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丸子

【一】

我……怎么了？

睜開眼睛，伴隨著一陣眩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陌生的雪白，濃重的消毒水味縈繞在鼻尖，我不由得恍惚了幾秒，醫院？

哦，我記起來了，我好像……出車禍了。

我叫葉夏，葉子爺爺說他是在蟬鳴蔭濃的盛夏撿到的我，所以他把我取名為葉夏，葉子爺爺的葉，夏天的夏。

我自幼便比別的小朋友成熟得早，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了讀書的重要性，從那之后便再也沒有下過年段前十。為了減輕爺爺的負擔，我從大一開始就半工半讀，畢業后，便順利地進入了百強企業，成了朋友口中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就在上個月，我終于買下了垂涎已久的愛車，結果，我就出車禍了……

車禍？！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車！嗚嗚嗚……

"啊呀，小姑娘你別亂動，剛醒來就瞎激動啥子呀，你們年輕人就是咋咋呼呼的……"直到一雙略顯滄桑的大手壓到我的肩膀，我這才突然晃過神來意識到我身邊有人。

我撇過頭望向她，是個四十來歲的女護士。胸牌上寫著她的名字，楊蘭芳，是個挺鄉村氣息的名字，嗯，等等，為什么……為什么她的胸前一直跳躍著一團奇怪的紅色，我使勁眨了眨眼睛，睜開又閉上，閉上又睜開，如此循環了無數次，可那團依舊跳躍的紅色證明這不是我的錯覺，滿目的紅充斥了我的眼球，我的心臟不由地抽搐了一下，我突然有些害怕，慌亂地向四周望去，可震驚地發現病房里來來往往所有人的胸前都跳躍著一團紅色，只是每個人的顏色深淺不一，大紅色，淺紅色，乃至粉紅色……

這……是什么？

我在這滿目滿腦的紅色漩渦中戰戰兢兢地度過了幾日，甚至在腦海中設想了無數種可怕的情境，然而這么多天過去了，什么也沒有發生，那些跳躍的紅色沒有一瞬間變成可怖的火球攻擊我，那些人也并沒有突然被他們胸前的那抹紅所吞噬。一切都顯得那么稀疏平常，我也漸漸開始習慣這個特別的存在，盡管我依然沒有搞清楚這……到底是什么？

【二】

"請問是葉小姐嗎？"

思緒突然被打斷，我有些不滿地蹙緊了眉頭。抬頭瞥去，是一個高瘦的男生，看上去二十五歲左右，寬大的病服穿在他的身上，更顯得他的身材頎長纖細，在午后的陽光下，他清秀的臉上沒有絲毫紅暈，只透出了一種病態的蒼白，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淡雅，不由得讓人生出些許好感。他的胸前也跳躍著一團紅色，不深不淺，剛好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美的事物總是令人賞心悅目，我不知不覺地放松了眉頭，也學著他的樣子扯起嘴角微笑道，"我是葉夏，請問你是？"

"我是和你撞車的那個司機，我叫程默生"

司機？啊呀！我的車！這幾天為了研究這奇怪的紅色竟然把車禍的事給忘了！不知道我的車怎么樣了，說起來，論過程，好像是我撞的他，論傷勢，我也就把腿給骨折了，他那孱弱的模樣似乎看上去比我嚴重多了，不會是來索賠的吧？！

我不由地往后挪了挪身子，警惕地望向他，

"你……你要干嘛？"

大概是因為我現在的樣子實在太像十級戒備的戰斗雞，他忍不住輕笑出了聲，

"你別緊張，我只是來跟你談談車禍的事情"

"車禍……這車禍，我傷得也很重，你看我腿都斷了，啊呀這手也疼，這頭也疼……"我捂著腦袋開始裝腔作勢，裝了半天突然意識到好像沒有人回應我，抬起頭偷瞄了眼對面，這才發現，程默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坐在了我的床尾，饒有興趣地斜瞇著眼看著我。突然的安靜讓病房里本就不協調的氣息顯得更尷尬了，我悻悻地收回了捧著腦袋略顯浮夸的雙手，認命地嘆了口氣道，

"談吧……"

"你是為了躲避逆向行駛的卡車才撞上的我，按常理來說，卡車司機違反了交通法則要負主要責任，而你作為躲避人采取措施不當，只需要負次要責任，你不用那么害怕，我也不會要你什么責任的……"

"真的嗎？不用我負責任？"我猛得撲上去，拽住他的手臂，有些興奮道。

"嗯。"

他看著我微微扯開了嘴角，陽光透過窗戶稀稀疏疏地灑在他略帶笑意的眉眼和那淺淺的酒窩上，我不由得怔住了，嘿，還真好看。

"留個微信吧。"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

"好。"好吧，好像……他也鬼使神差了。

所謂一見鐘情，無非就是你覺得我長得好看，而我也剛好覺得你長得好看。想來這才是這世間最純粹的感情，簡單得有些肆無忌憚。

【三】

于是順其自然地，出院后我便和程默生開始頻繁地互動起來。像是久逢甘露，我很久沒有遇到那么投緣的人了，哪怕只是一個無聊的笑話，一部簡單的電影，我們也可以孜孜不倦地聊一個晚上。

"程默生，這可是我第一次為了不是工作的原因熬夜。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呢？是這笑話實在太好笑了？"

"哈哈……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的緣由，只是你的一舉一動恰巧都是我最喜歡的模樣。

所以當程先生陪我看了三十場電影，吃了二十頓肯德基，十頓燒烤，最后用臉頰上冒出的一顆遲到的"青春痘"和五十二張北京飛上海的飛機票向我告白時，我毫不猶疑地接受了。明明一點也不浪漫，我卻依舊被感動地稀里嘩啦。

"陳默生，我最討厭你了~"

"沒關系，慢慢就喜歡了~"

在跟程默生你儂我儂的這段幸福時光里，我竟完全忽略了那奇怪的紅色，直到薇薇的突然到訪，

"葉夏你個臭女人，出了車禍不告訴我，談戀愛也不告訴我，什么時候我知道你的動態還得從別人的口中！到底是不是好朋友啊！"薇薇一沖進我家就扯著嗓子沖我怒吼。

幸好我早就習慣了她不聲不響的突然造訪和旁若無人的大喊大叫，我一邊切菜一邊面不改色地與她解釋道，

"車禍的事情我是怕你擔心才沒告訴你，至于程默生我們也是這兩天才在一起。親愛的可以原諒我嗎？"說到最后，我洗了洗手，扯下圍裙，輕輕地走過去抱住她。

薇薇是除了葉子爺爺，在我的前半生中給我最多關心和幫助的人。她也是唯數幾個真心地希望我好的人。

那一晚，我和薇薇躺在床上從七大姑八大婆聊到了隔壁老王，從隔壁老王又聊到了國家政治，在我迷迷糊糊快昏睡過去之際，我聽到薇薇說，

"有人說，心代表能量，一個人身上正能量越多，他的心就越紅，負能量多了呢，就會把紅色的正能量吸走，像你這樣的，心都白了吧哈哈……"

我在恍惚間突然清醒過來，看著薇薇胸前跳動的鮮紅若有所思，難道這代表的是能量？

我在薇薇如雷的鼾聲中思慮了許久，最后還是敵不過翻涌而來的睡意沉沉睡去。既然它不會傷害到我，那就先不管它了。

【四】

跟程先生在一起的第100天，我墮落了。吃飯的時候想他，睡覺的時候想他，工作的時候想他，想他，想他，想他……

"啊啊啊！陳默生我最討厭你了！"在毀了二十多份草稿文案后我徹底崩潰了。

"按心理學來說，你這完全是典型的對我愛極生恨。"不管怎么看，我都覺得說著這句話的程先生就是活生生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可是說來奇妙，愛情本就該是這般有恃無恐的模樣。

跟程先生在一起的第250天，恰逢我的生日。因為我自小便是孤兒，領養我的葉子爺爺家境本就貧寒，而長大后我又因為工作忙碌，所以極少過生日。程先生是第一個正兒八經為我過生日的人。那晚生日party結束后，程先生把我拉到角落送了我999顆親手折的幸運星，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看到那一整瓶閃著夜光的幸運星，也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就這樣突然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小時候打針，別的小朋友都在一旁哭得驚天動地，可是我沒有。長大后和薇薇辛辛苦苦做的創意方案被上級抄襲，薇薇躲在被窩里抽泣了半晌，可我還是沒有。但當程默生把那一瓶幸運星遞到我手中的時候，我卻哭了。

"程默生，我最最最討厭你了~嗚嗚嗚……"

"好了不要哭了，笨蛋。"

憶起第一次纏著程先生放棄他摯愛的球賽陪我看無聊的韓劇，劇中男主角送了女主角親手折的幸運星，我不過是順口說了句羨慕，他便偷偷地記在了心里。

這個世界上，有什么能比被別人放在心上更值得流淚的呢。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幸福下去，會有一個溫馨的家，一對可愛的寶寶，男的叫程葉，女的叫程夏。然后一直攜手活到很老很老。

可是在跟程先生在一起的第400天，我開始懷疑我們的未來了。程先生突然頻繁地消失，信息也不再秒回了。我無數次追問他到底去哪兒了，他卻永遠只是白著臉一聲不吭。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注意到程默生胸前的紅色變淡了許多，腦海中猛得浮現起薇薇的能量論，是我帶給他太多負能量了么？他越來越不開心了么？還是他其實愛上了別人？我開始變得疑神疑鬼，甚至偷翻他的手機和文件，像個撕心裂肺的潑婦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他是不是不愛我了。

于是終于在我們在一起的第428天，程先生提出了分手。

"為什么？"我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緊捏著衣角問道。

"我厭倦你了。"他連頭也沒有抬地輕輕回道。

那一天，我走得很干脆，甚至沒有回頭。我已經輸得一敗涂地，何必再丟掉最后的尊嚴。

只是后來多少個午夜夢回，我都在撕心裂肺中驚醒。

"陳默生，我討厭你，很討厭。"

【五】

在跟陳默生分手的第100天，我收到了葉子爺爺的病危通知書。當我趕到醫院，看到那個把非親非故的我悉心撫養長大卻從不要求回報的老人如今變得形容枯槁，我突然有些喘不過氣來，我有多久沒有好好看過他了。

"我真不孝，你已經病得那么重了，我卻一點也不知道。"直到淚水滴落到我的衣襟，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哭了。

"爺爺你看，你小時候老說我是鐵打的，都不會哭，可是我現在好像變成了哭包了……"話還沒說完，沉睡了許久爺爺突然緩緩睜開了眼睛。我興奮地站起來，準備跑去叫醫生，卻被爺爺拉住了，他的唇輕輕地蠕動著好像要說些什么，于是我靠過去伏在他的耳邊，卻聽到他只是不停地說著三個字，

"囡囡乖。"

像兒時每一次調皮任性，爺爺總不發火，只是笑著看著我說，

"囡囡乖~"

可是這一次，爺爺再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說完便抱起我然后用他的粗糙的胡子扎我的臉，這一次，他任性地閉上了眼睛，不理我了。

我看著爺爺漸漸無力的手，看著他胸前的粉紅變得越來越透明，然后慢慢地膨脹，漸漸漫開在爺爺的全身，我突然有些慌了，我使勁地搖晃爺爺，不斷地哭喊著叫他，可是這一次他好像永遠地睡過去了。

【六】

爺爺的葬禮很久之后，我才從渾渾噩噩中慢慢清醒過來，我突然意識到那團紅色的意義，健康的人胸前的鮮紅，絕癥病房中那些絕癥病人胸前的淡粉，以及爺爺去世時一點一點變透明的那團粉紅，無一不昭示著這紅色的意義——生命。所以是我之前一直都理解錯了，所以程默生之前那團慢慢變淡的紅色……

想到這里，我突然有些害怕，我開始瘋狂地找他，可是他卻好像在這世間消失了一般，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就在我快絕望的時候，他的發小顧西聯系了我，

"我帶你去見默生吧，我想他應該很想見你。"

顧西開著車帶我從城鎮駛向郊區，越往深處的時候，我開始有些不安，

"他到底在哪里？"

顧西沒有回答，我剛想追問，卻看到了讓我崩潰的地方——墓地。

"他早該住院的，但他一直拖著不肯住。我想他是想多陪陪你吧。"

"唉，這是他留給你的。"顧西嘆了口氣，仰頭憋回了快要洶涌而出的眼淚，將一封信遞到了我的手里。

【七】

"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

我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情景，

是在我的葬禮上，

還是在很多很多年后你突然想起我的某天。

昨晚我又夢到你了，

在夢里已到暮年的我

擁著你靜賞花落，

笑談著這浮生流年。

可醒來的時候，

你卻不見了。

對不起，

我來不及變得更溫柔，? ? ? ? ? ? ? ?

來不及給你一扇美麗又光亮的窗戶，

也來不及在那窗前栽下你最喜愛的花和樹。

對不起，

以后的路，我可能沒辦法陪你一起走了。

看到這里你是不是已經哭了傻姑娘，

不要難過，

不要因為最后那段日子沒陪著我而愧疚，

是我不愿讓你看到我狼狽痛苦的模樣，

這樣也好，

起碼我在你心中永遠都是最好看的樣子。

我的人生本是不幸，

但感謝你，

讓這不幸中生出了幾分幸運。

所以你一定要過得好好的，

要嫁一個很愛很愛你還溫柔敦厚的男子，

生兩個乖巧可愛一半像你一半像他的孩子，

帶著我此生沒辦法得到的那一份美好一并幸福下去。

最后，我最想對你說卻不曾說出口的——

我愛你 。"

立秋的風不知為何竟也帶著刺骨的涼，我拿著信在陳默生的墓前站了好久，久到不知道什么時候回到的家，什么時候洗的澡，什么時候煮的飯。我開始回到了遇到你之前那有條不紊的日子。

只是奇跡般的，那日之后，我突然看不到那奇怪的紅色了，陳默生，你說它們是不是代替我去陪你了。

薇薇以為我會自殺，跑來擔驚受怕地陪我住了幾個月，她真傻，我怎么會自殺呢。

我更努力地工作，然后頻繁地相親。陳默生你看，我有好好的生活，我最聽你的話了。

"我結婚了。"

"他很溫柔。"

"我有寶寶了。"

"寶寶的小名叫陌陌。"

"陌陌嫁人了。"

"我生病了。"

"你是不是等我好久了。"

"…………"

"陳默生"

"我最討厭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