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何嘗不是在一片繁華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于物質和人情上，精準地算著利益得失。理想和信念？敬仰和情懷？要么深藏心底，要么自己都付之一笑。
電影結束后，一位位大師的名字和照片出現在屏幕上，本已打算散場的人群，駐足在走廊繼續平靜地觀看。他們有：梁啟超、梁思成、林徽因、陳寅恪、朱自清、錢穆、陳省身、聞一多、袁復禮、鄧稼先、錢鐘書、楊絳……
我記得第一次看到片尾播放學者資料、簡介的影視作品，叫《我親愛的祖國》。二十年前的電視劇，陳建斌、朱媛媛演一對科學家CP。講一群解放前，在美留學生活的愛國科學家的故事，印象中主角是以錢學森為原型。
如果你打開過介紹《無問西東》的相關文章，很多信息你應該都知道了：這部原定于六年前就要上映，獻禮清華大學110周年校慶的電影，到今年1.12才正式首映，被調侃成可以拿去慶祝北大120年校慶。
里面的主角匯集了章子怡、王力宏、黃曉明、張震、陳楚生等，配角也是一重老戲骨們，有韓童生、米雪、祖峰。嗯，現代戲有一段，當時十九歲的奶茶妹妹也在鏡頭前晃過。六年間，這批演員各自的人生角色都有重大轉變。
片名《無問西東》來源于清華校歌中的一句：器識為先，文藝其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
導演李芳芳是這么解釋的：美好的德行和有益的言辭是青春的根基，有了這兩點，青春才有環顧四周，舍我其誰的豪氣和資本。在成長過程中，每個人都面臨紛繁的選擇，受到萬事萬物的干擾和阻礙。無論外界社會如何跌宕起伏，都對自己真誠，堅守原則。內心沒有了雜念和疑問，才能勇往直前，無問西東。
正式上映幾天后，評論毀譽參半。看不上的一方主要認為故事之間欠缺宏觀把控，想學電影大師在時間軸上做文章，又功力不夠深厚導致看起來混亂；配樂密集，故意煽情太多，以及現代篇章中的故事情節太弱；幾個故事之間聯系太牽強。
這完全不影響我強烈建議你去電影院看。這是一部你會感覺到瑕疵，也會讓你深深觸動的電影。
除了為故事中的個人命運慨嘆遺憾，你還可以少有地，在電影院感受到家國情懷，對民族、對自己身在其中的優秀文化，有一種久違的肅然起敬。
它確實很不完美，但它可貴在沒有追求器物觀感上的精美，它有勇氣選擇不同的高度和格局，用一顆拙樸，溫熱的赤子之心講故事。
《無問西東》選擇的視角很獨特，里面的主角不是清華眾多流光溢彩的民國大師和科學家們。電影讓這些名人成為背景人物，另外虛構了幾個你隱約覺得有真實人物可以依托的形象，細細展開他們的人生。
你可以從中感受到個體有過的迷惘輕飄，也可以感受到歷史撲面而來的深沉重量。
如果按時間順序，第一個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20年代的北平。
冰天雪地，期末考成績放榜。清華實科（現在的理工科）學子吳嶺瀾（陳楚生 飾）國文和外語成績滿分，物理不及格。
公告欄前昏暗的燈光，恰如他自己迷茫不知何去何從的心情。
之所以選實科，而不是自己擅長的文科，是為了迎合時代的需求，為了迎合世俗認為的“最好的學生都學實科”。
彷徨之際，吳嶺瀾與科系主任梅貽琦聊天。吳理解的學習，是因為必須學，因為只要有學必有用。
梅貽琦回答他：“人把自己置身于忙碌當中，有一種麻木的踏實，但喪失了真實。你的青春也不過只有這些日子。什么是真實？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做什么，和誰在一起，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
當時正值新文化運動之后，對傳統文化“枯朽”、“糟粕”的摒棄批判，對洶涌而至的外來文化，尤其因為中國工業化的落后，而產生羨慕西方工業文明的心態，對那一代青年的影響很大，吳代表的就是外來文明沖擊之下，對本國文明根基產生深深不自信的青年。
對人生方向舉棋不定的吳嶺瀾來說，他還是沒有內心強大到可以不在乎外界定義的標準，淡定地直面真實的自己。
這個故事雖然距離我們最遙遠，但引出的命題，確是跨越一代代時間后，對前赴后繼生生不息的青春反復的追問：你敢于做你自己嗎？你有能力做到最真實的，最優秀的自己嗎？
我們可能羈于各種顧慮和牽絆，連開始的勇氣都沒有；我們可能有勇氣開始，又沒有勇氣堅持下去……
吳嶺瀾的轉折，始于近現代中國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1924年，泰戈爾訪華，并在清華演講。影片里的吳嶺瀾正是從他的演講里，發現那些即使那些名人都在困惑。他釋然了，再不恥于思考人生意義。
這一段轉折一開始也被我歸類到瑕疵里，就好像猛不丁被當頭澆了一碗雞湯。就因為聽了一場演講，哦，一個迷茫青年就忽然對自己的未來道路了然清晰了？于人生選擇來說，是不是太倉促敷衍了？
后來看到了泰戈爾演講的全文，放淡了對此處的糾結：
我們已經出來，我們不要在墻圈里躲著，我們現在應得在全世界的面前辯護我們的價值，不僅在我們容龐的家人前賣弄能耐，我們必得明證我們的存在的理由，我們必得從我們各家獨有的文明里展覽普遍的公認的成分。
?現在我是在中國。我問你們，我也問我自己，我們有的是什么，有什么東西可以從家里拿出來算是你們給這新時期的敬意。你們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你知道你自己的文化嗎，你們史冊里最完善最永久的是什么，因此我竭我的至誠懇求你們，不要走錯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記你們的真心和真性。拿出你們的光亮來，加入這偉大的燈會，你們要來參與這世界文化的展覽。
?你明白自己的心嗎？你知道你自己的文化嗎？你們史冊里最完善最永久的是什么？你們必得知道，如其你們想要自免于最大的侮辱，遭受蔑視，遭受棄卻的侮辱。拿出你們的光亮來，加入這偉大的燈會，你們要來參與這世界文化的展覽。?
我聽得有人說，你們自己也有人說：你們是實利主義與唯物主義的，你們不讓你們的夢翅飛入天空去尋求遼遠的天堂或是未來的生命……
泰戈爾提到了民族文化，以一屆外國人的身份提醒中國人“珍重你們的文化精華”。
吳從這段號召中，領悟到自己的天賦所承擔的職責，是向內尋找自己內心的光亮，向自己民族燦爛的歷史文化尋找精華。而不是隨著盲從的潮流，人云亦云地限制自己。他也釋然于“思考人生并不可恥”。
找到自己在時代的價值依托后，才能如同臺上的那個時代最偉大的精英一樣，從容、自信、光彩。當時臺上的人有：林徽因、梁思成、徐志摩……
同樣是個人迷茫，我們的時代就早已少了那一份家國、時代的情懷厚度。
我們一睜眼就在算計作為個體，怎么獲得高性價比的實現，怎么最快最多獲取利益。這是繁華盛世必然滋生的淡漠，又算是每一個存活其間的個體的幸運。
因為接下來第二個故事發生在亂世。
第二個故事的主角沈光耀（王力宏飾），出場就是健康俊美、見多識廣、自帶光環的“百科全書”。出身于華南的顯赫官宦世家。
西南地區的雨季，瓢潑大雨摔落在戰時西南聯大簡陋的鐵皮屋頂上，發出隆重的聲響，雨水流淌在教授和學生的身上，在地上匯聚成一溝一壑的泥濘。
因為太嘈雜，授課無法進行，教物理的老教授最后在黑板上寫下“靜坐聽雨”幾個字，順由肆意的雨水沾濕長衫。
這個行為，特別無聲而有力量地呈現出那個時代學者的大氣風度。倍覺沉悶壓抑的沈光耀一把推開窗戶，和同學直面窗外雨中世界的鮮活生機。
這一幕，我印象很深，也更像一個寓意：預示著這個角色心中渴望突破的熱血正義與真誠，必然會沖破一方天地的壓抑和束縛，不計后果地希望開啟新世界。
正因為世代為官，沈光耀的母親（米雪 飾）對仕途的險惡叵測有深深的擔憂。
聽聞獨子要加入空軍，母親帶著傭人趕來勸阻。
在亂世中，她愿意讓兒子奔赴偏遠之地的西南聯大，向學大師們，是希望他追隨自己的所好，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將來正常娶妻生子，享受生活中平常恬淡的天倫美好。
她不愿意兒子追求功名利祿，這是一種人生智慧，也是最溫柔深沉而本能的母愛。
他們有一段好聽的粵語對話如下：
“你可知道，我和你父親為什么不讓你當兵？”
“因為我是你的獨生子。”
“不。我們想你能夠享受自己的人生。
比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比如，和你喜歡的女子結婚生子。
不是為我增添子孫，而是為你能夠享受為人父母的樂趣。
我怕，你還沒想好要如何度過這一生，你的命就沒了。”
這一段容易看心酸了為人父母的心情。不算時局如何，世界如何殘亂不堪，都與一位母親簡單卻深沉的索求無關：我只要你健康安穩地活著。
親眼感受到戰爭的殘酷后，沈光耀最終還是瞞著母親加入了陳納德的飛虎隊。
這是一只很悲壯的空軍隊伍，航線艱難、設備落后、飛行員經驗不足、戰時死傷代價極其慘重，林徽因的親弟弟也死于其中一場空戰中。
以沈光耀最后時刻撞擊敵軍戰艦，同歸于盡來看，他應該犧牲在怒江之戰。
這種個人溫情和時代冷酷的所需之間，曾經搖擺不定過的人性，看起來更真實有溫度。
歷史動蕩之中，那種看起來毫不猶豫，毅然決然的“無私”選擇，可能才隱藏著人性灰暗的懦弱和自私。這可以用來形容第三個故事中的部分人性。
第三個故事，設定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特殊的歷史年代，個體的選擇在時代的裹挾中既有被扭曲的狹隘，又有悲涼的無奈。這也是我覺得三個故事中最立體，人性層次展現得最豐富的一段故事。
醫院中藥房工作的王敏佳（章子怡 飾），年輕明媚驕傲，她身邊有兩個心儀者：李想和陳鵬（黃曉明 飾）。
李想在思想覺悟上緊跟時代，他是那個年代上進青年的典型：忽視自我需求、犧牲自我利益、必要的時候大義滅親。沒有什么感情和人是可以高于組織的。
人性的矛盾與可笑在于此。
也就是為了響應時代，體現自己的犧牲和偉大，李想提出支邊，但為了帶著光環的“支邊”名額，他又懦弱自私地讓王敏佳一個人扛下罪名，并馬上落井下石，上交“證據”給組織，揭發王敏佳出于虛榮編造的一個小謊言，親手用力把她推下時代和生活幽黑的深淵。
陳鵬是典型清華理工男，他的愛內斂、細膩、厚重。這也是迄今為止，看過黃曉明演得最貼合的角色。面對可以提升個人前途的調動，他淡淡回領導一句“我有人需要照顧”，鄭重地把自己的細密的感情，解釋得溫暖平實。
陳鵬借著解釋“核”的概念，拉著王敏佳小跑著穿越整個清華園那組長鏡頭，堪稱全片最浪漫部分。那才是真正青春年少時，怦然心動的歡喜愉悅。王敏佳在懵懂之中，似乎也因此區分開了什么是崇拜，什么是愛。
三位好友相約看望中學語文老師，卻無意撞見別人家最不堪的一幕，老師被兇悍的太太，毫無尊嚴地追著罵。
恩師的落魄壓抑，激起了王敏佳單純的正義感。她和李想合作，拿著醫院病歷模仿，拼湊字跡，寫了一封“警告信”寄給許老師太太劉淑芬和她單位。
王敏佳這種年少時，未經生活磨礪，未懂婚姻關系復雜艱險的正義感，深深刺激了劉淑芬在扭曲自卑的婚姻生活中，長期的內傷和多疑。
她響亮的一巴掌追打到王敏佳工作的醫院，還給王敏佳掛上了“破鞋”的稱呼。
觀影到那一刻，心往下沉：完了，時代會給純真和正義很多很多苦頭吃的。
王敏佳被抓到批斗會，于是眾多個體在人性上的小惡，借助群體名義，變成巨大的，令人恐怖的喪心病狂。
王敏佳被五花大綁示眾，胸前掛著莫名的罪狀。在旁邊呵斥她，動手剪去她辮子的，恰是昔日要好的同事小姐妹。她們原先相處時，那隱隱的同齡人之間心生的妒忌，渴望而不得的羨慕，都變本加厲地轉化成刻薄的仇恨和批判，翻倍羞辱在落難的王敏佳身上。
當劉淑芬看到王敏佳露出笑意時，怒火中燒。
這種年輕的光彩在她看來，是不服輸的挑釁，是對她黯淡無光生活的嘲諷，她委屈又不解地指著王敏佳的方向大吼一聲：“她在笑”，終于掀起一層層群眾的翻騰，于是他們失控地沖上前去，往死里毆打一個活生生的，正青春美好的人。
最后幾幕，被抄起的板凳，用力砸在王敏佳身上、臉上。特殊的時代給了當時的人群兇殘愚昧的力量，留給期間個體的，是可怕的一眼望不到底的對人性懷疑厭惡的坑。
暴風雨將至，大家一哄而散忙著躲雨，沒人理會被砸得血肉模糊的王敏佳是死是活。在群體迫害個人的時候，群體中的個體，人性都是被屏蔽的。
最先喊口號的劉淑芬慌了，鏡頭多次給了她失控恐懼的特寫。
她的初衷只想泯滅王敏佳的那份青春的驕傲和光彩；她只想報復被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戳穿自己難堪婚姻；她只想為自己不幸的婚姻隨便找個出口；只想像每次跟自己冷若冰霜的丈夫大吵大鬧一樣，為寂如死水的生活，點一把熱鬧的火，證明自己的存在感和控制感……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剝奪她的生命。
失控的生活、害死一條人命的愧疚，讓她萬念俱灰。在誤以為王敏佳被打死后，劉淑芬跳井自盡。
親眼看到劉淑芬跳井后，許老師大聲無助地在四合院的正中呼喊。
他對劉淑芬之死的愧疚、絕望，恐懼，跟劉淑芬看到風華正茂的王敏佳被打死時，某種程度上是有相似的，是真心的，也許不是因為愛，不是因為一起生活滋長出的感情，是出自本能的，一個生命對于另一個生命死去的畏懼。
血肉模糊的王敏佳，看到了陳鵬挖好的坑，這是本來要掩埋自己遺體的野墳。
她跟陳鵬回了他老家。長久的一段歲月中，她獨自平靜黯淡地生活著，和在大漠研究原子彈的陳鵬天各一方。
多年后，完成機密科研任務的陳鵬，坐在歸途火車上。他脫下帽子，滿頭斑禿，而帽子里，衣領上，都是一撮撮灰白的脫發。科研中吸收的輻射，大概也讓陳鵬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
陳鵬回到已滿是政治運動標語的故鄉時，王敏佳也長途跋涉趕到大漠。我不知道在導演未放映出來的他們各自的人生里，有沒有算上這一段看起來短暫而悲情的最后相守，我心里是深深希望，錯過夭折的青春后，他們能廝守一段最平常，最柔和的歲月。
如果你經歷過人生的不測苦難，相信了愛情遙遠厚重和堅定，你的生命會足夠堅韌茁壯。
時間軸上的最后一個故事是現在。這也是最被詬病的四分之一。
社會風氣不古，商人精打細算，企業唯利是圖，職場上爾虞我詐，活得安全舒適是首要任務。主角張果果（張震 飾）算是這個時代你我他的一個縮影。
錢理群在很多年前發明一個詞特別形容這類人：精致利己主義者。
高端的“精致利己主義者”對自己有高要求，生活健康自律、不避諱獲取利益的野心、不輕易讓人猜透，不表態喜怒哀樂。
以張果果為例的現代職場人，就像生活在密網暗結的方寸空間，看似自由，又被束縛最多，顧慮最多。要不要在職場上站隊劃分最大利益？該不該在這個世界里心存善意，對有需求的家庭繼續伸出援手？
張果果對所見所遇的猶疑顧慮，也是我們每一個現代人都會走入的困境。
我們何嘗不是在一片繁華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于物質和人情上，精準地算著利益得失。理想和信念？敬仰和情懷？要么深藏心底，要么自己都付之一笑。
?我們越來越感知不到自己的珍貴，也不輕易熱淚盈眶。
短暫稀缺的光華，大多被我們用去迎合世俗的討好。
我們以為擁有越多，內心越安穩，卻在不知覺間，擁有豐厚而心靈粗糲，再感知不到曾經讓你身心顫動的欣喜愉悅。
我們抵抗惡意的方式是保持距離地充滿懷疑指責，或者換上一副更可惡的面孔。
當有那么一兩次，覺得時光仿佛停滯下來的瞬間，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的自己面目陌生陌生可憎？
“愿你在被打擊時記起你的珍貴，愿你在迷茫時記得你的珍貴，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