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序
有些小說看一遍足矣,日后想起其中的故事也不過是一陣唏噓,但沒有拾其書再讀的欲望。而有些小說卻能一想起就血脈噴張激動萬分,恨不能立即翻出來細細再讀一番,而每次細讀都能獲得新的感受。《三體》三部曲,對我來說就是這類的小說,哪怕撇開科幻這一相對主流文學來說較為邊緣的屬性不談,單以小說應有的流暢性和娛樂性甚至是思考價值來說,它都是極其出色的。
一、古典式科幻
劉慈欣寫科幻小說是古典式的,繼承了歐美科幻黃金時代的作品風格,故事結構完整宏大,社會生活背景壯闊,敘事跌宕起伏,對科學技術描寫細致入微,更重要的是會對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深遠的哲學探討和思考。這類的科幻經典,必須要提到的是阿瑟·克拉克的《太空漫游》四部曲,我們也能明顯看出《三體》受《太空漫游》的影響極為強烈和深遠,連劉慈欣自己都說過,他是克拉克的學生,是克拉克讓他重新認識文學的潛力和可能性,并把他帶上了科幻之路。
但《三體》與《太空漫游》相比起來,其實并不遜色,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對于中國的科幻讀者來說,《三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故事由文革這個讓我們熟悉又陌生的話題起端,那些熟悉的人物背景,毫無隔閡的人名和語言使用,讓我們有種誤以為已真實發生過或即將會發生的錯感;但與這厚重的現實所結合起來的,是描述手法的極端空靈和宏大,以及幻想的綺麗與震撼。這是一種奇異的感受,處在真實世界的我們的感官和思維被放大、重組和牽引后,被指向了一個浩瀚的所在。這種感受,雖然在讀《太空漫游》的過程中也能獲得,但總會比讀由我們自己的文化和語言寫成的《三體》多了些隔閡感。總的來說,劉慈欣的《三體》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古典式科幻文學。
二、超越自戀
在《三體》第一部中,大劉描寫了擁有三個恒星的不穩定的世界和其中的文明種族,這個外星世界和種族都是作為整體形象描述的,在這樣的參考系中,按傳統模式描述的人類世界也凝縮為一個整體形象,在這里人只是一個整體性的符號,更多地去關注人作為一個整體與宇宙之間的關系,從而跳脫了傳統文學中的“以人為本”的思維。本來人類的社會史,就是一部人的地位的上升史,從斯巴達克斯揮舞利劍沖出角斗場,到法國的革命者們高喊人權博愛平等,人從手段變為目的;而“文學即是人學”這句話也被奉為金科玉律,傳統文學的理念越來越向“以人為本”的方向發展,文學也變成了人類的一場超級自戀的“游戲”,宏大敘事在消失,越來越內向,越來越宅,人與自然的關系淡出視線,甚至連人與人的關系也漸漸不耐煩,只剩下自己與自己的關系,只剩下個體的喃喃自語。文學需要超越自戀,應該從描述人與人的關系的局限中超越出來,外向的,更多的去描述人與自然的關系,用文學去接觸比人性更宏大的東西。以整個種族形象取代個人形象,以及一個環境或一個世界作為一個文學形象出現,這是人物形象的文學概念在科幻小說中的兩種拓展,也是大劉在寫《三體》時一直努力要去做到的,不得不說他做得不錯,像第一部的最后部分三體人對整個人類廣播說的那樣,“人類,你們其實都是蟲子”。
但在整個《三體》系列中,大劉并沒有完全放棄描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沒有完全不去描寫人類社會的種種問題,人與自然的關系,和人與人的關系,二者是并存的。第一部里,大劉引用了愛因斯坦的一段話,“在外表上,中國人受人注意的是他們的勤勞,是他們對生活方式和兒童福利的要求的低微。他們要比印度人更樂觀,也更天真。但他們大多數是負擔沉重的:男男女女為每日五分錢的工資天天在敲石子。他們似乎魯鈍得不理解他們命運的可怕。”(《愛因斯坦文集》)由此感嘆“在中國,任何超脫飛揚的思想都會砰然墜地的,現實的引力太沉重了”;葉文潔和伊萬斯領導的地球三體運動對人類文明徹底絕望,憎恨和背叛人類甚至將消滅人類作為最高理想。還有書中其他的一些例子,再去看看現在真實的世界,這一切都是那么發人深省。總得說來,這第一部是最具有歷史感和現實性的。
三、零道德
第二部《黑暗森林》,是我個人在三部曲中最喜歡的,每次看完《黑暗森林》,我都能在其中體驗到在文學作品里并不容易體驗得到的完美高潮,這是一種啟示性的震撼,一種極致的滿足。“面壁人”計劃,四位“面壁人”設計的四套反擊方案,想象出來的情人,看似神圣卻又冷酷至極的“水滴”,“宇宙社會學”,猜疑鏈,射手與農場主,等等等等,一連串的構思和“點子”讓人目不暇接拍案叫絕。
種種巧思中,最讓我震撼的,還是零道德的宇宙社會形態。大劉力圖在導致人類文明徹底毀滅的大災難的背景下,重新審視人類已有的價值和道德體系,并試圖描述一個由無數文明構成的零道德的宇宙。在這個科幻的世界設定下,已有的道德觀和價值體系是多么的軟弱無力,只要將其向前稍推一步,一切將變得真正冷酷。試想一下,道德是有階級性的,擴展到宇宙生命或許是有種族性的,道德脫離不了經濟基礎,經濟基礎又不能脫離社會,道德是為這個社會服務的,外星人的道德再高也是為了他們自身的社會生存和發展所服務。所以一個擁有高科技程度的智慧生命同樣會擁有極高的道德準則這句話,就不一定成立了。
大劉說他在科幻文學中看到了一個奇特的功能:現實世界中任何一種邪惡,都能在科幻中找到相應的世界設定,使其變成正當甚至正義的,反之亦然,科幻中的正與邪、善與惡,只有在相應的世界形象中才有意義。善惡是相對的,大劉在《黑暗森林》里多次利用劇情詮釋了這一現象。
不得不提一下面壁者。面壁者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詭異的使命,它的邏輯冷酷而變態,但卻像鎖住普羅米修斯的鐵環般堅固無比。這是一個不可撤銷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掙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對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賦予了面壁計劃的意義:我們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在這一部后半部分,有一段看得我是直打冷顫,比看了恐怖片還要感到恐懼:“他(羅輯)繼續下沉,動蕩的星空在他的頭頂上縮化為冰面破口那一團模糊的光暈,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羅輯感覺自己不是沉人冰水,而是躍入黑暗的太空。就在這死寂的冷黑之間,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這真相,“黑,太TM黑了。”
四、末日實驗
第三部《死神永生》,將科幻小說獨具的宇宙視野和本質性的思考推向了極致,紛至沓來的宇宙細節和宏細節描寫讓我們震撼至極,這是對人類終點乃至整個宇宙終點的描寫,大劉發揮地得心應手。所有的這些都已經超越了對物質世界甚至精神世界的思索,進入到對生命和宇宙目的性的終極追問,一路看下來,真的是蕩氣回腸。“宇宙的田園時代已經遠去,曇花一現的終極之美最終變成任何智慧體都無法做出的夢,變成游吟詩人縹緲的殘歌;宇宙的物競天擇已到了最慘烈的時刻,在億萬光年暗無天日的戰場上,深淵最底層的毀滅力量被喚醒,太空變成了死神廣闊的披風。太陽系中的人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最后面對真相的,只有兩雙眼睛。”
這是一個只有用科幻文學的思維方式才能產生的思想實驗,這就是科幻的“末日體驗”。人類自誕生至今,作為一個整體人類文明從未遭遇過滅頂之災,要想體驗這種“滅頂之災”,只能通過科幻文學。而科幻文學的語境不是人文的,而是冰冷冷的理智和邏輯的,我們極易被引入道德和價值觀的困境之中,深入到這些想象世界中,就會看到在冷酷的宇宙規律下,我們以前認為天經地義堅不可摧的東西是那么不堪一擊。“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讓我想起諾蘭的《蝙蝠俠黑暗騎士》,小丑讓兩艘船上的普通公民和囚犯選擇是炸掉對方的船或者被對方炸掉,結局在電影里是美好的,是富含了人性光輝的,但在《三體》里,大劉再次給脆弱的人性和道德以沉痛的毀滅性打擊,讓兩艘飛船上的人做了殘酷的選擇,但做了這選擇后人性的光輝也同樣消失了,剩余的那些人類,還能稱得上是人類么?這一切不禁讓人唏噓不已。
但大劉也并沒有完全讓我們對人類絕望,那兩雙眼睛能最終面對真相,靠的是一開始的近乎瓊瑤式的愛情故事——云天明為其暗戀的程心買了一顆遙遠的星星,最終拯救人類這個種族的,正是人類那顆柔軟溫暖的心。這故事是如此的寂寞無助卻又浪漫徹骨,“最終,這顆星星為無盡的黑暗森林帶來了一絲光亮,卑微絕望的單戀也成為了撒播宇宙的大愛。”
《三體》的這第三部,是很硬的科幻,大量的技術化描寫和強大的科學邏輯思維轉換,讓一些非科幻迷可能會覺得艱澀難懂,即使大劉為了解釋一些技術描寫,還單獨在書里寫了一部“書中書”:《時間之外的往事》。但這就是科幻文學最核心的魅力點,越是瘋狂虛幻的想象,越是超越性的思維,背后越是需要堅實的細節和強大的邏輯。這種科幻小說風格是凡爾納和坎貝爾所倡導的小說,以科普為目的,以技術描寫致勝,而這正是中國科幻文學在之前逐漸消失的、仍然具有活力的部分。在之前,中國科幻作家的主流群體否定了魯迅等人所定義的科普發展方向,轉向了一種反思社會、批判現實、淡化故事的全新文本構造形式,造成了科幻作品對科技創意喪失了關注。劉慈欣的《三體》系列,則挽救和發掘了中國科幻所缺失的這一部分。在《三體》的成功之后,中國的科幻文學上,這樣的作品才越來越多了起來,這當然是一件好事。
五、跋
最后我們還要客觀的來說,《三體》雖然是一部極其優秀的科幻小說,但還不是完美無瑕的,也有一些讓人詬病的地方,其中最獲普遍認同的是人物描寫的單薄沒有層次(說實話這點也許是劉慈欣的刻意為之,在克拉克的《太空漫游》中具體人物的描寫則更為模糊化),還有一些技術方面的硬傷(比如按照大劉的四大條件其實無法從社會學上推出黑暗森林法則)。單就想象力來說,《三體》遠超阿西莫夫的《基地》,但歷史厚重感表現卻遠遠不如后者,因為有的時候也能看得出,大劉是在為了想象而想象,為了宏大而宏大,缺乏了一些人文的沉淀。但對于一位在娘子關做“電工”的計算機工程師理科生來說,我認為這所有的不滿都是在過于苛刻。我認為,《三體》是目前中國科幻文學的最高峰,但不應該也不會一直是最高峰,我們終將看到比《三體》更好看的科幻作品,這也是中國科幻文學必須要去努力做到的。對科學的幻想和想象是構建發展科技的關鍵基礎,其重要性是可見的,別羨慕美國NASA的太空科技發展,這些科學家們的童年都曾經過太空探索科幻小說的洗禮;別嫉妒日本機器人大國的美名,這些工程師們從1950年代起就沉浸在機器人科幻作品中直到今日。一個國家沒有科幻文化作為基礎,卻妄想成為世界數一數二的科技大國,本身才是最荒誕不經的幻覺。
P.S.1.在本篇書評撰寫過程中,或參考或摘抄了以下書籍的相關內容,在此表示感謝,有對科幻小說文學感興趣的同學,也可以找來一讀:
1、地平線未來叢書《追憶似水的未來》,【著】吳巖,湖北科學技術出版社;
2、地平線未來叢書《劉慈欣談科幻》,【著】劉慈欣,湖北科學技術出版社;
3、《三體III:死神永生》序《心事浩渺連廣宇》,【著】嚴鋒,重慶出版社。
P.S.2.《三體》這種古典式史詩科幻小說,如果看《三體》不過癮,我推薦下幾本書:首先當然是艾薩克·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故事絕對精彩,結尾總有轉折,又能體會到歷史的厚重感;再者是阿瑟·克拉克的《太空漫游》系列,私以為這是最完美的科幻小說,特別是第一部《2001太空漫游》;另外還有杰克·萬斯的《瀕死的地球》、弗諾·文奇的《深淵上的火》,阿瑟·克拉克的《與拉瑪相會》等等,余不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