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忘記九歲那年的每個傍晚那幅不變的畫面:黑漆漆的廚房里沒有開燈,只有灶膛里映照出的一團火光照亮了半個屋子。在那團火光中可以看到一個孩子,隨意的偎坐在一大堆松針葉子里面,甚至有一些葉子是覆蓋在他身上的。柴草堆很柔軟,這樣偎坐在上面讓他感覺很溫暖舒服。一只慵懶老貓安詳的偎依在他的懷里,偶爾向人撒嬌般發出輕柔的“喵喵”幾聲。每當火光暗淡下去,孩子便拿起黑漆漆的鐵火鉗夾起一堆柴禾,塞進灶肚子里去,然后又用火叉攪動幾下,那火光便立馬明亮起來,把那張稚氣的臉照得通紅……
那時候火是我的朋友。
我日復一日的面對著灶膛里的火焰。因為孤獨而專注。那完全是一個火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大火覆蓋了一切。沒有人來干擾這些火焰,它們是多么的自由和無拘無束啊,那時候我想。開始我只是一動不動的專注觀察著各種的火苗火焰,它們的顏色、形狀、以及散發的煙霧。后來我總是不自覺的對著它陷入幻想,把它想象成了另一個世界。或是一個遙遠的星球,或是一個殘酷的長滿大火的戰場。每天有不同的內容。那是每個孤獨孩子的專利。再后來,我發明了一種“滅火救火”的惡作劇游戲,先是把一大堆柴禾放進去,然后用各種方法不讓它燃燒,用火叉或大木棍壓著它,直到最后“哄”的一聲一條巨大的火舌伴著濃煙沖出了灶膛口……這刺激的游戲總是讓我樂此不疲。
你無法想象一種自然現象也可以是一個孩子的朋友。那個孩子在火光中專注的望著火焰的眼神我一直沒有忘記。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滋生了我對于柴禾的火焰的一種天然的喜愛。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見到干枯的草木的火苗,聽到它們燃燒時候發出的脆微的聲音,聞到那特殊的焦香味道,沒有什么理由的,我會感到一種天生的舒服和喜愛。也許這是一個從小在山野間奔跑的孩子必然的可愛嗜好。
發現火的美麗和壯觀是在長大以后。“燒火糞”,是鄉下農民為了增加田地土壤肥料而燃燒大堆枯枝敗葉的一種農事活動。大學暑假的時候幫母親做過一次這樣的農事。在寂無人至的山坡,收集許多干枯的灌木,樹枝和樹葉,堆成一個長方形的棺材模樣,然后在草木上堆起許多的干硬的土塊,最后點燃。但這工作是漫長的,等我們忙完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蒼茫的暮色籠罩了整個山野,一切都靜默無語,顯得古老而原始,似乎幾萬年前這山野就是這樣子。然后母親用干枯的打手拾掇起一小堆柴禾,點燃,拿著它沿著火糞走了半圈,點燃了整個火糞。
大火完全燒起來的時候,我的內心似乎被什么觸動了一下。開始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火越燃越大,火光映照了天空,枯枝敗葉發著響亮的噼啪的聲音,漫天的淡黑的煙霧隨著大風飄散在天空中,一股焦香的味道濃烈的彌散在大火四周。面對著這鄉村再普通不過的景觀,也是我童年時候再熟悉不過的景觀,久居城市求學多年的我,竟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壯觀,進而在內心生出一種微微的震撼的感情。大概多年埋首書本和游歷城市的經歷已經將我的血液和靈魂變得溫溫暾暾,而這火焰的精神似乎是突然把它們喚醒了一般。在山野那蠻荒古老的環境中,這大火的景觀突然的把我震撼,勝于一切語言的形容。我完全的呆立在那里,被這種直接的震撼所擊中。現在,在書本上和電影里見到的一切高深的知識和雄奇的景觀,都比上眼前這大火帶給我的感動真實。這感動的真實是樸素的,親切,也是完全可以觸感到的。你的身體和靈魂一起跟著它發生著某種反應。就像你的身體和靈魂里原本有某個反應容器,現在被這外部的景觀激活,離子們忍不住的上下跳躍舞蹈著。
這大概是真正的野火吧。擁有真正的野火的精神,那么原始,那么歡快,那么無拘無束。
想起小的時候,每有這樣的火燒起來的時候,我們一大群瘋野的小孩子會在火糞邊歡呼雀躍,瘋跑著在火焰的煙霧里穿進穿出。是那樣不需要理由的天然快樂。
現在,站在這火邊,望著這壯觀美麗的景觀,我的內心也不自覺的受到它的感染,生出一股巨大的喜悅。在這大火中,我看到到鄉村里那干凈整潔的城市所沒有的旺盛生命力。
我第一次見到這曾經無比熟悉但完全沒有注意的野火,第一次見到它的美麗,它的生命力,也從此記住了它。
在幻想中,我以為這火代表了一種原始的精神和生命力,或者說,是我愿意為它建立這樣一個精神維度。我虛構著這樣一個故事:億萬年后的人類,生存范圍已經覆蓋了半個宇宙,他們現代化的城市遍及無數個星球。然而,在高智商之下,一種生命無力感的瘟疫浸淫著每個個體的生命,正在緩慢的侵蝕著整個人類的靈魂。一個體格強健的角斗士般的男人被任命任務回到遙遠的地球上去尋找人類的生命之源。我清晰的看到,那個雄壯的男人歷盡千辛萬苦回到那個最古老蠻荒的村莊,在山野邊看到一個農人無語的點燃這原始的大火的時候,禁不住震撼萬分,進而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