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個沒有你在的地方

01

我和磊子最近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晚上。剛睡下,電話響。

我:大哥,有完沒完?。空f了不要了!這都幾點了,能注重點用戶體驗不?你們那要是有“被賣保險的煩死險”,我倒是需要來一份。

磊子:二,是我,出來喝酒。

我:操,你他媽什么時候回來的,也不跟老子說一聲。

磊子:我剛說完。

我:傻逼,老地方見。

妻子被我吵醒,恍惚中抓住我的手。

妻子:這么晚了,還出去啊?

我:是磊子,他回來了。

她松開手。

妻子:別喝太多。

“串兒”——北京路上的一家燒烤攤。硬是從一輛三輪車,做到了現在全城十幾家的連鎖店。裝修大氣,跟會所有的一拼。要說不同,會所里有人幫你擼,在這,還是得自己擼。

我到時,磊子已經在那兒了。

露天的位置,通透。同樣是擼,擼管得偷著擼才刺激,擼串越是明目張膽越爽快。幾年沒見,磊子變了,變得人模狗樣,衣冠禽獸這詞就是為他造的。藏藍色西裝,白色襯衣,深咖色休閑褲,身材畢現,像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楊。

我:帥,真帥。

磊子:帥你麻痹,還是這副德行,就不能收拾收拾自己。

我:要是別人我還考慮一下,你呢,就算了,浪費!誰叫我知道,你愛的不是我虛幻的外表。

磊子:你小子,收拾的不見利索,嘴皮子到是利索了不少。

我:咱沒啥本事,就是口活好。

朋友就是這樣,不管多久沒見,再見時總能很快進入節奏,不需要漫長的前戲和潤滑。我們點了一打啤酒,幾十串烤肉。

磊子:幾年沒見了?五年,還是六年?

我:沒那么久吧,別把我說老了,還年輕著來,一朵嬌花。

磊子:滾犢子吧,還端著你的鐵飯碗呢?不對,現在該升級了,該叫金飯碗了。

我:還行,去年剛升主任,就是突出一個“混”。沒法跟你比,現在是大作家了。叫什么來著?對了!《去一個沒有你在的地方》,哈哈哈哈,文藝的都能捏出巴黎水來。我還專門去書店買了一本,都沒網購,夠意思吧。

磊子:行了,別挖苦我了。我就是到處走走,走到哪,看到啥,記下來。出書也是迫不得已,不騙點錢,路費都不夠。

我:那這次回來,是不準備走了?

磊子:不知道,走累了。家在這,也走不遠。

他的眼光黯淡下來,仰頭,干杯,一飲而盡。在他失蹤的這些年里,我始終和他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聯系,不間斷,不絕斷。我們很少提起往事,總是談及現在和未來。就像那往事被時間貼上了易碎、易燃、易爆炸的標簽,我也小心翼翼,輕拿輕放。

乘著酒興,我決定越一次界。

我:還記得王強那孫子不,聽說接了他老子的班,在教育局混得風生水起。

磊子抬起頭,眼睛重煥光芒,攫住我的視線。我來不及躲閃,愣了一秒,故作鎮定,強顏歡笑。我知道一旦越界,就沒有退路。

我:那時候你可不像現在,皮糙肉厚的,耐操!不過那孫子沒把你打死,算你命大,你他媽當時怎么想的?

磊子也笑,比我自然。

磊子:當時不是流行武俠劇嗎?就《天龍八部》那喬峰,特man特英雄那個。我那不是cos他嘛,怎么樣,像不?

我:像!像個傻逼!

02

當時,初二,磊子還是磊哥。

磊子留著一頭飄逸的長發,黃色,許久才染一次,發根處已經生出了烏黑的新茬。穿一條滿是口袋的喇叭褲,走起路來像掃地,自帶煙霧繚繞效果。一件米色的夾克,從不拉拉鏈,背后印著四個大字——流星花園。

磊子發育的早,比我們這些細胳膊細腿的豆芽菜,高出整整一個頭。因為常做農活,皮膚曬得黑亮,兩條手臂孔武有力。打架更是出了名的厲害,是全年級數一數二的混混頭子,大家都恭敬的叫他一聲“磊哥”,除了我。

從小到大,我一向是那種公認的好學生,默默無聞,兢兢業業,毫無存在感。 我的同學,我的父母,我的老師, 沒有人會懷疑,我會這樣一直好下去。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娶個好老婆,再生個像我一樣的好兒子。 就像沒人會想到,我會和磊子成為朋友。

如你所知,我成績很好,磊子的座位在我后面,自然也不會差。我給他抄作業,他為我抄家伙,這是我們深厚友誼的基石,雷打不動。也因為這,那幾年幾乎沒人敢招惹我。雖然大家并不是出于敬畏,只是覺得我走了狗屎運,沾了磊子的光。當然,我也這么覺得。

相處久了,發現磊子這人本性不壞,就是有點暴脾氣,急性子,什么事都想立馬解決,一刻都不能耽擱,這也意味著很多時候不得不付諸拳頭。再加上磊子身形魁梧,打扮時髦。一傳十,十傳百,就傳成了一幅殺人不眨眼的鐵面形象,不過我倒覺得,他善良的過了頭。

“你說你一個混混頭子,該殺該剮就是不該善良,好好的做你混混這份有前途的職業不好嗎?”我總是這樣勸他,迷途知返。

磊子和王強的梁子,是因為一條狗結下的。一條流浪狗,沒名字,整天在校園里游蕩,在廢棄的垃圾堆里鉆來拱去,在別人的牙縫里尋覓著殘羹冷炙。磊子在林子里搗了果子,總會分它一部分,另一部分會出現在宋雪的抽屜里。

王強比我們高一級,老爹在教育局里當領導,他在學校里稱霸王。身后總跟著一幫小弟,端茶倒水,揉肩捶背。沒事就追著那條流浪狗滿校園的跑,就地撿起石頭來砸,連人一塊砸。大家也只能跑,跟狗一樣跑。沒人敢惹他,除了磊子。

那條狗還是死了,生前在垃圾堆里過活,死后自己也成為了垃圾堆的一部分,也算死得其所。狗死的第二天,王強被他的小弟攙扶著,一瘸一拐的來上課,我就知道肯定要出大事了。敢惹王強的人不是被迫退學就是無奈轉校,磊子家里沒錢沒關系,勢必難逃一劫。

我:你傻逼啊,一條狗,至于嗎,你不想上了?

磊子:想啊。

我:想,你還去招惹他。

磊子:我就是教育教育他。

我:你還教育人家呢,他老子可是教育局的。

意料之外,什么都沒發生。磊子沒被退學,連一個基本的通報批評都沒有。心想可能是王強理虧,或者是轉了性。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就像那條死狗一樣,從來沒有存在過。

03

磊子打架從不帶我,我慫,也不愿跟著。只有他準備講道理才時會捎上我,不是因為我舌燦蓮花,按他的說法是——你是好學生,充個門面,有你這代言人在,我也更有說服力不是?

那天應該是星期五,還沒上完最后一節課,人快跑光了,即使留下的,魂也早飛了。

放學,一哄而散。

磊子招呼我和大寶,往操場上走。大寶是磊子最得意的小弟,手里常年轉著一把蝴蝶刀。被老師沒收好幾次,總能要回來。那天下午的夕陽很美,彤云密布,如漫天業火,躥騰著滾燙的火舌,一直躥進王強布滿血絲的眼里。

王強打了個口哨,一輛輛自行從四面八方車呼嘯而來,把我們團團圍住。

磊子:王強,你什么意思?說好了今天只是聊聊。

王強:聊聊?我聊你麻痹,誰他媽跟你聊啊,有那功夫我還不如跟宋雪多聊會呢,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笑聲傳染,擴散。

磊子怒目圓睜,怒火攻心。他捏緊了拳頭,骨節發出“啪啪啪”的響聲,身體不由自主的抖動。我也在抖,被嚇得。我抬頭看向遠方,頓覺靈魂出竅,身體變得很輕,虛無飄渺。夕陽將沉,云彩失去了光芒,露出骯臟的本色。

大寶:磊哥,跟這群狗日的拼了!

大寶的話斬斷了我的思緒,從云端拉回現實。蝴蝶刀在他的手上翻著跟頭,泛著血紅色的余暉。

磊子:家伙,收起來!

大寶看看磊子,又看看我,滿臉委屈。沒等這表情褪去,磊子一把奪過了刀,手被旋轉的刀刃劃破,血順著手指,滴在他腳下一小片青草上,瞬間被大地吞沒。

磊子:王強,我給你兩個選擇。

王強:哈哈哈哈,你還給我選擇呢,就你們倆還帶一殘廢?你他媽不是逗我吧?

磊子看了一眼王強手里握著的的鋼管,面不改色。

磊子:第一,我讓你打三下,是死是活我都認了,不過你要答應我放了他倆。還有,就是不要再騷擾宋雪。

王強:哈哈哈哈,要是我不答應呢?

磊子:第二,今天就算我死了,也要卸你一條膀子。

說罷,磊子握了握手里的蝴蝶刀,刀刃上還沾著未干的血。王強慫了,我看的出來,眾人面面相覷。他夸張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咧開的嘴角輕微的抽搐,他收起笑容,眼含殺意。

王強:行啊,磊子,夠義氣。想死,我今天就成全你。

磊子向前邁了一步,回頭看了我們一眼,點頭,眼神好像在說話,可我讀不懂。他把刀丟在地上,手背在身后。

他站定,像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楊。

磊子:來吧,我肚子都餓了。

第一下打在背上,磊子紋絲未動。

第二下打在腿上,磊子跪倒在地,他忍著劇痛,試圖站起來。

第三下打在頭上,他終究沒能站起來,頹然倒下。

“打死人了”,這聲音在人群中再次傳染,擴散。

一輛輛自行車拔地而起,作鳥獸散。夕陽“噗通”一聲,沉入海底,云層遁入黑夜,消失不見。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在空氣里回蕩,蕩然無存。

04

磊子:反正當時我覺得自己挺英雄的,不能流芳百世也能上電視吧?

我:得了吧你,我看頂多能上個報紙,八個字:一少年學校斗毆,卒。多一個字你都別想。對了,我記得你英勇就義前,還意味深長的看了我們一眼,總感覺里頭有話,到底啥意思?。?/p>

磊子:操,真有臉說,我還等著你們趁王強不備,把他劫持了,一起殺出重圍呢。沒想到你倆慫逼跟木頭似的,一動不動。我當時要是死了,也準是被你們氣死的。

我:嘿嘿,你還不知道我,沒尿褲子已經是盡力了,扛你去醫院的路上就差點沒憋住。我自罰一瓶總行了吧?沒酒了,再來一打?

磊子:酒量見長啊,服務員,一打啤酒!

一個星期后磊子頭纏繃帶來上課了,活蹦亂跳的跟沒事的人似的,我也著實松了一口氣。

從此,磊子在學校里的聲名更加顯赫,操場上那起斗毆事件也被傳的神乎其乎。那日,殘陽如血,磊哥站在一群人中間,巋然不動,泰然自若。突然一聲大喝,乾坤倒轉,飛沙走石,王強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臉上肌肉不住抽動。只見磊哥急躍而起,飛高丈許,拳風腳影所過之處草木變色,人仰馬翻。不對,自行車翻。

再有傳的厲害的,應該就是磊子和宋雪的緋聞了。沒人看好他們,包括我。一個混混頭子,一個學習尖子,門不當戶不對,牛頭不對馬嘴??墒菦]過多久,兩人就高調的宣布戀愛了!

磊子騎一輛骨質疏松的二八杠自行車,每天放學后,兩人一前一后,磊子扶著宋雪的腰,一提溜,把她放在自行車后座。宋雪的長發和裙子一起飛,磊子的臉頰和脖子一樣紅,烏黑的長發輕撫通紅的臉頰,就像被蚊子叮了腳心,不撓,癢,撓了,更癢。

磊子騎得飛快,我勉強才能跟上。他松開車把,雙手做出飛翔的動作,宋雪閉著眼睛,緊摟著他的腰。夕陽潑滿全身,我的耳畔有風掠過。鏡頭,拉遠,升格,時間一幀一幀流逝。

我:你小子行啊,班花都被你搞定了,有兩下子啊,也教教我唄。

磊子撓撓頭,嘿嘿嘿的傻笑,一點都沒有個混混樣。大家都在預測他們能堅持多久,一周,一個月,還是一學期。只有我知道他是認真的,比挨王強揍時還要認真。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磊子的愛情比我們想象的都要長,長到大家對這事都沒了興趣。

臨近中考,4月1日,愚人節。一個表白不用承擔后果的節日,他卻高調的宣布和宋雪分手了。誰信啊?人就是這么奇怪,一旦養成了習慣,就覺得理所應當。以前都認為他們不會在一起,現在又覺得他們怎么可能分手?

直到磊子剪掉了他那標志性的黃毛,頭刮得锃亮。走到哪,哪里陽光普照,配以悲天憫人的神情,還真添了幾分佛性,有點看破紅塵的意思。

大家這才把這事當真,但也沒當回事,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好像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磊子自導自演的鬧劇。對比之下,女一號宋雪要正常的多。又騎著她那輛漂亮的鳳凰牌自行車,穿梭在少年們愛慕又帶點猥瑣的目光中,美的不可方物,美的刀槍不入。

我:磊哥,磊大少爺!你這是學櫻木花道呢,還是準備歸依我佛了?

磊子:沒有,就是嫌洗頭麻煩,染還得花錢,經常招虱子,刺撓的慌。

我:那你和宋雪真吹了?

磊子:嗯,我把她甩了。

我一臉懵逼。

我:靠!沒聽錯吧?你還甩人家?你咋不上天呢?

磊子:我怎么就不能甩了。

我:好吧,我懂了。算我看錯你了,沒想到你是這種混混,把人家玩膩了,就始亂終棄。

磊子:別他媽胡說,頂多就牽個手。她成績那么好,肯定能上市重點,又說不愿意去,非要跟我去縣二中,那邊分數線低得多。你說,這種女人我能要嗎?

縣二中,不是最好,不算太差,偶爾出個清華,整車批發藍翔。報道那天,我幾乎沒認出磊子。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敞著懷,里面是一件馬刺隊的球衣,也是白色。留著干凈利落的寸頭,炯炯有神的看著我。

磊子:二,不認得我啦?

我:磊子?靠!三日不見,洗心革面啊。我以為你不來了呢?消失了一暑假。

磊子:沒跟你說,回了一趟老家,不適應,又滾回來了。

我:我剛才看見宋雪了,她也來了。

至今我還清晰的記得磊子當時的表情,難掩的喜悅,又透著一絲落寞。五官錯動,僵硬,仿佛也對表達這種復雜的感情束手無策。

宋雪走近,再近一點,擦肩而過。身上射出萬丈光芒,更像是刀片,撲面而來。他躲開了,手搭上我的肩,亦或是我攙扶著他。

磊子:走吧,去報道了。

酒過三巡,磊子徹底打開了話匣子。我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越了界,也許能夠就此打開他的心結。

我:別說,高中那幾年,你他可真夠拼的,高考分數甩我一條街,咱倆到底誰他媽是混混???

磊子:你比我混多了,就是慫,要是不慫,準是一禍害。

在記憶的長河中,高中的時光縮了水,沒留下任何難以磨滅的故事。磊子從昔日的校園一霸淪為了學霸,像一頭發情的公牛,義無反顧的沖向“高考”——這塊紅色的中國教育遮羞布。

二中的座位是按成績來排的,前十名坐第一排,依次類推。剛開學時,我坐在第二排,磊子在最后一排。第三年,我還是第二排,磊子到了第一排,宋雪成為了磊子的同桌。

即便是同桌,他們卻鮮有交流,更貼切的說,應該是毫無交流。好像在玩一種“一跟對方說話就死”的游戲。為了保住他們的小命,我成為了兩人之間的傳話筒。

“磊子,宋雪說她的筆掉你腳下了,能幫她撿起一下嗎?”

“宋雪,給你。”

“宋雪,磊子想問你借一下昨天數學課的筆記?!?/p>

“磊子,宋雪說不給借?!?/p>

現在你們應該知道我的痛苦了,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了兩年多,我忍無可忍,我要罷工!

我:磊子,別玩了行嗎?你們玩的倒是開心,我快被玩死了。

磊子:兄弟,幸苦你了。

我:滾犢子!你就不能再追人家一次啊,當年的氣魄呢?死要面子活受罪,有意思嗎?說句話他媽會死?。窟€是不是男人?

磊子:不說,誰說誰是孫子!

十月,秋季運動會,女子1500米長跑,最后一圈。

我和磊子正在看臺上閑扯。說是看臺,其實就是把教室里的椅子搬到操場上。

我:宋雪這丫頭,牛逼!有希望奪冠。學習好,長的漂亮我都忍了,連體育也這么好,還給不給其他人活路?

磊子沒有回答我,他一路狂奔進了跑道,宋雪暈倒了。

急剎車,半蹲,伸出雙手,準備去扶宋雪,雙手僵在半空。

宋雪自己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看看灰頭土臉的磊子。兩人視線相交,空氣中摩擦出噼里啪啦的火花。1秒,2秒,尷尬的像個錯誤。

磊子站起身,說:加油!

宋雪點頭:嗯!

最終宋雪錯失了冠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倆終于說話了,沒人死,而且我還多了一孫子。

兩人的關系就像一層窗戶紙,誰都不愿捅,身心都貼在紙上,感受彼此的心跳和溫度,那叫朦朧美,曖昧至死方休??墒侨绻环經]掌握好力度,一旦捅破,就恨不得連窗戶都給扒了。磊子更甚,墻也一塊拆了。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就這樣順理成章的在一起了。沒人表現出一丁點的詫異,好像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05

不知你們發現了沒有,我從未提起過我的愛情。一來,畢竟我不是男主。二來,對我而言,年少時的愛情,就像春天里開滿山坡的野花,姹紫嫣紅,爭芳斗艷,卻沒有一株能活過冬天。

那時我暗戀過不少姑娘,大多都記不清了,殘存在記憶中的,只有她們支離破碎的倩影,除了宋雪。她太過耀眼,即便不是刻意追求,也難免被這光芒所灼傷,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的喜歡過她,而我,只是這很多人中最平凡無奇的一個。

所以我一直都很羨慕磊子,敢愛敢恨,敢作敢當。某種意義上說,他經歷的是我們夢寐以求的青春,也因為他的存在,才讓我們確信這樣的青春不只是夢,只能是夢。

我:你行不行啊,不行,咱們今天就到這?

磊子:少瞧不起人,老子沒醉,我看是你怕了吧,別想走啊!要走今天也得給我躺著走。不對不多,躺著走不了,躺著滾。

我:呦嗬,你還能耐了唄,你忘了高考完那天,誰他媽把你扛回去的了?這破事我都不想提,當時還吐了老子一身,什么菜葉子啦,消化了一半的肉串啦,跟漿糊似的灌了我一脖子。

最后一門,英語。

考完的當晚,我,磊子,宋雪,還有幾個相熟的朋友,一起約好吃散伙飯。席間,磊子話不多,悶著頭喝酒。宋雪在一邊勸,不聽。

我:磊子,少喝點,今天大家開心,好好聊聊。過了今晚,想聊也不容易了。

磊子:你別管。

宋雪一把奪過磊子嘴邊的酒瓶,仰頭,“咕嘟咕嘟”,酒瓶干了,眼睛濕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宋雪哭,在我的印象中,宋雪一直都不是那種小家碧玉的形象。雖然她生的小巧玲瓏,氣質若蘭,給我的感覺卻更像是一個超塵脫俗的世外高手,周身環繞著一股青煙,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我等凡夫俗子難以靠近。

宋雪:都是我的錯,要喝也應該我喝。

磊子:你喝個屁,拿過來,你病還沒好呢。

磊子也跟著哭,哭沒有笑那么容易傳染,可一旦傳開,要持久的多。大家一起哭,一種滑稽的近乎可笑的悲傷充斥著整個隔間。

在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我也了解個大概??荚囘@幾天,宋雪一直頂著重感冒堅持到了最后,發揮嚴重失常,為了不影響磊子,她誰都沒有說。他們本打算一起報考上海的一所名校。因為這個原因,計劃化為泡影。

磊子醉了,忘了聽誰說過,悲傷的人容易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嘴跟噴泉似的,吐了一地,散伙飯提前散伙。

我和宋雪一人駕著一條胳膊,往外拖。那晚的夜色很美,路也沒有盡頭。兩排高大挺拔的白楊齊刷刷的站在路旁,窺視著過往的人流。

宋雪:你們先等著,我去給他買瓶蘇打水,醒醒酒。

說完,把另一條胳膊也托付給我。我看見宋雪的背影一點一點的變小。裙裾飛揚,變幻出各種姿態,像天上忽明忽暗的云,月亮躲進云層,蹤跡難尋。一時間,我以為宋雪就像那月亮一樣,再也不會回來。

兩分鐘后,她回來了。

磊子接過蘇打水,沒看,又“咕嘟咕嘟”的喝起來。

磊子:好酒,別管我,我還能喝。

我:行行行,你牛逼行了吧,慢點喝,沒人跟你搶。

喝完又繼續吐,專朝著我吐。

一路無語,宿舍樓下。

我:宋雪,你回去吧,我扛他上去就行,你放心,保證他安全。

宋雪:謝謝你,等他醒了,你把這個給他。

她塞給我一張紙條,走了。月亮沖出云層,世界恢復光明。我展開紙條,宋雪清秀的字體:喜歡一個人,不是為她放棄一切,而是為她擁有一切。

再抬頭時,宋雪已然不見。

父母為我選擇了一所本地的高校。離家近,混個文憑,考上公務員,這輩子就不用愁了,這是他們對我最大的期待。我欣然接受,沒有反抗,或者說不知道為什么要反抗,父母為我們安排的總是安全無害的。

宋雪不同,她不能反抗。來自家庭的壓力讓她沒有復讀——重來一次的機會,她需要盡早的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最后和我去了同一所學校。不管怎樣,也算殊途同歸,好歹有個照應。

磊子終于痛下決心,只身去了上海。

06

愛情是個危險的話題,我們談論西雙版納的毒蛇,重慶的美女,甚至北京的霧霾,卻從不敢觸及愛情。就像面對一顆定時炸彈,我們堅守著心照不宣的默契,選擇性忽視,或者干脆把它當作一個鬧鐘。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紅線還是藍線?不管剪斷哪根,這一次,我都愿意承擔爆炸的風險。

我:怎么樣,你流浪了這么多年,流氓肯定沒少耍,就沒遇見個合適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定下來了。

磊子抬起頭,直勾勾的看著我。那晚,皎月如刀,繁星似劍。他的眼神像兩把明晃晃的匕首。他轉移了話題。

磊子:二,你這人不夠意思,結婚都不跟老子說!

我:說個屁,你幾年回一次家,要是指望你回來給我當伴郎,這婚我還結不結?

磊子:伴郎我可能當不了,但是隨禮什么時候少過?

磊子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掏出一摞錢和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遞給我。

我:你他媽變魔術啊,少來,我這都結婚幾年了?不喝隔夜茶,不收隔夜禮,這錢你收著。

磊子:二,今天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沒把我當兄弟,這個是給弟媳的,你做不了主。

雖然我和宋雪在同一所學校,但專業不同,交集甚少。碰巧遇見了,寒暄幾句。似舊友,不親密。后來聯系徒增,多半也是因為磊子。

逢年過節的,禮不能少,熱戀中的男女,還得多分心意。磊子對網購不甚放心,就像時尚雜志上胸懷天下的妙齡少女,看得見,摸不著,何況看見的還不一定是真的,心里不踏實。順水推舟,我也權當做個順水人情,從高中時兩人的傳話筒,升級成了現在的代購員,還兼送貨上門。

一來二去,我和宋雪也放下了矯情,重拾了友情。除了情人節,禮都備兩份,一份磊子的,一份我的。不過,經常拋頭露面,難免被人撞見。宋雪人長的漂亮,又是才女一枚。追的人能從學校食堂排到澡堂,誰敢插隊準被打死。起初大家都誤以為我是宋雪的男朋友,都憋著,不敢輕舉妄動。結果宋雪站出來澄清,大家也就知道了,原來遠在上海,有磊子這么個人物,但都當作是虛構人物。所以這一澄清,水更混了,殺出來一批為宋雪生,為宋雪死,為宋雪生不如死的追求者。

磊子的電話多了起來,向我表示他的擔憂。對此,我倒是很樂觀,不是因為對磊子多自信,覺得他多有魅力。實在是想不出宋雪出軌的可能,連這念頭都從來沒有過。

我:你就別瞎操心了,你,我不知道,但是宋雪是那種人嗎?我寧愿相她出柜,也不相信她出軌。

磊子:凡事都不能把話說絕了,雖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可我們離這么遠,這縫比蛋都大。別說平常有個小病小災,我幫不上忙,連給她打個飯都難如登天。你說我能不急嗎?

我:這我明白,不過你急也沒用不是?這樣吧,我幫你盯著點,一有苗頭就告訴你。不過你倆彼此多一點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信任,信任,信太過,就成了放任。雖然我對宋雪放一百個心,但還是預留出了第一百零一個心眼。有一陣子,她行蹤詭秘,還經常化點淡妝,人也更美了。我并沒有直接質問宋雪,也沒急著告訴磊子,免得他一沖動殺回來,準備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連續一個星期,只要她下午沒課,六點左右,不吃飯,就急匆匆的出了校門,像是去見什么重要的人。我終于還是沒耐住好奇,跟了上去。

一輛黑色轎車,奔馳的車標分外醒目。她打開車門,鉆了進去。我突然想起高考完的當天,那個爛醉如泥的夜晚。那晚,她也是這樣,像月亮一樣鉆進了一堆烏煙瘴氣的云層。

車窗勾勒出一個成熟男人的輪廓,我看不清。等車開動,我上了一輛在旁邊等候已久的摩的。

我:師傅,跟上前面那輛車,就那奔馳。

司機:行嘞,沒問題,這事我見多了,女朋友跟人跑了?放心,車跑不掉,跑了今天不收你錢。

我沒說話,也說不出口。神經紛亂如麻,像打了結,舌頭也打了結。

司機:我說吧,他跑不了,別看他開奔馳,一堵車就是個殘廢,咱這摩托,小歸小,靈活。

沒等司機繼續說下去,我塞給他錢,致謝。車停在當地一處有名的別墅區,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入谷底,憑宋雪的家境,她不可能認識什么土豪親戚。我躲在遠處觀望,車上走出一個中年男子,黑色西裝,黑色公文包,黑色幽默。宋雪跟在他的身后,一同消失在我的視線。

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甚至忘了自己為何在這里,我想給磊子打電話,又否決了這個想法,我撥通了宋雪的號碼。

我:宋雪,你在哪?

宋雪:我在外面,怎么了?有事?

我:沒,沒事,你忙吧。

掛了電話,我走到門前,按門鈴,一氣呵成,如釋負重。開門的是個男人,那個男人。

男人:你好,請問你找誰?

我聽不見,一拳打在他左臉上,沒倒。一腳踹在我肚子上,我倒了,標準的狗吃屎。

男人:你他媽有病吧,誰認識你啊,我報警啦。

說完拿出電話,撥號。我很想對他說,能順便幫我叫個救護車嗎?

宋雪看見了,跟著一小孩,跑出來,扶我。

宋雪:二,你瘋啦?你怎么在這?

我很想暈過去,試了半天,沒暈。男人按掉了電話,狐疑的看著宋雪。

男人:這誰啊,你認識?

宋雪:這是我同學,有間歇性精神病,沒傷著您吧?

男人:這么一說還真有點像,這樣也能上大學?。克懔耍麄谋任覅柡?,這種人太危險,你們學校應該多看著點。

我站起來,又要發作,宋雪狠狠的掐了我一下,話和疼痛一起吞咽。

宋雪: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我這就送他回學校,今天落下的課我下次一塊補上。

臨走,一直在旁邊瞪著大眼的小孩,沖我們揮手告別。

“小雪老師,再見。”

07

荷蘭有位心理學家曾經說過,如果時間是一條河流,我們都在沿河奔跑。小時候我們跑得很快,相對而言,就覺得水流很慢,甚至靜止不動。長大了,我們越跑越累,慢下來,河水卻好像加快了速度。

大四下學期,畢業前夕,我不負眾望,順利的考上了公務員。好像除了我,大家都在忙著找工作,也包括磊子。還沒畢業,幾家上海的知名公司,就對他表示出了濃厚的興趣。他沒興趣,決定回來,因為宋雪想留在家鄉。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宋雪,宋雪卻執意讓他不要回來,并且告訴他,自己已經訂婚了。

他還是回來了。

那是他失蹤的前一晚,還是“串兒”,還是啤酒烤肉。啤酒從嘴巴喝進去,從眼睛流出來。

磊子:二,你也知道?

我:知道。

磊子:那你他媽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告訴你有屁用,你回來,又能怎么樣?除了把你自己折騰個死去活來,什么都改變不了。

磊子:那男的你也認識?他倒底哪里比我好?

我:沒你好,想知道是誰不?

磊子:算了,知道有屁用。

那天晚上,我是說從別墅回來的那天晚上。沒車,宋雪氣鼓鼓的走在前面,我屁顛屁顛的跟在后面。路燈隔得很遠,我們一會陷入黑暗,一會重見光明。

路很長,影子也很長。宋雪突然停住,我也停住。我低頭,看見她的腳踩在我影子的心臟處。而她的影子逐漸在縮小,收斂,匯聚成一個點。她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那是我第二次見宋雪哭。

我走上前,影子籠罩著她。

我:我錯了還不行,我以為……

宋雪:你以為?你以為我就這么賤嗎?

我:是我賤,我間歇性精神病。

宋雪:還有磊子,每次一跟他提到個男的,跟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把人家家譜都給翻出來?,F在我索性不說了,省心。

我:他也是擔心你,害怕你出什么事。

宋雪:就算我出事了,他能怎么樣。我生病了,照顧我的那個人不是他。我過生日,只有許的愿望里才有他。即便是為了我發神經,被打的鼻青臉腫的那個人也不是他。是你,為什么是你?我跟你什么關系?你給我滾。

宋雪泣不成聲,在空曠的夜晚,那哭聲像一首哀怨的歌,沒有暫停鍵的歌。在歌聲中,被我們踩在腳下的影子終于掙脫了身體的束縛,輕微的觸碰,躲避,追逐,碰撞。

磊子失蹤后,去過很多地方。北京深不見底的胡同,廈門人滿為患的沙灘,西藏綿延千里的雪山,每年他都會給我寄來一大堆的明信片,沒有問候語,只有郵戳上的日期,訴說著他的足跡。

磊子已經不省人事,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像條死魚。

我終于還是沒有提起那個名字——宋雪,大學畢業后我就向宋雪求了婚,訂了婚,一年后結了婚。我曾經很多次想要告訴磊子,怕失去他,怕影響他的學業,每次話到嘴邊,我都能想到各種理由搪塞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接一個的謊言。

謊言,再多一個也沒關系吧?我突然覺得這樣也挺好,就讓這一切,成為一個永遠都戳不穿的謊言。

我:老板,結賬!

老板:好嘞,喝大了吧,一共425,零頭就不要了,400就成。

我:刷卡。

老板接過卡,進去,又回來。

老板:卡您收好咯,這是本店免費送的蘇打水,給您的朋友醒醒酒。

重音落在“免費”。

磊子費勁的抬起頭,怔怔的看著那瓶蘇打水,像看見了一個可怕的漩渦,滿臉的驚恐,又無法將視線移開。他退后了幾步,椅子被撞開。

密集的燈光下,照不出他的影子。他哭了,身體漸漸低垂,像被一直無形的大手抽離了骨架,失去支撐的皮囊,混同嘔吐物攤了一地。我記得那條路上,以前也種著兩排高大挺拔的白楊,時代變了,誰都得妥協,樹也被砍了,一棵不剩。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磊子。就像那瓶蘇打水一樣,在那一刻,我被他永遠驅逐出了他的生命。

8

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諝庵衅〉幕覊m,混合著飯菜熟悉的香味,形成一道道光柱,鉆進我的身體。

我輕合上手里的書,準備結束這段回憶。這是磊子寫的旅行筆記——《去一個沒有你在的地方》。買回來,一直沒看,放在書架上,盡顧著招灰了。書的扉頁,是一首詩。


去一個沒有你在的地方


總是很難說再見

總是很難再見

今天,我就要啟程了

去一個沒有你在的地方


七月的青海湖,擁抱我

我站在湖邊,看見自己

看見一匹飛奔的野馬

驚慌失措

那噩夢般深不見底的湖水

是你的眼睛


黃昏的日喀則,親吻我

圣母峰披上金色的袍子

藏起雪白的肌膚

藏不住的

那不因歲月而起伏的身姿

是你的呼吸


火紅色的延安,炙烤我

黃土流成的河

淹沒了窗花和關在里面的姑娘

難以淹沒

那鋪天蓋地,急促而失準的鼓點

是你的心跳


我收拾行囊,打包夢想

明天,我又要啟程了

去一個沒有你在的地方


書的旁邊,是最后一晚磊子送給我的禮盒,他說是給弟媳的隨禮。當時還有一摞錢,我沒要,偷偷塞進他包里。不過留下了這禮盒,我拆開過,一直沒有交給妻子。

那是一條做工精致的白金項鏈,吊墜是一輛迷你的二八杠自行車,手一撥,車輪還能轉動,時光仿佛也跟著倒退。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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