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上小學之前，就跟著我的老師學圍棋。
那個時候還沒有后來的電腦，我們這些孩子們玩的還是往鍵盤上的卡槽插黃色游戲卡的小霸王學習機。老師就跟我們這些孩子說，你們回家如果沒人練習，可以買一個圍棋軟件的卡，插進去跟電腦下。
八歲的我就買了一個卡，插進機子里摩拳擦掌準備一戰，感覺找了個好對手——那時候我的棋下的還不錯，能得獎的那種，所以還是有點傲氣的。
然后我就被電腦打得落花流水。
讓我覺得嚇人的是，他打敗我的每一步棋都不假思索，緊跟著我立刻落子，感覺打敗我不費吹灰之力。可是就連我圍棋三段的老師跟我這小孩子下教學棋，有時候也要思考個幾秒。
我感覺這東西太強大，甚至懷疑我的老師能不能贏。等到下一次上課，我抓著那個黃色的圍棋軟件卡片去找我的老師，說老師你能贏嗎。
我的老師說，你別看象棋國際象棋電腦能贏世界冠軍，下圍棋，任何電腦都不可能贏過馬曉春常昊他們（當年的國手，我們這些圍棋少年的偶像）。因為圍棋和象棋那些不同，計算量太大，可能性太多，那電腦算不過來。
然后老師笑瞇瞇地指著我手上的圍棋軟件卡片說，就你手上這種，我一個能打十個。
八歲的我看著老師輕松的笑容，忽然就對人類很有自信。
后來課業多了，圍棋這項運動又太過耗時，一盤棋動輒兩三個小時，我就沒能繼續學棋了。
可是在我剛剛記事的那幾年里，在我開始試圖理解這個世界的那個年齡，圍棋是我開蒙的導師，圍棋教年幼的我步步為營，教我謀定后動，教我殺伐決斷，告訴我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那個小小的孩子或許理解不了，但是圍棋強迫我記住了這些，將來會有用。
現在我二十九歲了，回頭看看，當年我學會的東西，真的有用。
我的棋力當然不可能比得上二十年前，可是我一直記得棋盤讓我領悟的另一些東西。
在我學棋那幾年的印象里，我們的國手對陣日本和韓國選手總是很吃力。事實上那20年間的世界第一，不是日本人就是韓國人。
然后去年，我聽說我們國家出了個不世出的少年天才，只用了一年多，就將所有的日本和韓國對手砍瓜切菜一般斬落馬下，躥升到世界第一的位置。開始我不信，大概是因為小時候看比賽對韓國李昌鎬那些人的強大已經有了陰影，直到去百度了一下，是真的。少年天才的名字叫柯潔。
拿到世界第一的時候，他才十六歲。十六歲，我們這些放棄了圍棋的人，還坐在初中的教室里。
電視上微博里柯潔張狂的說話，少年意氣，睥睨眾生。
如果你小時候也努力學過幾年棋，每一個日夜都為了它殫精竭慮，那你一定做過這樣的白日夢，說不定有一天能贏李昌鎬，贏小林光一，把十年沒動過的排行榜第一行變成五星紅旗，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
而今我看著熱血沸騰，那個少年就是我們年少時辛苦學棋的時候，夢想成為的樣子啊。
然后就到了柯潔和阿法狗的第一戰。奧運會也好，其他的賽事也罷，選手們都是代表自己的國家出戰。
而柯潔，是代表整個人類的人。以人類最強者的身份，挑戰可能的圍棋上帝。
第一戰只輸了四分之一子，可是全程下的憋屈，說不出別的，就是憋屈，全程跟著對方的節奏在走。
天才少年當然不干。第二局，柯潔開場就兵行險著，完全放棄了守勢，攪亂了整個棋局，放眼望去盤面一片混沌。在混沌的中心，厲風呼嘯，天才的少年向神出劍。
攝像機前柯潔皺眉捂住了心口，因為那一劍耗竭了他的心力，可是似乎就要洞穿神的心臟！
賽后柯潔說，捂住心口是因為太過緊張，心臟狂跳，怕支持不住。我替他不服，這一場我們敗給機器不是因為棋藝，而是因為生物的身體有極限，而機器沒有。
第三戰，當我打開直播的時候，盤面已經下到了20手，我一看就暗道糟糕。
這樣的劣勢，已經沒有勝望了吧？
開局就如此，我怕上一戰太過險惡，對手神一般的力量嚇退了曾經縱橫捭闔的少年，奪了他的棋魂。
可是我不甘心，我接著往下看，這個皺眉執子的少年，是我們每個人夢想成為的樣子，人可以輸給神，可是那個實現了我們所有人不可能的夢想的少年，不能丟了心志。
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今日少年人未老，怎么可能服輸。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白棋一次又一次的打入，切斷，突進，破圍，纏斗。
盤面上黑白兩軍絞殺在一起，白棋在我以為必死的位置，一次又一次殺入險地，想要奪回已經失去的領土。
打入被包圍，突進被截斷，傷痕累累的白棋依然如昂首咆哮的龍，嘶吼著進攻，進攻，進攻！
早已放棄圍棋很多年的我，坐在辦公桌前看著手機，忍不住熱淚盈眶，隔一陣就悄悄抹一下眼睛。
賽后的發布會，柯潔內疚的哭了，說第三場開始就沒發揮好。那場發布會簡直是一場充滿自責的檢討，到現在我都不忍心看完。
賽后的畫面里，柯潔不停地絞自己的頭發。
賽后的新聞說，比賽過程中柯潔離開了座位，躲在比賽的宣傳板后面，一個人無助地流淚。直到裁判長找到他，少年抹去眼淚站起，眼里的斗志再一次亮起來。
他很無助，可是我們幫不到他。我們這些普通人幫不到他，現場的國手們也幫不到他。
連阿法狗，被稱為圍棋上帝的存在，都稱柯潔前100手是所有人類和它的對弈里，最為接近的。
在和神最后的對決里，少年舉目四顧，身后空無一人。
我想起小時候拿著黃色的軟件卡片找到老師的時候，如果那時候老師告訴我，我們人類沒人能贏得了這個黃卡片，我還會每天努力練習，日思夜想，憋著勁想贏我的大師兄嗎？
或許那一刻我就會因為絕望，因為覺得怎么努力都沒什么意思，而放棄圍棋和它教給我的一切吧？
可是從最后一戰的白棋里，我還是看到了睥睨的少年，在獵獵狂風里逆風拔劍的樣子。
真好啊，我們都落盡世俗里泯然眾人，可是承載我們夢想的人，哪怕看見世界殘酷的邊界，依然捭闔縱橫。
二十年過去，人類輸了。可我看著白棋最后的奮武，依然對人類很有自信。
人力有時而窮，輸了便輸了吧，也沒人逼著博爾特非得跑贏蘭博基尼不可。
最后一個和神對決的人，這個頭銜也燃到爆啊不是嗎？
而且，你輸了會哭，那機器贏了，又不會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