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人生處處潛規則,我們究竟該如何應對?
坐上回程的車那刻起,沙瑞金久違地有些心神不寧。
而這心神不寧的緣由,當然也沒有別人。
李達康今天很反常。
這是個事實,也是個早就料定的猜測。
要問緣由,也沒有別人。罪魁禍首,到底還是沙瑞金他自己。
因為就在前些天,他親口告知了京州市市委書記,一個對方并不想聽到的消息。
“易學習來當京州市的紀委書記?”
一如所料的語氣,一如所料的表情。難得有一次,沙瑞金痛恨起了自己再精準不過的判斷和洞察力。
“一把手的權力太大,需要有人來監督?!睕]有周旋的必要,也沒有周旋的心情。省委書記思忖了不到一秒,最終決定還是直接把話攤開。“也需要有人和你一起,承擔風險?!?/p>
聽了這話,那人笑了:“承擔風險——
“沙書記,您就沒想過我和易學習搭班子,才是彼此的風險。
“一句話,易學習這個紀委書記,我不服?!?/p>
他不服。
三個音節,斬釘截鐵。
看著眼前人仰頭眺望遠方的動作和視線,沙瑞金幾乎產生了這筆直的身板就是一把匕首的錯覺。陽光打在其身上,折射的每一道,都是鋒芒。
從前他只知道欣賞這鋒芒,如今,沒想到也會害怕起這鋒芒割傷自己的那天。
說到割傷自己,那‘匕首’心思剔透,像是猜準了與之對話的沙瑞金所思所想。沒等他這個省委書記開口,就直取要害。
“而且,要說一把手的權力大,不受控制。那我倒要問了——”
“您的權力,又誰來監管?”
田國富來監管。
只允許他看透,不允許自己已經準備好了答案?
然而這答案到了嘴邊,卻是奇跡般吐不出來。因為沙瑞金知道,這個答案根本說服不了。如果換個環境換個地點,或許還能說服平日里的李達康。可就怪他自己,偏偏選在這省政府最高的樓上,選在省政府最高的陽臺。
這腳底下,是京州。是李達康的城池,也是李達康的籌碼。
這是一個李達康親手改變的世界。
上千萬的人民正看著李達康,也正看著他沙瑞金。沒有匕首會在自己守護的東西面前讓步。
他這個省委書記,漢東省一把手,徹底失算了。
那沙瑞金呢?沙瑞金還能不能贏?
——還能不能賭上一把?
退無可退,腳下是人民,頭頂是國旗。眼前是咄咄逼人的匕首,卻偏偏是最中意的那柄。 命運這輪羅盤波動了指針,叫嚷著玩家祭上所有籌碼。
摸了摸一無所有的口袋,沙瑞金深吸了一口氣。
——他把自己擱上。
這一擱,全盤傾覆。
李達康走得慌亂,打翻了羅盤。賭局暫停,誰都不知道最后結果。留命運一個莊家,抱著所有的籌碼在角落偷笑。
那么問題來了,沙瑞金到底說了什么,能談得上把這位省委書記做成籌碼?
沒等他細想,白秘書的電話就一個進了過來,直接打到了住宅。不急著去接,忙碌了一天的省委書記脫了鞋,又換上涼拖,這才拿起話筒。
“什么叫人病倒在路上?”
病倒,病倒。
要不怎么說中文博大精深呢?
病來如山倒。
李達康這座京州市人民的政府泰山,一病就一倒,直接把自己倒進了市公安局的公安醫院。
“李書記,您到底是怎么了?”
趙東來一進門,就看見一小伙坐在李達康床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嚇得他趕緊瞅了眼手上的化驗單。
感冒、發燒、低血糖——沒什么大問題啊?
“誒,趙局長您來了!”
小伙子抹了把臉,一抬頭。瞇起眼睛盯了有三妙,趙東來才把人認出來——小金,達康書記的隨身秘書。
“什么我來了,我早來了。倒是你,一大老爺們兒哭什么呢……”
“沒哭?!?/p>
“?”
“感冒還沒好呢,趕著過來,忘記帶紙了?!?/p>
“……”
“趙局長您有紙嗎?”
“…………”
冷著臉給金秘書遞紙又遞水,趙東來覺得今天自己不是一般的倒霉。
什么玩意兒?照顧病患還帶買一贈一的啊。
然而牢騷歸牢騷,回想起床上昏昏睡去的人倒下那幕,他這個京州市公安局局長還是那么點、那么小點心有余悸的。
“所以這李書記到底是怎么了?昨天還不這樣啊?!?/p>
只見金秘書還在抽抽噎噎那樣,趙東來根本沒心情講話,揚了手就打算直接把醫生的診斷書塞這小秘書手里,剛要塞,又像是想起什么來。
“好小子,是你和那司機把感冒傳給達康書記的吧?!?/p>
金秘書抓那診斷書撲了空,又聽了這話,一雙紅腫的眶里眼瞧著又像要涌出水來。
“誒誒誒,你別真哭??!”
“——誰哭啦?”
一個不屬于房內的第三者聲音,就這么帶著打破一切氣氛的勢頭傳來。
沒進門就聽到有人說哭,沙瑞金的腳步加快到自己都沒能察覺。
撂下一句問話進門,只見市公安局的那名趙局長和達康辦公室的小金秘書,同時起立。
這一起立,讓省委書記想起自己的身份了。擺了擺手,他示意一大一小兩個同志都坐——趙局長坐了,金秘書沒敢。因為這時候終于趕到病房的白秘書打了個手勢,指揮這梨花帶雨的小同志趕緊出來。
開什么玩笑呢,感冒了還在病房里待著,真不怕再傳染幾個。
聽了趙東來的匯報,沙瑞金也算是知道了整個過程的大概。只是在他以為趙局長已經交代完所有的故事可能會準備告辭的時候,堂堂的一個公安局局長、市里所有公安干警的領導,突然就像屁股在醫院的座椅上扎了根似的——若即若離,要走不走。
沙瑞金一直沉重的心,這會兒終于想笑了??上胄α艘幌掠只剡^味兒來,直覺告訴他,這將是一段至關重要的談話。于是他直起了身,用上再嚴肅不過的語氣。
“我沙瑞金以個人的名義向你保證,今天晚上發生在這病房里的對話,只要不涉及黨和人民的利益,我絕不會告訴第三個人。”
這話落下,振地有聲。只見趙東來臉上充滿了不可思議,又緊接著被如釋重負所取代。
繽紛的表情輪換過后,這位公安局局長也嚴肅起來,還挺直了脊背。雙手搭在膝蓋上,他拿出平時里向上級匯報的氣勢。
“沙書記,我覺得達康書記病倒——”
是為情所困。
趙東來走了可能都有十分鐘到半個小時,可沙瑞金還覺得那四個鏗鏘的大字在自己腦袋里來回作響。太可惜了,戲劇性人才啊,就這樣埋沒在他們人民警察的隊伍里了。
不過調侃歸調侃。
趙東來在這四個字后面的每一句話,都還是成功引起了沙瑞金的沉思和注意。
李達康無疑就是在糾結他們之間的關系,糾結他那天擲下的話,糾結那些所有被打下輪盤的籌碼……最后糾結到了這床上。
這樣想著,沙瑞金試探地伸手,像是小孩子撥柳葉一樣,去撥李達康緊閉的眼瞼之上,那細碎的頭發。撥完又像是起了玩心,放任粗糙的指腹把那緊皺的眉頭抹平。收回前言,他當然沒臉大到真斷定這京州市市委書記是因為他們那點道不清講不明的私人關系病如山倒,睡著了還在為這么一點兒女私情煩心。這京州人民的青天大老爺啊,只怕在夢里還在惦記著沒解決完的那些工作,夙興夜寐、憂國憂民。
只是該怪罪他沙瑞金,竟然用那么不值一提的籌碼,去做壓垮泰山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步錯,滿盤皆輸。
不過想到這,沙瑞金倒是放松了起來。收了手,他不再戲弄那些眉頭和碎發。直起身,他像一個輸了的棋手般坐起來,不懊悔,也不貪戀。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孤注一擲的賭徒,因為輸掉的賭徒永遠沒有尊嚴,但棋手,卻總能有落子無悔的骨氣。
想好了,不再多看一眼,省委書記收拾了心情就打算轉身離開。
然而腿剛邁開。
一只明晃晃的手,就這樣明晃晃地擋了去路。
趙東來全盤托出的時候,早就不知何時醒過來的李達康真的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是一來他剛醒,全身不聽指揮,四肢百骸奇重無比連眼皮都睜不開。
二來沙瑞金就坐他旁邊,要在這個骨節眼醒了,李達康還真想不好用什么樣的面目來迎接這位連夜趕到自己病房的省委書記。
“你來監管我?!?/p>
省政府最高的那棟樓上,沙瑞金是這么清楚明白地跟他說的。從工作到生活,從生活到工作,只要對得起黨和人民,只要他李達康愿意。
這一下,就算再鋒利的匕首,對上主動交到自己眼前的后背,也是會猶豫,也是會遲疑。
更何況,那還是一堵匕首有所好感的后背。
所以匕首逃了,逃回家,變成了鋼。逃到車里,變成了鐵??扇怂悴蝗缣焖?,陰差陽錯逃到醫院的床上,讓那后背追上來,伸出手、抹平了自己從來沒意識到的溝壑。
匕首敗了。
放棄掙扎,它變成一灘毫無作用、卻突然有了溫度的鐵水。
真燙啊。感受著頭頂略過的粗糙溫暖,李達康半夢半醒地想。可沒多久,這溫暖就離他而去了。好不容易融化的鐵水,眼看就要變涼。
——哪有匕首體會過暖后,還愿意回歸寒冷?
所以他伸出了手。
“好。”
強行點題的后續
杏枝趕到的時候,病房的門正半掩著。
來的時候碰見了白秘書,所以她也自然清楚這房里除了她哥,還坐著什么人……一時半會不好進去。
可也不能就在外面這么站著啊?
想著想著,杏枝做了一個謹慎的決定。
她決定先聽會墻角。
“……您怎么穿著涼拖跑過來了?”
“別削蘋果了,我不愛吃蘋果。”
“您能讓我也讓您好好休息一會兒嗎?”
“別靠過來,會傳染。”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杏枝瞧著像是沒動靜了,正打算進去。沒想到,突然又有人開口:
“您說,這是不是算您潛規則我?”
另一個聲音噗嗤一下笑了,回答說,你沒聽高育良說,這上面的領導是下面干部的政治資源,可下面的干部,也是上面領導的政治資源啊。
所以,是你點頭的,應該算你潛規則我。
這么久來的第一次,杏枝聽她哥大聲笑了,笑得跟春風里的柳葉一樣,沙沙響。只聽他說:
“不要臉?!?/p>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