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生活在海邊,說來誰也不相信。因為我的家鄉地處干旱貧瘠的天水山區,而我至今還在這里生活著。
其實我從沒見過大海,從未一睹那煙波浩淼的遼闊氣韻,那鼓滿的風帆,以及翱翔的海鷗,水天一色中的海市蜃樓。可是兒時的我,卻有一片幽藍的海子珍藏在心底,那純凈的水波至今在我的心域漾動,海邊上一簇簇的水草,依然茂盛地纏繞在夢境的深處,搖蕩著碎細的陽光,還有乳燕的呢喃,蛐蛐的鳴唱,就像溫婉的暖暖的風一樣,沁潤著我這顆疲憊的心靈。
那是一片真正的海子,地處我的故鄉華歧鎮海頭村。那是一道別樣的景色,夾在高大的兩山之間,像跌落在玉米林里的一片藍天,熠熠生輝,像嵌入泥土頁面上的一面鏡子,把海池川道映照得纖塵不染,又像星河中不甘寂寞的一朵浪花,款款而下,輕移蓮步,不圖門第,不貪富貴,出閣下嫁,貧窮的山坳里,就有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海池。方圓幾百里,絕無僅有。想自己生于斯,長于斯,自信也是海邊長大的人,何其榮幸?有山有樹,有河有海,有吃不完的玉米棒子,摘不完的山杏野桃,聽不厭的秧歌調,賞不清的野菊和打碗碗花。因為有海,四季清明,風調雨順,五谷飄香,人杰地靈,氣象萬千。因為有海,我生活的空間,我成長的旅程,浪漫而富有,深遠而遼闊。
每次回鄉,從綿長的西漢水邊拐進一個岔道,我的目光就仔細地搜尋著那片海域,穿過雞鳴犬吠的村莊,健壯的玉米林散發著濃郁的鄉土味,碩大的蘋果露出村姑一樣的臉蛋,向日葵,胡麻花,土豆,都在以不同的色彩粉妝著這片土地,如果在車上,我會告訴同行們海的原址,領域和她的面貌,如果一個人步行,我會放慢腳步,任憑目光在那片開闊的土地上游弋,渴望看到曾經的一片天藍色,聽那曾經熟悉的波濤聲,可是,除了莊稼和樹木.就是散亂食草的羊群,海,竟成了遙遠的夢!
就這樣一片藍幽幽的海子,讓我的童年和故鄉披上了一道美麗的服飾。但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 因為增田增收,人們用一把镢頭,一把鐵锨,讓沉積多年的海水咆哮而走,悲壯的轟鳴聲是對這片土地的抗議。父輩們傳說,當海水經過幾天幾夜逐漸干枯之時,有一只矯健的紅色的馬駒子騰空而去,那就是龍的化身,鄉親們相擁而哭,破壞了風水,得罪了水龍王,子孫后代,何以安康?而幼年的我,突然間一夜長大,如遠走他鄉一般,一顆幼稚的靈魂,竟然沒有歸宿。也屬巧合,那失去了水分的鹽堿地,就像一具干尸,沒有呼吸,沒有溫熱,種子埋進去,收獲的是荒草和秕谷,持續多年的干旱,讓我們自小飽嘗饑餓和風寒。
對海的渴望和尋找,就伴隨在生命的旅途里,我去過長江,飄游了三天三夜,也未能到更遠的入海口,去過黃河的壺口,飛騰的瀑布不是我觀摩的終極,最壯闊的青海湖,坐在游船上,如綢緞一樣的水波望不到邊際,但終歸為湖。九寨溝的海子,卻是掩藏在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里。遺憾一旦占據心間,我就想起家鄉的海,如果不是那個冒失的年代,不是那把镢頭,那把鐵掀,心靈的依附,何至于如此!
我常常想,假如海還在,故鄉將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致?春天,燦爛的桃林深處,看著那一汪清澈的海水,就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逼真寫照;盛夏,艷紅的高梁穗子倒映在波光里,游魚往來,動靜相諧,相映成趣;晚秋,洗衣的山妹子亮開清脆的歌喉,與啁啾的鳥雀演奏出和諧的旋律;雪花落下來,輕盈的羽翅在水面飛翔,然后消融,回歸母腹。或者,已經有幾艘快艇穿梭往來,趕集的人們駐足觀望,年輕的男女們盡情嬉戲,幾多伊人, 宛在水中央,是一幅絕版的江南水鄉圖。
更也獨特的是,地處天水與隴南接壤的故鄉,自古就是一片蘊涵豐富的土壤,非子牧馬,秦風蒼涼。向南,是浩蕩的西漢水系,詩經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之佳句萬古流傳;向西,不足百里,是秦人的發祥地大堡子山,還有岐山,諸葛亮興復漢室的古韻猶存;向東,有古戰場遺址天水關,杜甫吟詩的鐵堂峽;向北,木門古道近在咫尺,這座靜靜蟄伏的山谷,是歷史精彩的一筆,無人可以抹去。
2008年四川512大地震,在為數萬罹難的生命致哀時,有一個詞匯閃現在我的眼前:堰塞湖。我突然聯想到家鄉的海,原來,她不是海,是湖, 堰塞湖。史料記述,300多年前,家鄉發生了大地震,山崩地陷,滔滔的河水從而積聚成湖,后人美其名曰“海”,表達出一種博大的意境和壯闊的氣韻,乃至于根深蒂固,魂之所系。
今年初夏,華歧鎮李白村做建筑工程的王亞軍,與眾多的鄉黨倡議唱大戲,修建靈海寺,退田還海,開發旅游。我有幸再回故鄉,站在昔日波光粼粼的海域中,看著故鄉人神采奕奕地陶醉在秦腔的古韻里,我內心頓時涌起無窮的波瀾,仿佛那神秘的海,那古老的天籟,讓故鄉沉迷于一種仙境之中。我在想,此舉至少給我們諸多的啟示,故鄉的海,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的積淀,經濟的象征,凝結在每一個人的腦海里。
出門在外,塵世煩擾,嘈雜的市聲常常攪碎我甜蜜的夢,于是想著那一天,我能重新看到海,并且,枕著那蔚藍的水波入夢,就像枕著母親溫柔的臂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