙的屋頂靜悄悄的,只有蟬不知疲倦,也不理會人的煩惱,無憂無慮地哼唱自己的快樂。

“看樣子離跑反不遠了?!北胱右宦曢L嘆,他對馬旺財夫妻說,“才過幾天安穩的日子,又要亂起來了?!?br>

馬旺財苦笑說:“這種日子不是第一次,也就習慣了。我把我知道的鬼子進村的情況和大家說說,大家注意點,鬼子到鄉下的時候不會很多,十幾二十人,第一次來非常野蠻,好像給人一個下馬威,讓你以后見到他就害怕,他們最見不得的是年輕人,看到就會開槍打死,對老人和小孩稍微還好的,看上長得好看的女人他們得不到手不會死心,這幫畜牲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他斷斷續續地說出來的,蘇北腔夾著剛學會沒幾句的本地話讓人聽著著急,但大伙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聽說連女人也搶荷花就急了:“這不成了強盜?”

馬旺財說:“比強盜還強盜呢,強盜只劫財,他們什么都搶。”

彪子對毛丫頭娘說:“早上你還哭得傷心水滴流的,現在看他們出去興許是件好事?!?br>

毛丫頭娘有點難為情的樣子說:“我一個女人家,哪里想得到這么多?”

彪子說:“我也是瞎估計的?!庇謫栺R旺財:“鬼子兵不會在村莊住下來吧?”

馬旺財回答說:“應該不會,他們怕拿槍的人對付自己,知道老百姓不敢惹事,所以第一次來就是嚇唬人的,以后沒什么事情一般不怎么來。”

彪子笑他:“你知道這些還要往外跑???”

馬旺財撓撓頭:“剛開始我哪里知道,這一年多我跑過很多地方,一路聽人家說的。第一次跑反嚇得我們魂都不在身上,哪里還敢回家?跑了兩個多月才到無為,一打聽南京就在無為東邊,也是江邊。估計鬼子會上來的,逼得沒辦法了,只好走一步是一步,還好老天長著眼睛讓我遇到了你們?!?br>

彪子說:“開玩笑呢,不要當真?!焙苫ň土R他嘴臭。彪子說:“不臭不臭,就是臭一點,自己人也不會計較?!?br>

馬旺財說:“沒計較沒計較,不過大伙兒放機靈點,一有什么動靜趕快找地方躲起來。地窖,莊稼地里都行,鬼子進村,時間也不敢待多久,大伙還要多注意那些狗仗人勢的漢奸?!?br>

大發子剛好從西邊踱過來,聽他們談白聊天便停下來,好奇地追問馬旺財:“什么叫漢奸?”馬旺財說是替日本鬼子賣命的中國人。大發子張口就罵,這些狗日的良心在哪里?還幫外人害自家人?彪子說他,罵也沒用,還不是為了保自己的小命,貪得點好處?大發子說也不怕祖宗十八代被人罵翻身???

彪子東邊屋拐走來一個人,是換了一條大褲衩子的毛丫頭大,他走著走著就停下來了,扯著噪子喊毛丫頭娘回去做飯,說前心和后背都貼到一塊了,一會嚇一會餓的死又死不掉。話沒說完掉頭往回走,邊走邊還嘰嘰咕咕地數說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話。

毛丫頭娘應了一聲,起來就往回走,大伙也都各自散去,太陽忽地就掉到山下去了。

晚上。彪子就著一把炒黃豆喝了一碗悶酒,忘記自己有沒有洗澡就迷迷糊糊地上了床。睡得早醒來也早,彪子卻不是在早晨醒來的,他做了一個惡夢:同樣是在深夜,他帶了一把大砍刀,從沙包渡口的小木船上跳入江中,順水游到了荷葉洲上。他找到了鬼子住的房子,見床就砍,似乎砍死了十幾個鬼子。接著聽到“嘟嘟嘟”的哨聲,他慌忙逃出了門,卻見門外天色通明,那些砍死的、沒砍死的鬼子都渾身血淋淋舉著槍將自己圍在當中,并且圈子越來越小。他的砍刀還在飛舞,砍在鬼子身上卻砍不死人,他急得跺著雙腳,這一跺人竟然飛起來,只是飛不遠,剛落下就有鬼子圍過來。他只得拼命的連續跺,再跺幾下屁股就挨了一巴掌,他就醒了。荷花怕吵醒了孩子,輕輕問他發什么神經。彪子說做惡夢了,很惡很惡的夢。荷花就嘆氣,抱怨說這日子怎么過的,白天擔心,夜里害怕,也不知道哪天才過得正常。

彪子想安慰荷花卻又沒話說,手一伸就摸到女人的胸脯上,軟綿綿又有彈性,他借勢就揉了幾下,不曾想這激發了男人的原始充動,他對著荷花的耳朵輕輕說:“想不想?”荷花一時沒聽明白:“這大半夜的還能想什么?想了也是白天的事情。”“你不想我想?!北胱诱f著話手就順勢從上身滑下,停在了腰間。荷花明白男人想什么了,也沒拒絕。男人身體好,如果沒喝酒一到天黑就像頭餓狼,上床就想著這事。自從孩子出世到現在有兩三個月了,男人還沒碰過一次自己的身子,這是結婚這么多年很少有的事。所以當男人的手拽下褲子時,荷花并沒有去制止。黑暗中男人窸窸窣窣褪下褲子爬上來,手沒停身子像一張弓,忙活一陣卻進不去。彪子就著急,兩只胳膊如兩條蟒蛇死死的捆住她的上身,像要將她的骨架勒散,但下面依然沒力,在他低吼一聲后,終于變成一條沒骨頭的螞蝗癱在女人身上。荷花只覺得大腿內側猛地澆了杯熱水,滾燙滾燙的。

荷花心里便有些難過,她一只手按摩著男人的頭,一只手從男人的胳肢窩里圈出輕拍著男人寬厚的后背,累了累了,困吧!彪子沒了睡意,他覺得對不起女人也覺得沒面子,倔犟地試圖再努力一次,但結果更慘,弄得渾身大汗淋漓,也糾纏得荷花全身上下如一節剛從水里撈起來的蓮藕濕漉漉的。

滾到床板上的彪子心有不甘,一勾上身坐了起來,兩只眼睛似乎噴出火。荷花套上褲子,也沒想到去擦擦洗洗,只是幽幽嘆了一聲:“想什么呢?出來就舒服了,這樣也好,省得我又再進一次鬼門關。安心睡吧?!?br>

彪子沒答腔,拎起大手巾光著身子就出了門。

外面像是白天,月亮替代了太陽掛在空中,也沿著太陽的軌跡緩緩西行,銀輝鋪在樹梢上,鋪在靜靜的小路上,鋪在一棟棟像大草垛似的房子上,空氣似用水漂洗過般的清新。彪子拖著長長的影子站到塘邊的石板上,他放下大手巾,借機揮舞了幾下手臂,像只剝了皮的青蛙,縱身一躍,水面漾開了幾圈花紋很快又愈合起來,什么也沒發生一樣。過了一袋煙的功夫,他已出現在近百米寬的池塘南岸。那是大埂腳下的玉米地,春玉米棒子還沒到十成熟就被掰下來了。也不知是哪家開的頭,少點收成就收點,怕鬼子來一把火燒沒了,那才叫哭著沒淚呢。玉米桿子仍舊枯站在地里,像仍在生長似的,但水份已漸漸流失,倒是套種的豆子密集而茂盛。

剝了皮般的青蛙就坐在塘邊,月光之下,像座雕像。

8

鬼子來了,這次是真的來了。就盤駐在一江之隔的荷葉洲上,像一條惡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江北,隨時都會撲過來。江北的人已聞到空氣里的腥味。

每個人都揣著一面鼓過日子,不時被自己的一顆慌亂的心敲得咚咚響。

網沒取回來之前,彪子還得去大埂外的塘里摸魚,但現在下河只是一種機械的動作,已沒有了以往的樂趣。有回被一條鱖魚刺破了手指惱得他將魚捏成肉泥,邊捏還邊罵,劉小拉瓜也不敢對我怎么樣,連你也來欺負老子。其實西邊的土匪劉小拉瓜不僅不敢欺負他,再弱的人也不敢欺負,最近就沒聽到過有關劉小拉瓜的傳聞,這個讓一方人膽顫心驚的土匪似乎像個賣笑的婊子歇菜從良了。

彪子不敢去江邊,但忍不住不看,從會洗冷水澡開始,這長江就成為他的大澡盆,一天不下去似乎心里不舒服?,F在不舒服也不行,有時實在憋不住,他不顧身上被蘆葦的葉子拉破皮,仍舊跑到江邊的蘆葦叢里,透過桿子的間隙看看江心,像偷看一個昔日情人。往日上上下下的帆船也不知道躲到哪個溝溝汊汊里去了,倒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汽艇耀武揚威地向上江馳去,白色中間貼著塊大膏藥似的旗子在獵獵作響。

后來聽說鬼子已靠王家套那邊到過江北了,因為沒有槍炮抵抗,甚至棒棍鐵叉也沒有,也就沒有了槍聲。日本鬼子在離圩里五六之外的老鼠灣街,還有三十里之外的湯溝古鎮都設了據點,并設置了維持會,那些保長們大都搖身一變,換了個頭銜依舊捧著茶壺,逍遙自在。這也難怪劉小拉瓜不敢作怪了,他的西北東北都有比他厲害得多的武裝,他被更強大的武裝壓制了,想興風也作不起浪。

彪子見日子像長江里的水,雖然波濤洶涌但還沒掀起湍急的旋窩,就想起他的網。他不敢像往常一樣甩開膀子隨便走在大埂上走,而是沿著埂腳,專挑林子下面悄悄地去了一趟小李家。他覺得無論怎么慢小李都應該給網腳裝好了。這是他吃飯的家伙,是他的田地,他的指望。況且馬旺財說的有點靠譜,鬼子對鄉下沒什么大的興趣,躲躲藏藏興許能過去,就像小偷過的日子,沒抓到就能喘口氣。可是小李家的門是鐵將軍把守著,連窗戶也釘著木板條。問隔壁人家,回答說,那天炮聲一響,他家就和街心的幾個掌柜一道跑到后山去了,不過走的時候和左右隔壁的鄰居都留了話,等世道太平一點他就會回來,托他辦的事情等一到家就會親自送上門。

沒辦法,彪子只得空著手回去。他依舊選擇走大埂腳下的小路??烊肭锪?,斜坡上青草依舊綠茵茵的,小路當中也有橫著伸展過來的草尖,像要擋住行人的腳步。

彪子真的停下來了,他的肚子先是隱隱作疼,很快越來越厲害,閘門快要抵擋不住、快要倒塌的那種。他望了十幾步遠的前方小樹林,夾著尾巴一樣小步快走。在樹林北面有片不大的茅草叢,足以遮擋住行人的視現,彪子鉆了進去。

蹲下,一陣暴風驟雨過后,彪子得到了解脫,連同陣陣疼痛也拋到泥土里。他站起來才向前移了兩步又停下來了。面前的小路西邊過來了三個人,彪子認識兩個,細瘦高高個子的林先生,那個身體敦實壯碩的是吳家村的吳亞民,還有一個挑著兩條大半麻袋東西的人彪子不認識。讓彪子沒有出來的原因是小路東邊也出現了兩個陌生人,像約好了時辰一樣。彪子覺得現在出去肯定很難為情,一定會影響到他們。沒辦法他又蹲下,不得不去聞著自己拋出來的臭味。

彪子躲在草叢中,眼卻緊緊地盯住路上的人,他看到他們人還沒走到一塊兒,一個陌生人就伸出手和同樣伸出的林先生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陌生人激動地說:“林局長辛苦你了,山里邊真的盼星星盼月亮盼著這批稅款,不亞如下了場及時雨啊?!绷硪粋€人拉著吳亞民的手也說,吳隊長辛苦了。吳亞民搖搖頭說:“不辛苦,我只是去渡口接應林局長,他才辛苦,上次去江南蹲了六七天,山里山外地跑,鞋都跑爛了兩雙。”彪子聽了他們的對話感到新鮮,鄉下人見面打招呼都說,飯吃過了嗎?這部隊里的人就是不一樣,說話客氣有禮貌,還有學問。

林先生說:“辛苦倒是其次,幾趟江南之行,真的有許多感慨,我感受到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熱中仍能湊交稅款,這種對我們支持的精神讓我非常感動。有了這種精神支撐,我們一定會趕走日本鬼子?!蹦吧苏f:“參軍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們的隊伍正在不斷擴大,有了實力就有和日本人較勁的本錢。我來之前黃團長特地讓我轉告你們,現在你們是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活動,千萬千萬要注意安全,還有林局長你雖然是新四軍桐東稅務局的干部,但還沒遞入黨申請,他希望你早點加入組織?!绷窒壬f:“我心里早就是黨的一分子了,只是太忙沒功夫。等秋后的稅款收上來,我會親自送到山里去,到時再遞申請,謝謝黃團長關心?!彼D向吳亞民說:“吳隊長,考慮到安全問題,你安排一下,選擇一戶上街頭的積極分子家里,先歇歇腳,吃了晚飯夜里你們動身?!眳莵喢裾f:“林局長放心,我會安排好的,你回去吧!”林先生說:“是的,應該盡量少暴露在外面。我回去,辛苦你們了?!闭f完轉過身子。

幾個人迅速分開身,向東向西散去。

彪子覺得雙腿有些麻木,腦子也亂糟糟的,想來想去不敢發出一點響聲,煙癮也憋著難受,嘴里叼著的煙袋空吸了幾次,沒味,也不敢點燃。直到一切都靜下來,他才試探著伸了伸頭,確認沒了人的蹤影才走了出來。踩到剛剛一幫人說話的地方,他邁開步子想攆上林先生,舉目望去路上空蕩蕩的,只有陽光,蟬聲。彪子估計林先生已經翻過大埂,走埂外的小路了。

沒趕上林先生,彪子的心里沒有感到失落。

9

春玉米掰完曬干了。天氣一直炎熱,高溫不肯退去,這樣的天氣里,秋玉米長勢特奇的好,結出來的棒子比春玉米的小不了多少,這個時候施點土肥料,再延續一段日子,收獲應該是有把握的。幾分地收個兩擔三擔,也能應付幾個月。莊稼人本來就靠一點點的收成來撐起一個個苦巴巴的日子。

這些都是西邊四十歲還不到的春花娘經常對荷花的耳邊吹的風,江邊她們開的荒地緊挨著的一起,所以方便的時候,總喜歡叫上一道去。何況施肥不是澆水糞,得兩個人搭檔才方便,也更快。一個在前面退著用鍬貼著莊稼根部附近開個口子,另一個在后面跟塞進曬干了雞糞豬糞或是榨油后的碎餅,用腳踏實就行。

她們挑著肥料去地里時太陽已經偏西,高溫也在漸漸消退的時候。秋玉米桿子沒春上的高,兩個女人進去還是看不到人影,只聽到玉米葉子摩擦的“沙沙”聲。直到施好了春花娘家里的幾壟地,她們才走到地頭透透風。春花娘說渴了,想去江邊捧點水喝,問荷花去不?其實荷花早就口干舌燥的,只是年紀大的人沒說出,自己不好意思說出口。兩個人一前一后去了江邊。

一艘日本鬼子的小汽艇本來是去王家套那邊的,不知道機械發生了什么故障停在了不遠處的渡口邊。檢查完了,一個鬼子到前面去拔錨準備開船時看到江邊有兩個女人,起了毒心,他收手站進船艙,不一會連續跟出來九個貓著腰的鬼子,他們跳上岸鉆進蘆葦叢,像幾條伸出毒信子的蛇悄悄接近了獵物。

荷花她們根本不知道身陷危險的包圍里,依舊說笑著上岸,爬上土坡,準備將荷花家的幾壟地施完肥,然后就回去做晚飯。

她們剛進玉米地就被幾個從蘆葦叢里鉆出來的鬼子圍住,這突如其來的場景嚇得兩個女人掉頭往玉米地里鉆,但已經晚了,晴空之下,兩個人被按到在同樣倒伏的玉米桿上,衣服被撕成條條片片,尊嚴被撕成血肉模糊,還有一顆心被撕成滴血的碎片。

九個惡魔對兩個如僵尸般的女人輪番攻擊,獸性發泄完還不肯放手,竟然掐住兩人的脖子,直到斷氣。在一片嘻嘻哈哈的狂笑聲中,兩個人的尸體被扔進長江。

鬼子的所做所為天知道,大江知道,一個在地里鋤草的女人也知道,與大自然無動于衷的區別是當時她就嚇得趴在地上,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似乎再高一點就要蹦出來。鬼子一走她連鋤頭也沒扛,抬起顫抖的雙腿就往朝村里跑,下了大埂才敢放開喉嚨大喊起來:“不好啦,不好啦,鬼子殺人啦!”有人出來問:“在哪里?”女人邊跑,邊用手指指背后:“江邊?!?br>

大白天的村莊里沒多少人在家,但這晴天霹靂的消息很快將散落在村外的人聚集到村內。沒聽女人說完,彪子的眼就紅了,不聲不響回屋里拿起菜刀就往江邊沖,像頭發狂的牛,沒人攔得住,有幾個男人跟在后面跑,村子似乎一下子就慌亂起來。

在那塊狼藉一片的玉米地邊,彪子站了一會,他好像能聽到躺在地上的荷花哀求的聲音,還有咒罵,還有呼喚彪子快來的聲音,那聲音急切而又無力,漸漸在彪子耳根邊消逝。在荷花眼里,彪子無所不能,他是大樹是靠山,是一根定海神針?,F在什么也沒有了,面前的大江也沒有了聲息,如一幅靜止的黑白畫。彪子將菜刀奮力地擲進江心,幾朵浪花濺起,旋即又歸于平靜,他再也忍不住,趴在沙灘上痛哭起來,如條失了伴的牯牛。

夜晚,一向沉浸在夜色中的村莊多了兩盞燈,昏黃如忽閃的螢火。來看望彪子的鄰居們都揣著同情,也帶著說不出來的憤恨陸續回去。馬旺財老婆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彪子的兩個兒子,并用眼神向他示意,讓他也回去,順便牽牽孩子,見馬旺財沒理會也就沒有再堅持,抱一個牽一個走進黑夜里。

彪子是被人架著從江邊回來的,回來就變成了啞巴,除了一個勁地吸煙,其他時間嘴巴就沒張開,不喝也不吃。鄉親們知道這傷有多深,說得再多也是敷衍,來看看他只是表示一下心意,說多了也許適得其反。馬旺財也只是在默默地陪著他,心里卻想得很多。都說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他沒想到荷花會攤上這么大的災難,這個村里沒了她咯咯的笑聲,沒有她穿來穿去的身影,村里也寂靜呆板許多啊!在家里自己和老婆都一直說荷花夫妻是好人,一定會得到好報,沒想到會落到今天這樣的報應。

夜愈來愈深,馬旺財準備回去,屁股離開板凳還沒一拃高,就見到林先生從黑暗中走出來。心里不由得大喜,他在和彪子談白的口氣里判斷出,彪子特別佩服、相信林先生,現在他出現了等于來了救星。

果然,彪子見到林先生就像久旱的禾苗淋了場雨,有了想起來打招呼的欲望。林先生搶先一步,手按到了彪子的肩上沒讓他起來,順手拖過一張舊椅子坐下來。

“我都聽說了,這些沒有人性的畜牲,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br>

“我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要是病死餓死我都認了,這大白天的被人謀害我受不了,一分鐘都受不了?!闭f完“呯”地一聲跪在林先生面前:“幫幫我,村里只有你能幫我?!彼煅手f不出來了,淚大顆大顆的從眼角滾落下來。

林先生見狀忙起身要拉起彪子:“這個仇是鬼子欠下的血債,早晚會要他們償還的?!?br>

彪子不肯起身:“林先生,你讓下茅缸摸蛆我都愿意,只要能幫我出這口氣?!?br>

林先生說:“你先起來,出氣也不是現在就能的,拿雞蛋去碰石頭,再多也是沒用地碰撞,只會自己再次的頭破血流。小日本不光欠你一條命,欠中國人的太多太多,沒有一個正直的中國人不記著。你先起來,自古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相信你會看到這一天的。”

彪子爬起來,胸中的悶氣怎么壓也仍有一縷縷從縫隙中冒出來。

10

荷花被害的第三天,彪子按照習俗為她舉行了落地安葬,雖然只是葬了一些衣服,荷花在世時用的一些東西。但也是一個標記,那片荒涼的墳地無故多了兩冠新墳。辦完喪事,彪子想想該給荷花娘家把個信,不能說人沒了,一個信也沒有,沒人知道荷花娘家在哪里,彪子只有自己去。臨走前,彪子將家里的糧食拎到馬旺財家,自己無所謂,孩子在那里,要吃要喝的。二十多里路彪子走了大半天,結婚后荷花也沒回去兩次,都是和彪子一起回的,小路有孩子的笑聲,也有荷花的笑聲,現在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彪子想想就越發難過。

黃昏時分,彪子才趕到荷花娘家,得到噩耗,娘家人抱著彪子嚎啕大哭,哀聲一片。晚飯時彪子喝起了悶酒,左一杯右一右,直到醉倒在桌上。

住了一夜,也醉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彪子匆匆起來往回趕,頭像壓了塊石磨昏昏沉沉,腳步踩在棉花般些飄。路過保成圩的河邊,他鉆進小樹林的草叢中,仰天呼呼大睡。醒來蹲在河邊捧幾捧水喝了又洗了把臉,人精神爽多了,走到路上發現日頭已經偏西。

走了過了兩個多時辰,太陽快要下山時,彪子才走進村,他沒進自家的門,甚至連看也沒看一眼,一看就會傷心,就會想到荷花,平常這個時間荷花早就準備好晚飯,擺好碗筷等著他了?,F在冷冷清清的,他想去馬旺財家看看沒了娘的孩子。還沒拐過墻,就看到大發子慌慌張張從東邊跑過來。到了身邊大發子才發現是彪子,說話都有些結巴:“彪子,日本鬼子剛剛從村里出去,一起五個,有一個落單在后面。”彪子轉過身子,雙眼立刻噴出火,像大發子是日本鬼子似的:“在哪里?”大發子手往背后一指:“估計上大埂了,往渡口那邊去的。”

彪子沒說多話,拔腿往東跑,到自己家門前遠遠看見大埂上一個鬼子斜扛著槍,大搖大擺的樣子。他彎下腰撿起半截磚頭就朝大埂奔去。追到去渡口的大埂腳下,鬼子才發覺不對勁,扭過頭看看后面有團黑影朝自己奔來,嚇得沒敢細看,朝渡口狂奔。彪子緊緊跟著他,怕他拉開距離會鎮靜下來端槍就麻煩了??斓教J葦叢時,彪子吼了一聲:“再跑砸死你。”這鬼子來中國很久了能聽懂一些中國話,他誤將砸字聽成炸字,以為是手榴彈,他想中國的老百姓都是膽小怕事的人,見到日本人躲也來不及,給他一個膽子也斷然不會來追自己,原來自己今天是遇到了新四軍。慌忙中回了一下頭,恰好看見彪子手里舉著什么東西,忙扭轉頭想跑快一點,這一慌腳就勾到一根倒伏的蘆柴上,栽了個狗吃屎,槍被摔出老遠。彪子不容他爬起來,猛地撲上去,揮著磚頭就砸。鬼子吃了虧這才知道不是手榴彈,膽子就壯了,就想往槍那邊滾。每一次翻身,鬼子的頭總朝槍的方向扭去,彪子沒給機會,騎在他身上亂揍一頓,張口大嘴咬在鬼子扭曲的喉嚨上,鬼子一疼拼了命地揪住彪子的頭發想將彪子的身子推開。彪子哪里想到頭皮上的疼痛,他想到了死去的荷花,想到荷花的呼叫,一腔怒火燃起,嘴就越咬越深,直到那難聞的血腥氣沖出,像一場急雨,澆得他的雙眼也睜不開。這時才感覺頭皮上的手沒了力氣,好像漸漸在松開。彪子的嘴仍舊沒放松,還在死命地咬,直到上下牙碰到一起。

鬼子喉嚨被咬了個大窟窿,也許直到臨死他也沒有想到,咬死自己的竟然是一個中國的老百姓。

彪子回村時,在大埂腳下碰到林先生。林先生遞給彪子一封信,讓他乘著夜色去后山尋找新四軍。

小李不知道彪子的事情,他跑反回來匆匆將網送過來,見彪子家大門緊閉,轉了一圈看見那截斷了的樹杈,沒多考慮就將網掛了上去。陽光細風中,一條條嶄新的錫塊閃著寒光?!氨胱踊丶?,一眼就會看見的”,小李為自己的聰明感到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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