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話與找話
呂勝中這個人我并不了解。
在今日美術館,我對那宏大的巨幅《公雞》的新奇大于震撼,卻在連上三樓之后,對此人的作品有了新的認識。我并不在乎民間藝術的式微與傳統文化的消亡,然而呂勝中先生對于交流的獨到見解,尤其與筆者不謀而合。
呂勝中先生1992年去德國,語言的障礙讓他不由自主便采用了畫畫的方式與人交流。實際上,當在面對一個極其尷尬的、言語不通的、無話可說的窘況,呂先生和他的陌生人們不經醞釀地尋找到新的溝通方式——圖畫代替文字,當我們脫離慣性思維,以圖像的方式、不經語言在腦海中的轉化時,我們會比我們想象的更加誠實。鑒于對千百年來的歷史包袱和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個中經驗,這一點是無可厚非的。我們要想減少成本,先要付出誠實,誠實的代價通常是更裸露,更不需要可行性的東西(文字作為工具而言),因此當然,我們除了會鬧出笑話(有趣的誤會),也會鬧出笑話(惡意的誤會)。
恰好,我在《日本人的嚴謹》一文中也描寫了關于用簡筆畫與日本餐廳店員溝通的故事——盡管最后因為民族的習俗與禁忌等原因我并沒有達到我想要的目的——最后的結果雖然不樂觀,卻讓我明白了一些事。我與呂勝中的遭遇恰恰讓溝通這件事的成本變得既廉價又珍貴,既泛用又個人,既無用又有用,所以有時會半開玩笑地和我父親說:"學習英語完全沒有必要,我們只要躲在自己的孤島里,等待能夠存儲單詞的人工大腦被發明出來就好了。"
在呂勝中的畫面里,我看不到《人墻》的浩如煙海,看不到他作為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系教授的半分影子,會無法想起在前一幅作品對人云亦云的嘆惋,也難以認定他就是剛才那個對"天下觀"高談闊論的人——他儼然是一個個體,是一個外鄉人。這是整個展覽"上世紀"的本質,也是我最為欣賞的地方。
"我們調動全身心表達的可能性配合圖畫,取得了不錯的效果,比許多會說外國話的人交流結果并不差......這些圖畫的紋符本來不為藝術的目的,卻證明了不僅我會畫畫,天下人都會畫畫。而專業藝術行業中美學準則在這里被徹底清洗——只要是對方能夠比較準確地解讀出你所要表達的'話語'要義,這就是一幅美好的圖畫。"
沒有任何技巧累積的對畫里,我們卻能覓見人情味兒;我們有時候常常會忽略文字本身其實也是"部分人"的語言,藝術作為內容區別于其他工具性質的概念,其實就是人心中那股勁兒,這是最恒久不變的,呂勝中可以是普通人,普通人也可以是藝術家。
呂勝中的《對畫》闡述了人類的"愚蠢",人類因為沉浸在得失的淺水里發明各種搞笑的邏輯,《對畫》是對語言的反思潮,可能也是一種不按常理的實驗性反叛。諷刺的是,許許多多的人甘于默許自己的平庸,強迫自己去適配社會上的種種規則。就好比程序員拿C語言編程那樣,許許多多的人默默的承受這些"有用但無趣"東西,慢慢歸化到一種麻木的樂觀中去。我們之中多數的人曾經認為一輩子用用觸控筆戳屏幕也挺不錯的,直到出現了iPhone。
如果這事僅是偶然,人類還是快點滅亡好了。
群體與個人
尤倫斯藝術中心的李明如何掂量"ME"這個詞,讓人心傾,不過我更感興趣的卻是作家郭娟的文章《人群的出現與消失》。
一個人的無中生有,兩個人的若即若離,三個人的不定因素,四個人化學反應,五個人的勾心斗角,最后是一群人無限變體,《人群的出現和失蹤》鑿實向我們展現了一種未知的可能性;當然,李明的影像裝置也挺不錯,但很顯然,對于羞于表達的中國人,李娟的文章才是這個展覽中最具爭議的自留地。
個人相對于群體來說是質變,而二、三、四、五個人,對于群體來說可不僅僅是量變。
群體,是一個宏觀視角,是不見棱角的光滑面,是充滿圓的變體,伸縮自如,在全球化的今天,群體流動起來便像是一個可移動的當代建筑模型。
個人,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孤獨,是大庭廣眾之下準備晚餐的尷尬。所以個體總是奢望證明自己的存在,嘗試無中生有,渴望唱作征服。但是人類總也逃不掉孤獨,每個人除了要當幾回聾子,還要客串幾把啞巴,總有懷才不遇,逆水行舟之時。一個人除了要在心靈和腦袋上敲鑼打鼓,不厭其煩地招兵買馬,還要把周身包裹成鋼鐵,避免被別人傷害,也要以防傷害別人。規避孤獨,這種行為終究是妙不可言的,但誰又能輕易做到呢?
李娟旨在通過描寫概念,像我們解剖生活的形態:每個人都是群體,群體也存在于每個人的心目中。
你不得不承認的是,個體總渴望落腳點,而群體總渴望私隱。每個人都喜歡建立兩個人的關系,卻也耐不住寂寞,為三角關系而尋求刺激。每個人都喜歡參與四個人的游戲,遇見點背的時候又下意識地希望自己是那第五個人。
就像情景喜劇《武林外傳》。同福客棧是一群在江湖上倒霉人士的十字路口,秀才和小郭是一對歡喜冤家,老白和掌柜總缺乏安全感,大嘴和小貝喜歡組成兩面三刀的聯盟,這是常規設置。遇難時,老白和小郭挺身而出,小貝和秀才總出不靠譜的主意,大嘴和掌柜負責點題說教——我們可以發現,對于大眾媒體,群體的好處是能應付各種各樣的情況,人們可以在一種相對"政治正確"的情形下相濡以沫。
而如今,當代藝術恰恰是個人價值的體現。
自從人類進入互聯網時代,常常有種奇異的幻覺,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吃飯靠外賣,購物靠快遞,旅行靠腳步,創作靠獨立思考。這種方便于現代人可以不需要太接觸群體的生活方式,可以是優勢,也可以是缺陷。
但起碼我們有權用腳投票。我們不分對錯,只談傾向:你當然可以認為個體是張狂之際無聲的吶喊,你也可以認為群體是為了戒除毒癮、克服恐懼、分享痛苦和自救方式的互助會。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你可以對自己的內向有所伸張,也可以厚顏無恥地與一個架空的群體敵對,你當然可以躲在人后面投來千篇一律的目光。我們無需主義,不談綱領,團結不代表力量,個人也不是英雄。
你可以選擇成為混沌中的星球,也可以是一片云河中的星星。這兩瓶都是毒藥。你喝下一瓶,或者兩瓶都喝掉,把自己的肚子剖開給人看,這就是藝術。
(下接《考察筆記:藝術的演進與毀滅(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