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佛家有五戒:不殺戒,不盜戒,不邪淫戒,不妄語戒,不飲酒戒。
佛家講輪回,講因果,講救贖。
像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輪回不止,萬物生生滅滅,人間循環往復。
《春夏秋冬又一春》是韓國導演金基德執導,于2003年9月上映的一部影片。影片將故事的情節定格在不同的季節里,發生在春天里的罪惡和救贖,夏天里的欲望和放縱,秋天中蘊含的愛與恨,冬季里的哲學與反思,再到春的延續,生生不息,輪回不止。
電影之中所有的鏡頭以及影片的表述方式都極其克制,在借助物與自然以「意象」的形式來表現更深一層的意義。
你會發現電影之中對話十分至少,有的只是大量對事物描寫的鏡頭以及背景音樂。
金基德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
“如果拘泥于對話,感情就無法表達了。正因為傷得深,所以才無法輕易說出口。”
讓我們從頭到尾把所有的鏡頭重新拉一遍看看:
春天,這個篇章里出現了小狗、魚、蛇以及青蛙、小溪、太陽等——對應的是小和尚的幼年階段。
在西方古典象征意義之中,小狗象征“忠貞和愛情”,魚和小溪象征“繁殖和女陰”,蛇象征“欲望”,青蛙象征“災難與罪惡”,太陽象征生命。
在本片之中,我印象最為深切、感到影片之中刺骨寒冷與對人性佛性諷刺的一幕便是本片的開頭——“春天”中的小和尚。
小和尚出于好玩,把小魚綁起來拴在石頭上:
把青蛙綁起來拴在石頭上:
把小蛇綁起來拴在石頭上:
而在一旁的老和尚默默看著,皺著眉頭。
當晚老和尚便將一塊大石頭綁在了小和尚的身上,讓小和尚體會他對小動物所做的相同的事的感覺。
老和尚讓小和尚背著沉重的石頭去山上找到小魚小青蛙小蛇,將它們身上的石頭解開之后便會為小和尚解開身上的沉石。
小和尚找到了小魚,結果發現小魚死了;
小和尚找到了青蛙,結果發現青蛙活著;
小和尚找到了小蛇,結果發現小蛇死了;
小和尚傷心的哭了,很傷心,涕泗橫流。
春天結束了。
我之所以對這一段深有感觸是因為我經歷過小和尚類似的事。
小時候我比較孤僻,朋友不多。
常常一個人看著電視,拿著幾個卡通玩具想象著它們之間相互大家的場景,或者去老屋子外面的梧桐樹下看著忙忙碌碌的螞蟻搬運食物,一團又一團黑黢黢的螞蟻拖著比它們大上幾百倍的死螞蚱或者食物碎屑,便是開心的一天。
剛開始,我時常拿著一些饅頭屑灑在螞蟻洞旁邊,把對它們而言很遠很遠的食物幫它們挪到洞旁邊。
后來我漸漸喪失了這種樂趣,不僅不給它們食物,甚至將它們辛辛苦苦馬上要搬到家的食物拿起來甩掉上面的螞蟻之后扔的遠遠的,以此為樂。
再后來這種玩法感覺也沒有什么意思了,就往螞蟻洞里面灌水,用土把螞蟻洞堵上,看著他們驚慌失措、觸角亂動跟同伴交流的樣子,便覺得很有趣。
最后可能是花樣都玩過了吧,便打起了另一種主意:
將一只螞蟻從腰部切開,看看頭部能活幾秒;
用火烤螞蟻,聽著燒焦時噼里啪啦的那種聲音;
用針線盒里的縫衣針扎向他們的腹部,看著他們頭部身體不斷抖動掙扎著想要前進的樣子;
用針刺向他們的頭部,看著它們四肢不斷抖動的樣子,聽著“啪”的一聲脆響便停止活動的樣子;
后來甚至用打火機將縫衣針烤紅燙手之后刺向它們身體的各個部位......
以此為“樂”。
直到后來有一天下午,突然之間所有的螞蟻,不論是那種體型嬌小呆頭呆腦的小螞蟻,還是那種體型較大、跑得又快的大螞蟻,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一樣,浩浩蕩蕩的沿著我家臺階、門縫爬向臥室、客廳。
浩浩蕩蕩,源源不絕,那是我見過螞蟻最多的一次。爸爸媽媽拿著掃帚不斷地把螞蟻往外掃,可它們卻是源源不斷地往里進,爬向臥室的床,陽臺的各個角落。
我嚇壞了,吃驚,害怕,恐懼,不知所措,六神無主。
在那一刻,我腦海中只有兩個字“復仇”,它們要找我復仇,這是我的報應。
直到那一刻起,我才明白我之前的所作所為是多么的令人膽顫,駭人驚聞。所做之事是犯了極大地罪孽。
時至今日,十幾年過去了,在我打下這些字的時候依然控制不住的感覺到一陣寒冷,不像是西北冷風吹過的寒冷,而是像西伯利亞死神的恐懼帶來的從骨子里的寒冷與心悸。
而這一些故事,就是我的「春」。
在以戲弄、折磨,甚至如我一般隨意剝奪事物生命的游戲之下,小和尚和我都感到了“快樂”,都發出了童真的笑聲。
毫無疑問,我的所作所為是壞的,是邪惡的。不留情面的講,是以剝奪其他生命為樂的“惡魔”。
在電影之中,導演金基德運用了大量的動物來象征表示更深一層的意義,用象征來表示了人性的復雜與矛盾,既有與生俱來的真善美,又有如影隨形宿命般的罪惡。
很多人在講“人性本善”、“人性本惡”,其實從電影之中可以看出導演傳達的一種態度——“人性本欲”。
我們人類正是欲望的化身。
從出生下來嗷嗷待哺去找媽媽喝奶——我們有生存的欲望;
我們愛吃好吃的愛喝好喝的——我們有口舌之欲;
我們羨慕他人而又生性懶惰不愿改變——我們有嫉妒懶惰之欲;
虛榮、嫉妒、倦怠、暴怒、貪婪、饕餮、色欲,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欲望。
欲望與生俱來,無好壞之分,這是我們的本能,我們克制不了也不用去刻意控制。
「春季」之中年少之時的小和尚,可以說是擁有一顆「赤子之心」了。
因為玩樂看到魚不能游、蛙不能跳、蛇不能爬行的糗事而感到有趣開懷大笑;因為做錯事造成生命消逝無法挽回的后果而難過的涕泗橫流。
只有如此才能夠真真正正做到敬畏生命。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是如此。
正因為真切體會到「惡」令人深入骨髓的寒冷,才能以良善之心來對待世間萬物。
第一個鏡頭便是長大的小和尚跟糾纏在一起交配的兩條蛇。
而蛇正象征著“欲望”。
而此時,因身體有恙而來求佛祝康復的少女出現了。
一個鏡頭很有趣。少女坐在石像之上,看著雨蒙蒙的天空。而這時小和尚過來這樣說道:
而在因為欲望,因為荷爾蒙發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之后,畫風是這樣的:
小和尚主動將石像搬到了一個更適合眺望的位置,撣了撣上面的塵土,邀請少女坐下。
欲望最終戰勝了師傅,戰勝了佛性。
人還是敵不過欲望啊。
小和尚跟少女戀愛了,兩人一起把兩條魚養在一只鞋子里——這個鏡頭是非常有趣的,既象征愛情,又暗喻兩人是由性相結合(鞋子在古典象征意義中寓意“性愛和女陰”)。
老和尚發現了兩人的戀情,用公雞(寓意“雄性”跟“警覺”)把他們拉了回來,試圖重新喚醒他們對于欲望的警覺。
小和尚離開的時候帶走了兩樣東西:佛像和公雞。提醒自己“保持神性”跟“警覺”。
而之后老和尚身邊多了一只貓——象征著“敏感”與“多疑”。由此可見,老和尚對于人性持有很強的懷疑態度。
沒錯,小和尚人到中年。應驗了老和尚在夏季告訴他的話:
“淫欲喚醒了占有的欲望,這會導致殺身之禍的。”
曾經那個因為小魚小蛇死去而哭的涕泗橫流的小和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殺人泄憤之后仍憤恨不已無法自拔的年輕人。
眼神之中除卻憤怒之外已無他。
這個鏡頭很有意思:
老和尚在勸誡小和尚的時候,是用貓的尾巴書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這也是整部電影的主旨——「質疑」,以質疑的眼光看待佛性,看待這世界,或者說是超我的“神性”。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說,人類「自我」的形成是「本我」與「超我」之間相互拉扯、相互角力作用的結果。
小和尚變成了大和尚(大和尚是金基德親自上陣演出),回來繼承老和尚的衣缽。一個女人抱著孩子來到了寺廟,蒙頭蓋臉,看不清面目。
夜晚時分,大和尚想要一窺女人的真面目而被她制止。此時,蛇又出現了,象征大和尚死灰復燃的欲望。
而女人當夜離開,卻不幸掉進大和尚鑿開的冰洞之中意外身亡。
無心之舉,再一次鑄成罪孽——時至此時,大和尚才終于幡然醒悟,因果循環,世間罪孽皆會有所報。
臨近結尾之處大和尚抱著佛像,拖著沉重的石盤爬上了山頂。
棄童慢慢長大,又是一個新的小和尚。同樣去山澗以魚、蛙、蛇取樂,將小石子塞入它們的口中。
電影最后的結尾,便是大和尚放在山巔之上的佛像。
默默看著世間萬物在「罪孽與救贖」之間的循環往復。
到這里其實就已經結束了,但我想補充幾點個人的見解。
導演金基德塑造了一個極其簡單的場景,用寡言的對話來更多的描繪人心,用意象來闡釋道理。
像無根無基湖面上的寺廟:
像屋子中間“無所用”的門:
都是細想之中非常有趣的事情。
為什么明明可以立一道木板作墻而不這樣子呢?
為什么這個門毫無作用明明可以不用開門而進屋卻一直在用呢?
我不懂佛理,不敢妄言。
但這確實是一個非常有趣也有深度的一個小地方。
春生,夏糜,秋去,冬燼。
都說所有的佛像眉眼之中滿含悲憫,眼角低垂,常含淚水,是謂“菩薩眼”。
但其實從這部電影之中可以看見的,只有「冷眼旁觀」而已。
能渡人者難渡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