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已經五天沒有見到何寶榮了,我甚至懷疑他是否回來過,我站在屋子里,總感覺這張床和五天前是一樣的。不過你也很難說出這張床能有什么不同,上面堆滿了我的衣服和何寶榮的畫具。他的畫布和畫筆都還在,我想他還沒有完全離開。但他早晚是要走的,我想,從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 我脫下鞋子,光腳站在好像從來沒被打掃的地板上,感到踏實。昨天晚上確實把我累壞了,我以前從來沒有一晚上接到過這么多的客人。屋子里充斥著一股霉味和腐朽的煙味,地板上到處是零散的垃圾,我在床上挪出了空位躺了下來,深吸一口,枕頭上留著一股頭油味兒和煙味兒,這都是何寶榮身上的味道,有時候還會有一股丙烯味兒,哈,就是顏料味兒,第一次見到何寶榮時,他說這是他身上最男人的味道。就是在這張床上,那時候他是我的客人,我也不記得怎么的他就沒離開了,自從何寶榮來了,我就再也沒在這里招待過客人。不過我很久都沒和何寶榮一起躺在這兒了。
? 我換了個姿勢躺著,盯著舊得泛黃的天花板,我好奇為什么白色的東西時間久了總是變成這么一副難看的黃色。我問何寶榮的時候,他跟我說,其實這不是難看的黃色,你看,那一塊,是土黃色,那一塊,是銘黃,那一塊,是日落黃。日落黃,何寶榮總是讓丑陋的東西變成美麗的。他畫過很多丑陋的東西,可他的畫是美的。現在想來,他曾經夸我很美。我挪了下身子,看了看床頭的鏡子,想看一下自己是否還是美的。可是鏡子太臟了,上面布滿了暗紅色的顏料。橫的,豎的,亂成一團。我沒法看見自己。算了吧,我又轉了個方向,側身對著窗戶。
? 外面的天色暗了,我想何寶榮差不多該回來了。 ? ? ? ? ?我說了,我已經有五天沒見到他了,事實上,自從何寶榮白天去當家庭教師教小孩畫畫之后,我就很少碰見他了。我們總是在早晨的時候匆匆一見,就像交接一樣,他把床交接給我,然后晚上到了,我再把床交接給他。不過他最近越來越晚回家了。有的時候等不及我先出去,就見不到他了。我記得上一次我和他一起在家里的時候,還是他生日那天,他說,今晚別走了,陪我。于是我下樓給他買了個小蛋糕,給他唱了生日歌,我們吃了蛋糕,上了床,床上東西太多以至于都躺不下兩個人了。我們就那樣躺著,什么事兒也沒干,我習慣白天睡覺,晚上睡不著,夜越來越深,外面從嘈雜變得寧靜,只剩霓虹燈在閃了。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像是對面的搖椅聲,那個老太太經常坐在搖椅上搖來搖去,夏天的時候扇著蒲扇,這個樓房太老了,一丁點的聲音都能被整棟樓聽個清楚。我有點害怕,因為對面的老太太已經死了兩個月了。我輕聲叫了兩聲:何寶榮,何寶榮。何寶榮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但我還是繼續說:我總覺得對面有人。何寶榮突然動了動,舉起手來想要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又睡著了,他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任何感覺,我是從床頭的鏡子里看見的。可是搖椅聲還是在那里,吱吱呀呀,我忘了什么時候停止的。總之第二天早上何寶榮醒的時候就聽不見了,何寶榮起來告訴我說他要去當家庭教師。我說,你昨晚有沒有聽見對面搖椅聲響了。他笑了笑,別疑神疑鬼的,趕緊睡吧。 ? 我想何寶榮的畫應該賣得不錯,家里他的畫越來越少了,不知道他有沒有多余的錢,給我買禮物。不過沒有關系,今晚我買了蛋糕,等過一會兒何寶榮回來之后,我就點起蠟燭,跟他說,瞧,今晚我不去了,我們慶祝生日吧。
? 外面的霓虹燈已經閃了很久了,樓下嘰嘰呱呱的嘈雜聲也到了最響亮的時候,我不知道幾點鐘,但是何寶榮差不多該回來了。我伸出手,夠到了我放在床邊的蛋糕。我起身將蠟燭插在上面,整整25跟,蛋糕幾乎插滿了。我又一個一個地點上它們。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蠟燭在閃爍著,蠟燭的光打在柜子上,地板上,窗戶上,還有鏡子上暗紅色的顏料。一切都變黃了,日落黃。外面從嘈雜變得寧靜,只剩霓虹燈在閃了,蠟燭快要燒完了,何寶榮還沒回來。我依舊坐在那里,感到有點累。可是我不想躺下。
?吱吱呀呀,吱呀呀。對面的搖椅又響起來了,如果何寶榮這時候回來,我一定要讓他聽一下,確實是響了,不是我疑神疑鬼。吱吱呀呀,吱呀呀。搖椅還在響著,何寶榮還是沒有回來。我突然不記得他上次叫我寶貝是什么時候了,也許何寶榮已經走了?不會啊,他的畫布和畫筆還在。枕頭上還有他的頭油味兒,煙味兒,丙烯味兒。
? 一道黃光打在了墻上,嘩的一下從我眼前閃了過去,照出了個坐在窗戶前的女人影子。一輛車停在了樓下,依舊開著黃黃的燈。呼哧呼哧地響著,有人上樓來了。咚咚咚咚,腳步聲響著直到門前。咯噠,門開了,門口站著何寶榮,日落黃里的何寶榮。他看著我,什么也沒說,打開了白織燈。走了過來,拿起一個布包,開始收拾東西。 ? 噓,別動。我拉住了何寶榮,我說:你聽,對面是不是有搖椅聲? ? 你有病吧。何寶榮甩了甩手臂繼續收拾著東西,畫布畫筆,畫布畫筆。不一會兒,他將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我還在仔細聽,聽著對面的搖椅聲,可是何寶榮的動作太大了,蓋住了所有聲音。還有樓下的那輛車,不停地按著喇叭。何寶榮又站在了日落黃里,他轉過頭說: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咚咚咚咚,何寶榮走了。嘩,車也走了,日落黃也不見了。只留下白晃晃的白織燈照在這個小屋子里。屋子里都是我的東西,原來何寶榮的東西這么少。要不是鏡子上的暗紅色顏料,都沒什么可以證明何寶榮這個人存在過。
?吱吱呀呀,對面的搖椅聲又響了。我起身打開門,對面的綠色木門緊閉著,吱吱呀呀。一把舊鎖掛在上面,斷了,吱吱呀呀。我推開門,空蕩蕩的房子里,一把搖椅在搖著。一只貓蜷在搖椅上,吱吱呀呀。
?何寶榮要是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