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課 《論語》論學
孔子作為“至圣先師”,對學習有很多精辟的論述。我們今天就來看看在《論語》中,他對學習是如何看待的。
經典穩拿
-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而第一)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學而第一)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為政第二)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為政第二)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為政第二)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為政第二)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雍也第六)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泰伯第八)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子罕第九)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季氏第十三)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衛靈公第十五)
名家解讀
論語今讀(選)
李澤厚
1.1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譯】
孔子說:“學習而經常實踐,不是很愉快嗎?有朋友從遠方來相聚,不是很快樂嗎?沒有人了解自己,并不煩惱怨怒,這不才是君子嗎?”
【注】
- 劉寶楠《論語正義》(下簡稱《正義》)邢疏云:自此至堯日是魯論語二十篇之名及第次也。……案:古人以漆書竹簡約當一篇,即為編列,以韋束之。
- 程樹德《論語集釋》(下簡稱《集釋》)馬融日:子者,男子之通稱,謂孔子也。
-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下簡稱《朱注》):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
【記】
作為論語首章,并不必具有深意。但由于首章突出的“悅”、“樂”二字,似可借此簡略談論(《今讀》的一個基本看法:即與西方“罪感文化”、日本“恥感文化”(從Ruth Bene-dict及某些日本學者說)相比較,以儒學為骨干的中國文化的精神是“樂感文化”。“樂感文化”的關鍵在于它的“一個世界”(即此世間)的設定,即不談論、不構想超越此世間的形上世界(哲學)或天堂地獄(宗教)。它具體呈現為“實用理性”(思維方式或理論習慣)和“情感本體”(以此為生活真諦或人生歸宿,或日天地境界,即道德之上的準宗教體驗)。“樂感文化”“實用理性”乃華夏傳統的精神核心。
作為儒學根本,首章揭示的“悅”、“樂”,就是此世間的快樂:它不離人世、不離感性而又超出它們。學習“為人”以及學習知識技能而實踐之,當有益于人、于世、于己,于是中心悅之,一種有所收獲的成長快樂。有朋友從遠方來相聚會,舊注常說“朋”是同學(“同門曰朋”),因此是來研討學問,切磋修養;在古希臘,“朋友”也是關于哲學、智慧的討論者。其實,何必拘泥于此?來相見面,來相飲酒,來相聊天,不也愉快?特別又從遠方來,一定是很久沒有見面了,在古代,這就更不容易,當然更加快樂。這“樂”完全是世間性的,卻又是很精神性的,是“我與你”的快樂,而且此“樂”還在”悅”之上(并見6.11)。“悅”僅關乎一己本人的實踐,“樂”則是人世間也就是所謂“主體間性”的關系情感。那是真正友誼情感的快樂。這里愿抄引陶淵明思念朋友的詩:
靄靄停云,濛瀠時雨,八表同昏,平陸依阻。靜寄東窗,春醪 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云靄靄,時雨漾漾,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用新好,以招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情真意深,不必作各種穿鑿解釋。詩人通過寫這首詩,讀者通過讀這首詩,豈不使自己情感更深沉?這就是說,人類的一些基本情感本是生物性的,動物也有友誼和友情,包括狗、馬對主人的親密依戀等等。但把情感保存、延續和提升到如此高級水平,觸景生隋,借景抒情,卻正是文化的功績。這首詩如同孔老夫子這句話一樣,它們都在塑造人的情感心理。文化使情感人化。友誼、友情的快樂正是通過文化的積累又特別是文學藝術作品的直接塑造,而在人的心理中培育成長。這首陶詩便是一例。年輕時大概很難欣賞這首詩(以及整個陶詩),但有了足夠人生經歷之后,便不同了。這就是我說的“積淀”。“積淀”是一種“文化一心理結構”(cultural—psychological forming),亦即所謂“自然的人化”,亦即人之區別于動物的“人性”所在。
當然,“情”有好些不同的層次。在《美學四講》中,我曾分出審美的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志悅神三層次。其中,“悅”神”的層次,就接近或進入某種宗教境界或宗教體驗。它以“天人交會”、“天人合一”為皈依或指歸。“悅志”則充滿了悲劇精神,特別是因為無人格神的設定信仰,人必須在自己的旅途中去建立依歸、信仰,去設定“天行健”,并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沒有任何外在的拯救、希冀和依托,因此其內心之悲苦艱辛、經營慘淡、精神負擔便更沉重于具有人格神格局的文化。中國實用理性之所以強調韌性精神、艱苦奮斗,其故在此。中國樂感文化之所以并不浮淺庸俗,其故在此。其中許多哲理近乎常識,卻仍然深沉,其故在此;世俗中有高遠,平凡中見偉大,這就是以孔子為代表的中國文化精神。這種文化精神以“即世間又超世間”的情感為根源、為基礎、為實在、為“本體”。因人的生存意義即在此“生”的世間關系中,此道德責任所在,亦人生歸依所在。儒學以此區別于其他宗教和哲學。
關于“人不知而不慍”,將在以后章節中討論,這里暫不多論。
本章開宗明義,概而言之:“學”者,學為人也。學為人而悅者,因人類即本體所在,認同本體,“悅”也。友朋來而樂,司見此本體乃群居而非個體獨存也。“人不知而不慍”,則雖群卻不失個體之尊嚴、實在與價值也。此三層愈轉愈深,乃“仁”說之根本,樂感文化、實用理性之樞紐,作為《論語》首章,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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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知識
李澤厚,湖南長沙人,生于1930年6月,1954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現為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美國科羅拉多學院榮譽人文學博士,德國圖賓根大學、美國密西根大學、威斯康辛大學等多所大學客座教授。著作《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中國(古代、近代、現代)思想史論》、《美的歷程》等影響巨大。成名于50年代,以重實踐、尚“人化”的“客觀性與社會性相統一”的美學觀卓然成家。80年代,李澤厚不斷拓展其學術論域,促引思想界在啟蒙的路徑上艱辛前行。作為中國思想界的領軍人物之一,李澤厚影響了一代知識分子。他提出的“啟蒙與救亡雙重變奏”的命題,讓人們對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激發了知識分子對啟蒙的責任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