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閃閃爍爍,翠綠的,深藍的,暗紫的,猩紅的,零零散散地落在空中……
它們閃著眼睛,越來越微弱,最終漸漸暗淡了,濃濃的黑暗襲來,鐵一般的凝固,只有濤聲和風聲在少年的耳邊回響。
“渴望……它超越了一切,超越了生命,超越了真理……”一個聲音說道。
少年看不見對方的臉,但可以聽到聲音,那是他師傅的聲音,他多少年來唯一的親人的聲音。
“我會回到哪去?”少年問道,更像是喊道,呼呼的風聲灌滿了少年的耳朵。
“你自己說呢?”
“夢的盡頭是哪里?”
“死亡之后在哪里?”
“原點?”
像是一個沒有進行到結尾的對話,但更像是一個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的談話,像是這個少年的生命一般,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少年剛說完這句話,疑惑地面對這濃重的黑暗,壓抑著自己內心的恐懼,突然感到腳下一軟,似乎原有的地面消失掉了,或者是自己陷下去了,他大聲吼著,喊叫著,……他開始在黑暗中墜落……胸膛被壓抑著,似乎全部的氣息都被擠了出去……一直墜落……但還好這并不是第一次了……自己的雙腿失去了知覺……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像是燃燒一樣,像是無盡的墜落……眼中所見的一切只有剎那間泛起的點點的星光……光和暗,多么奇妙的組合,危險的組合……少年的大腦依然劇烈的活動著,腦海里的想法迸發出來……像是什么東西在自己的腦海中涌動,不是呼嘯的風……是什么呢?是渴望!少年突然想到,想到剛才師傅的那一段話……
剎那間,就在少年想到渴望的那個瞬間,火光沖天,火焰由鐵一般凝重的黑暗中的一個裂口迸發出來,巨大的燃燒著的翅膀,火紅的鱗片都出現在少年的身旁。少年在下墜的過程中被火光圍繞,映著燃燒中的噼里啪啦的火焰,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只紅龍,看見了它那猙獰的面目,張著血盆大口,猩紅的眼睛冷冷的看著少年……奇怪的是,不知道為了什么,少年竟然伸出了一只手,嘗試著去靠近它上面的鱗片……他感到了鉆心的痛,并不是來自自己的皮膚,而是來自于自己的靈魂,內心灼燒的那種痛……紅龍一定是也感受到了,嚎叫著,收回了自己的翅膀,燃燒中的火焰一下子退去了,少年重新被黑暗包圍,掉落下去,直到被黑暗吞噬……
他猛然間睜開眼睛,大口地喘著粗氣。
又是在夢中驚醒。
少年發現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席上,一根羊尾巴草靜靜地躺在他的枕頭邊,草根彎曲,還有咬過的痕跡。他滿身的冷汗,雙腿甚至到現在依舊在顫抖。當視線落在了湛藍的天空和屋內大把的翠綠時自己才緩和了一點。這一周的第三次,師傅的聲音,紅龍的身影又出現在少年的腦海里,是那樣的揮之不去。那凝重的黑暗和沖天的火光,已然將少年的心里攪得天翻地覆了。
少年自己的父母在很多年前就死去了,至少人們是這樣告訴他的。在幼年時,就有一位老師傅和他相依為命,教他謀生的手段,做活的生計,但是在他成年前不久的一天也悄然離去。少年在痛苦之中開始了自己的獨自生活。而夢中的紅龍,就在老師傅走后不久出現。他不停的夢到它,始終無法擺脫。直到有一天,消息傳來,有人真的見到了一只巨大的紅龍由空中巨大的裂縫出現,毀滅了整個村莊,那時少年才在驚恐中發現自己所見所感并不只是夢。
少年站起身,想找一點水喝,他的嘴唇干裂,這一場夢好像脫去了他全部的水分。
他環視自己的屋子,這是一個建在叢林中的木屋。地板是木制的并且還有裂縫,有的裂縫之大足以讓足靴陷入。一個靠窗的木桌散發著淡淡的馨香,那時一種人安逸的味道,少年嗅著這淡淡的氣息,稍稍緩和著自己緊張的神經。屋頂是典型的四角坡頂,可是只有橫梁,巨大的空隙讓他可以徑直看到橫梁外的天空。
小屋內的東西不多,一個斜斜的窗子,一大把涌進來的翠竹,一個小小的木桌,上面有一個普通的盛滿了茶水的茶杯。少年拿起它旁邊的空空的木杯,走出門外,在溪流中接了滿滿一杯水,然后狠狠的喝了兩口。他喘著粗氣,將一口水噴了出來,灑在自己的羊皮襖上——明明是夏天,少年卻總感到涼意。
這個小屋已經陪伴了少年數十年了,少年的記憶里他就生在這個小屋里,沒有多大的地方,一張草席及占據了幾乎五分之一的地方,但它安靜,清涼,對少年而言則是舒適和寧靜。少年不喜歡喧囂,于是他就常常在自己的小屋里踱步,回憶自己的過去,他的父母親,那位老師傅,他們是怎么走入自己的生命,又是如何離開的——但實際上,少年什么也想不起來,他不了解自己的父母親,連那位師傅也只是勉強將自己的聲音留在了少年的腦海里,少年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是每當少年感受到風,看到竹葉的舞動,他就會感到一絲的寬慰和松弛,好像是自己永遠緊張的神經終于可以有一刻的放松。近一個月內少年經常會感覺到緊張,這兩天在加劇。為什么會緊張,是因為夢境的原因嗎?可能是吧。站在這個窗戶邊上,他試圖平靜自己嗡嗡叫的大腦,少年又想到了關于這個木屋的一些事情。
在夏天,他將草席鋪在屋檐下,抬頭看見的就是房子的屋頂,木桿被搭在一起,用繩索捆綁住,高高的架在屋子的上面。木桌子上有一個瓷質的茶杯,是早些年教他打水砍柴的那位老師傅給他的,可能是他屋子里所有的最為貴重的東西了。他不喝茶,但他經常到山下的集市里去買一點茶泡在茶杯里,自己沒事干的時候就看著茶壺里的倒影,看茶葉的飄動。老師傅向少年講解過茶道,并常常告訴少年這個茶杯有多么多么的重要。可能這就是少年依然留著它的原因吧,他自己并不懂茶,但自從老師傅走后,這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一開始在這里謀生并不容易,忍受饑寒,忍受孤獨,沒有任何人的陪伴。甚至有幾次,大風吹著樹葉和沙石,打在木門上,雨滴掉進屋內。少年靠在墻角,想著自己將會無依無靠地死在這個屋子里,沒有人在意……一想到這里痛苦之情席卷而來,他幾次瀕臨崩潰。但實際上,他成功的活了下來,向死而生吧,少年這樣想。他身體羸弱,但意志漸漸堅強。那杯茶映到的就是那扇簡略的窗戶,像是單純地用斧子在墻上劈開而后又用竹子稍稍矯正了邊框而已。屋外的竹子迫不及待地躥進屋內,帶來幾許晨光和一大片讓人心曠神怡的綠色。少年的房屋沒有封頂,在秋季時會有樹葉蕭蕭地由屋頂上落下,落到少年的草席上,落到茶杯里,落到門前窗外,而在夜晚,陪伴他入睡的是漫天的繁星,斗轉星移。在冬天的時候少年會爬上屋頂,鋪上一層羊氈子,將它系牢后回到屋里,在一個角落里靜靜地聽雪落下的聲音,聽雪由枝頭落下而壓到另一個枝頭最終落在自己的門前的聲音。好像只有呼嘯的風知道這一點:對少年而言,孤獨如影隨形。
終于安靜下來了,少年的大腦在剛才一直都是嗡嗡的叫聲。少年一直趴在窗邊,靜靜地聽著風聲,才慢慢將回憶沖淡。少年撿起那根羊尾巴草,叼在嘴里,站起身子來,故作輕松又無比沉重地拍拍身上的灰,走出了小木屋,關門前眼睛又掃視了一下整個屋子,最終視線落在那個茶杯上,它安安靜靜的立在那里,晨光打在瓷杯上面,液面似乎有一點點的波動,泛起漣漪,是風吧,少年想著。
他關上了門。
一切都顯得很正常,竹林可以看見少年恍惚不安的內心。一時之間,仿佛有大風吹過,肅殺的寒氣在虛無中釋放,但那只是一剎那,隨很快就消逝了。竹葉嘩嘩作響,竹竿也左搖右擺。地上旋起來的風將竹葉緊緊的圍繞在少年的腳邊,少年沿著石頭下山的時候,竹葉就形成了一道道腳印。
他回頭看一下,自己的小木屋隱匿在了翠柏和竹林中。又由一條石頭鋪成的小道上慢慢走下,那條小道蜿蜒的通向山下,途中跨過一條小溪流,水聲潺潺。過了小溪之后就有了小路,在松樹出現在少年的眼前的時候,喧騰聲也出現在了少年的耳邊。他踩著石頭跳了幾步,就看見山下不遠處的那個村莊,寧靜的對立面,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人聲鼎沸,炊煙升起,火紅的帳篷和金黃色的土地,來來往往的人們挑著日常所需的東西。在集市中穿行,喧鬧。敲打的聲音,叫喊的聲音,風吹帳篷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少年甚至還聽到了人們大聲吼叫的聲音。熹微的晨光照在少年的臉上,照在金黃色的大地上,但卻照不進少年的心里。
他看見了人群,內心里那只本就安靜的野獸似乎更加的壓抑了。它沉重的,沉重的,壓了下去,沉到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像是深海的海底,安靜地墜到地上,咕咕的泡泡在它的身旁,沒有聲音,但泛起了海底積壓已久的灰塵,是記憶。自己的記憶被零星地喚起,閃耀在微弱的光下,而喚起的又將新墜落的記憶永久地埋沒,封存。一個蒼老的靈魂就在記憶閃現的那一刻慢慢的浮現出來。
舊的埋沒掉了新的,于塵埃中誕生,又于塵埃中落定,沉寂中升起,又歸于沉寂。
少年到了山腳下,看著人流,嘆了一口氣后就走入了人流中。
紅龍的猩紅的眼睛和猙獰的面孔在少年的眼中閃過,只是一瞬,消失在了虛無中,火焰灼痛了少年的雙眼,他眨了幾下眼睛,又睜開,看著前面來來往往的人們。只是強烈的陽光罷了,少年想。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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