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常常教育我:“能叫身受苦,不讓臉發熱?!币馑季褪亲约涸俪钥嘣偈芾?,也不要讓人家指責你的不是。這句話,一開始我并沒有真正理解,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長大了,經歷的事多了,也漸漸明白了。
父親那年生病住院我去陪護,在病房,父親講了很多很多往事,講了很多很多他的老實事,有時,講著講著父親都禁不住自己先笑了??粗赣H笑的那么開心,我好奇地問父親:“您當了一輩子的老實人,做了那么多的老實事,自己覺得后悔嗎?”,他回答說:“后什么悔?記住嘍孩子,做老實人心安哪!”
父親從沒沾過公家一分錢的便宜。父親參加工作后一直在教育系統工作。父親工作很踏實,從普通教師很快當了教導主任,不久又當了校長。父親當校長時,家里很窮。那時還是生產隊,什么活什么事都要算工分。父親長年不在家,我們姊妹5人大大小小的,除了我都在上學,只有母親一個人,里里外外的,最多能算大半個勞力,因而常常欠隊里的工分。每到夏秋季節結束或年底隊里分東西時,我們家一般都排在最后,也大都是剩下可憐巴巴的一點東西了才點到母親的名字。但即使是家里缺吃少穿的,父親也沒有從學校往家拿回一針一線。父親還說,要感謝母親,是她辛辛苦苦掙工分,才沒餓著我們,辛辛苦苦紡紗織布縫縫補補,才沒凍著我們。
父親從沒有濫用過手中的權力。我一個姐姐高中畢業沒事干,就在家里幫著母親干活。那個年代時興到學校代課,只要鄉里、縣里教育上有人能幫忙說句話,一般都沒問題,何況父親還是老資格。代課時間長了,還有可能轉個正。期間鄉教育組領導也曾善意提醒父親,但父親覺得自己是校長,領著幾十號人,不能帶這個頭給組織添麻煩。這件事不但連外人說父親老實,母親每每提起,也常常難以釋然。
母親說,父親就是干活受累的命。從小學到中學,從一個學校到另一個學校,在我的記憶中,我跟著父親上學先后換了四所學校,每一所學校去時都是又破又爛的,而到父親走時,都建起了新校舍,煥然一新的。母親說,有一次學校建教室時,家里也正壘院墻,會計說順便擱到一塊整整,被父親一口回絕了。父親工資不夠,又向親戚鄰居借了些,利用周末回家的時間,一個人和泥,一個人一鍬一鍬揮汗如雨,硬是把土院墻重新壘了起來,沒有用學校的一磚一瓦。說起這事來,不了解內情的一些人說不信,知道內情的一些人也搖頭。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嚴厲的,也是慈愛的。我和哥哥姐姐們犯了錯,父親總是表情嚴肅,眼睛瞪得大大的,高高地舉起帶有老繭的大大的巴掌,常常把我們嚇得閉上眼睛不敢直視。而父親的巴掌也總是在我們帶著哭腔連聲說“我錯了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的求饒聲中緩緩地落下,輕輕地在屁股上拍打兩下。
我和姐姐哥哥們都覺得父親知道知道的很多很多,因為他總是有講不完的故事。寒假暑假是我們最高興最快樂的時光,因為每年也只有那段時間,我們才能和父親在一起。在夏日的夜晚,我們喜歡躺在院子里的床上,看著滿天的星星,和著蟬叫蟲鳴,聽父親講嫉惡如仇的齊天大圣孫悟空與取經路上的各種妖魔鬼怪斗智斗勇、嫦娥奔月的美麗傳說;在冬日的夜晚,我們喜歡擠在暖和的被窩里,和著窗外北風吹著枯枝發出的哨子聲,聽父親講匡衡“鑿壁借光”苦讀詩書、“岳母刺字”精忠報國的故事……從父親那里,我們知道了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惡丑,什么是人間真情,什么是世上大愛。
父親兢兢業業、踏踏實實工作了一輩子。他的老實做人、老實工作的態度,也獲得了組織和每一個他所呆過的學校師生的認可,連續多年被評為市、縣、鄉勞模和優秀教師。
退休后,父親喜歡運動,常常騎自行車外出鍛煉身體。有一次騎車外出,一輛面包車倒車時撞倒了父親。開面包車的司機見父親上了歲數,也倒是嚇的不輕。路人攔住司機不讓走。父親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慢慢地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感覺問題不大,便抬手示意讓司機走。司機如遇大赦,趕緊發動車一溜煙地跑了。路人都說父親有點老實,換換人即使不訛他,也要做個檢查什么的。我和哥哥趕到后司機已經走了,因為知道父親就是那樣的人,也就沒有多說什么。直到一次父親病重做CT檢查時才發現肋骨斷了一根。他說那次被車撞過后肚子也一直很疼,直是覺得撞他的人也不容易,能過去就算了,沒有必要過多計較,就忍下來沒有再說。
父親告訴我,他這一輩子沒有做過一件虧心的事情,對得起良心,對得起組織。盡管有人說他老實,他總是說:“爭啥名圖啥利,做個老實人心安哪!”
父親的學生不能說滿天下,但在市里、縣里還是不少的,碰到老家的人無意聊起時發現很多曾是父親的學生。說起父親他們也常常豎起大拇指,說父親是個“好人”?!昂萌恕边@兩個字,咋一聽平平常常、平平淡淡、平平凡凡,但細細一品,我覺得是非常高的評價,心中很是自豪。在父親的教誨和影響下,我也考上了大學,畢業后找到了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并且一步一個臺階,走的扎扎實實。
每當我遇到誘惑、碰到難題時,我總是能想起“能叫身受苦,不叫臉受熱”這句話,想起講這句話的父親,想起父親做的在一些人看來是很老實、甚至是很傻的那些事,我也就知道自己該怎么樣做了。我暗下決心,不論現在還是以后:做事,就要像父親那樣:“能叫身受苦,不叫臉受熱”;做人,就要像父親那樣:做一個好人,做一個能時刻心安的老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