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偉(佤族)
鰥夫妻子死了好多年,三個孩子已陸續長大并成家。鰥夫一個人孤獨地住在破舊的竹樓里,往日的擁擠和孩子們的喧鬧聲已經遠去,小小的竹樓變得寧靜而空蕩。
可是,鰥夫好像不孤獨一樣。在村子里,他就像個年輕的小伙子一樣,總是時常輕輕地哼著小曲或吹著口哨一個人獨來獨往,偶爾還會和村里的年輕人湊在一起,在村里的老榕樹下講葷笑話。年輕的小伙子們被他講的笑話弄得笑出了眼淚,他即拍拍屁股站起來笑瞇瞇地走開。那一群年輕人在他身后大聲地吼叫著向他起哄,他也就是高高地舉起手向他們揮揮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鰥夫個子不高,但樣子很俊,方臉,大眼睛,皮膚不像佤族這般黝黑,長得很白。他衣服內襯喜歡穿紅色馬掛,外加一件不扣紐的白襯衫,在哪一座山上都是一個標志。
雖然是一個人了,但衣服穿得很干凈。太陽下,他時常戴著一頂草帽,遇到人也總是笑瞇瞇的。
“吃到蜜了呀?”老人們常常拿他開玩笑地問道。
“是了,吃蜜能甜到腳后跟,吃了笑,笑了不開錢,也不費力,心情還舒暢呢!”他總呵呵地回話。
雖然他總是一個人形影相吊,但是感覺生活過得很滋潤。因為他總是笑瞇瞇的,小孩子見了他如同見到久違的好朋友一樣,一起在那兒嘻笑、打鬧。調皮的還跳起來用雙手掛在他的肩膀上,讓他挑著自己走走,走兩步,他還會逗他們說:“你們哪個小鬼敢與我挑戰摔跤呀?輸了要得背我一段路程哦!”說著,他很認真地卷起衣服,手袖往上一抹,半彎著腰做出了要決戰的架式,剛剛還把他圍起來的那群小孩子瞬間跑散開了。他常常用這種方法驅散孩子們,然后再去做自己的事。
單身多年了,鰥夫或許習慣了。
從來沒有聽說他有要再找一個媳婦的意思,喝酒的場合,年輕人常常圍著他,不懷好意地挑逗著問:“不想女人啊,老光棍?”
“我想自己就可以了,我現在這樣子挺好的,最起碼來去自由著呢。哪像你們還得用繩索勒著,往東往西還得像牛一樣牽著,想在哪里吃上嫩草也由不得自己。是不是這個理呀?”鰥夫不會因此而被激怒,仍呵呵地笑著回答。說得年輕人沒有了后話,也就很少再有人提起了。
沒有人知道鰥夫心里到底想不想女人。但鰥夫應該得再找個老婆卻成了老村長的一塊心病。在這個村子里,沒有像他這么健全的一個男子做光棍。再者,鰥夫也不差,外表俊朗,身體很好,為人謙和,人緣也很好,又這么地年輕。
老村長把鰥夫當兒子一樣對待,生產生活中對鰥夫特別地關心和照顧。農忙時節,總忘不了下種收割時的各種叮囑。老村長的老婆的廚藝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但凡做什么好吃的,總會留一份給他。他也把老村長當親人般尊敬,有好吃的拿去孝順老兩口,農忙時節兩家也互相幫襯著。
但鰥夫就是沒有把老村長叫他再找一個媳婦的話放心里去。
“老村長,這個是很困難的任務,我要當作長遠目標來完成,慢慢來,慢慢來……”。他常常逗老村長說。每次都這樣,說著說著也就沒有了下文!
還好,老村長的老婆是一個熱心腸的農村婦女,大大咧咧的一個人,性格很是開朗。她雖然是外村來的,但和村里的婦人們相處得很好。女人們在閑暇時,常常在老村長家的竹陽臺上聚會,說說今年誰家莊稼長得好,誰家姊妹手藝巧,也時常開玩笑相互逗樂。
但從來沒有人敢提及鰥夫的事。也只有老村長的老婆會大聲地催鰥夫:“趕快找個人來關心關心你自己了,還整天樂呵呵的。”
鰥夫也就是笑了笑說:“你這個奶奶也是了,好好關心娃的爺爺,我的事不要緊的嘛!”
終于有一天,老村長的婆娘回了一趟娘家,竟然從娘家村里領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少婦。少婦來到村里的第一天,是一個雨后的晌午。老村長家的茅草屋頂早早冒起了輕煙,老村長如同嫁女兒一樣殺了一只大公雞,煮了一大鍋雞肉稀飯,并請老朋友巖模村里的“巴猜”來看雞卦。與此同時,陸陸續續地,村子里很有聲望的幾個老人也來到了老村長的家里。
巴猜巖模仔細地研究過雞卦后,神情凝重。沒有像往日那樣神情飛揚地高舉著持有雞卦的手,而是附在老村長的耳邊嘀咕了半晌。
老村長抬起頭很嚴肅地看著巖模說:“那就按你的意思以后選個日子,再改一改。你做這個事情大半輩子了,我相信人定勝天,事在人為,心誠了一定會感動神靈的。”
緩了緩,老村長對各位老人說:“這個事情今天就這樣了,暫時別讓光棍知道,說好就可以了。現在喝酒吧。”
……
老村長的老婆忙出忙進,20米之外的山泉水在竹片做的引水槽上嘩嘩地歡快地流淌著,似乎在歡快地迎接著這一個初來乍到的新人。
漂亮少婦沒有閑著,她也是出出進進地幫著忙。她去的最多的最勤的地方就是老村長家附近的那一灣山泉水水塘處。依稀的鵝卵石靜靜地親吻著她輕柔的腳底,小朋友們也前呼后擁地跟著她,有幫忙的,有添亂的,可少婦臉上總是帶著笑容,她和藹可親,和那一群頑皮的小孩子說話也輕言細語地表達,四五歲的小孩子頑皮地跳起來去摸她頭發上漂亮的蝴蝶發夾。看著他們調皮的樣子她也只是溫柔地微笑著。
她這個性格和鰥夫一樣應該很喜歡孩子,也樂意陪伴孩子們玩耍,孩子也喜歡著他們!
少婦確實漂亮,黝黑的皮膚,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穿著很得體也很干凈,齊眉的劉海,頭發盤在后腦勺,一絲不亂。一對拇指大的銀色耳環吊在雙耳上,她一動,耳環也動,如同有靈氣一般,在她耳邊起舞,這更能點綴了她的魅力。笑不露齒的樣子很好看,也讓人舒服。唯有眼角深深淺淺的魚尾紋能證明她曾經歷過的滄海桑田。
鰥夫被小孩子叫來了,他見到少婦的一瞬間深深地怔住了,傻傻地站在那里,村長老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開玩笑地說:“口水淌了?”
他才如夢初醒般地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雙手十指合并向少婦笑了笑,點點頭走進竹樓里。之后就一直樂得合不攏嘴,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吧!可是對于鰥夫來說,這一份愛已經遲來了很久很久。他感覺到胸口已經“砰砰”地跳動著,并觸動著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
握了握緊拳頭,鰥夫只是想試試自己是否是在夢里。
“進來!”老村長哄亮的聲音驚醒了他,原來不是在夢里。他點了點頭,心中暗喜: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吧。
走著走著,竟然在這人生半路中遇到了愛,而且是如此地強烈,讓他感覺就像是突然間第一次觸碰到女人一樣,措手不及,震撼靈魂。慌亂的心跳,讓一個40多歲的男人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懵懂,無法抑制的情懷,全部寫在了他的臉上。
走進竹樓里,老村長看到了他的表情,樂呵呵地點著頭,并開玩笑說:“小伙子,我老婆怎么樣?她一出馬,是不是讓你十二分地滿意了?記得,要好好感謝她啰!”
鰥夫滿臉的笑容,讓皺紋立即布滿了眼角,他一拳輕輕地落在老村長的肩上,說:“還是你家老奶厲害,最能懂我的心了。”
“放心吧老倌,我會好好地感謝你們兩老的。”附在老村長耳旁鰥夫小聲地說。他嘻嘻嘻地笑著,坐在了老村長的身邊,眼睛卻一直向著竹樓門口望去。
鰥夫年輕時其實是一個優秀的小伙子,村里村外有不少的愛慕者。本可以自由地戀愛的,但沒有來得及也讓青春飛揚一回,不知為什么,父母卻早早地給他包辦了婚姻。過逝的妻子是他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婚后兩人相處倒是和睦。不知后來得了什么病,早早就過世了。留下三個年幼的孩子,鰥夫十年如一日地既當爹又當媽,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個個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即將要當爺爺的鰥夫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愛情。
他相信自己的感覺,眼前的這個漂亮少婦應該就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愛情!
“感覺如此這般的甜蜜,原來愛情可以這樣美。”鰥夫心中暗喜著,第一次真實地感覺到在感情上,作為一個男人應當具備的主動權和掌控權,他感覺自己變得好強大。
“從今往后,我就可以在陽光下享受屬于自己的甜美生活了,你如此讓我心動,竟然點燃了強烈的愛的欲火。且是那種心甘情愿的付出,我一定會珍惜你,愛護你……“,
鰥夫嘴角的微笑甜甜的,眼神剛毅而堅定。
“走了,去你家了!“老村長拍了拍他的大腿說,鰥夫此時才回過神來。
夕陽西下,老村長屋里的老人們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他們臉上有的微笑著,有的高聲說著,有的還輕輕地哼唱著祝福的民歌,他們向鰥夫家的方向走去。因為今天他們要辦正事,他們很認真,也有些嚴肅,所以接送工作,樣樣程序都不能減,而且要必須做好。
鰥夫表現很紳士,把少婦那一個佤族包包掛在肩上。走在老人們的身后,看著前面走著的少婦,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喜悅。
這一晚上,鰥夫家很熱鬧,也很溫馨,很久沒有了那種“家”的感覺,今晚已經填補得滿滿的。
雨季的天空異常安靜,竟沒有雨滴來紛擾。平時里那般洶涌的云朵也不知跑去哪兒躲清靜了,圓圓的月亮竟跑出來湊熱鬧了,星星在她周圍也調皮地眨著眼睛,似乎都在為鰥夫收獲到這一份美好的愛情而歡呼雀躍著呢。
此時,竹樓房沿邊兒茅草屋下,燕兒已在巢中“嘰嘰”地相互訴說和逗趣著。曾經迷漫著的火煙味已經被山林里的新鮮空氣充分吸收和稀釋,好清爽。村寨里,時爾聽到狗叫聲,時爾聽到小孩子的哭叫聲。漸漸地,只是偶爾聽到遠處忽遠忽近的笛聲了。
夜邁著輕盈的腳步親吻著大地,老人們也想乘著月明之時歸家,一個一個把老人送回家之后。在這個寧靜的夜里,鰥夫終于可以屬于自己了,他在自己的空間里也終于可以一個人靜靜地,光明正大地面對著他今生第一個愛上的女人。
……
第二天,鰥夫早早就起床去抓了兩只雞,一只在家里殺,為慶祝漂亮少婦與自己的新生活的開始邀請親朋好友到家里作客,以此為他們的結合拴線祈福求神靈庇佑。另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雞特意抱去給老村長,感謝老村長的老婆的這份功勞。
“看你們都是實在人,我才幫你們的,你也不容易,趕快拿回家,以后好好過日子。”老村長家老婆怎么也不肯收下,推辭著勸鰥夫說。
鰥夫性格倔強,看著如母親般愛護自己的婦女,他表現的很不樂意了,臉上嗔怒的表情讓老村長老婆不敢多言,只得把老母雞收下了。等老村長的老婆把老母雞放在倒扣的籮筐里后,鰥夫才高興地轉身離開。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坐下小憩,今天則像個孩子一樣完成任務后立即轉身跑回了家。
鰥夫領回來了一個年輕少婦的消息在小小的村寨里不脛而走。對于鰥夫收獲的這一份愛情,村里的人們很是好奇,老村長夫婦自然是高興得合不攏嘴。
漂亮少婦成了村里的客人。在相距的日子里,親朋好友也都邀請他倆到家里做客、吃飯、喝酒,以此祝福他們。
由生以來,鰥夫第一次享受著自己愛與被愛的感情,很是高興,與少婦出雙入對時,表現得比平時更加謙讓和隨和。他們相敬如賓,恩愛有加,他樂得臉上的笑容總是感染著人們。那深情的眼神和與兩個人獨處時偶爾傳出來的笑聲,能讓常常爭吵的鄰居夫婦有很大的醋意,為此,在背后說了他們的不少風涼話。
鰥夫對少婦甚是疼愛有加,不讓她上山干活,只在家收收洗洗,才來兩天,鰥夫簡陋的竹樓里變得亮堂堂的,竹樓四周也變得干凈清爽。她竟然成了全村寨婦女學習的榜樣。由此,來鰥夫家“參觀”的人不少,一來想看看鰥夫眼中的美婦到底有多漂亮,二來也想看看她是如何讓凌亂了多年的簡陋竹樓有新面貌。
鰥夫看在眼里,喜在心頭。他特意在竹樓旁蓋了個小木房做小賣部,自己不辭辛勞到十公里外的鄉上進貨。少婦守著小賣部,這樣子既可以讓她不受風吹雨打,又能賺些生活費,還能很好地照顧自己的生活。
鰥夫這樣想也這樣做了,看著眼前的少婦,他笑呵呵地說:“等攢了一些錢,給你買漂亮的衣服,再買一些糖和床上用品,我們兩個到鄉政府領證,殺了家里的那頭豬,再按照我們的阿佤理熱熱鬧鬧地辦個婚禮。”
少婦和鰥夫很投緣,她也很珍惜這份感情,對鰥夫也很是關心和體貼。聽鰥夫這么一說,心里很是甜美,大眼睛深情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開心地點了點頭:“我聽你的!”
鰥夫很是疼愛地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兩個人甜蜜的生活就這樣幸福地開始著。
自從家里來了女人,鰥夫每天樂呵呵的,如同年輕了10歲一樣,見到誰都打招呼。
年近五十的人了,走路依然健步如飛。他還是早出晚歸地干活,唯一和從前不一樣的是,鰥夫分時段干活了,每天早早就出工,中午都回家吃午飯,下午再出工。
鰥夫的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村頭巖散家的女人卻大病了一場。
聽說是撞上鬼了,她時爾清醒,時爾糊涂,竟說著一些讓人害怕的話,指名道姓地和已經過逝的人們對話,說她們家的梁子、柱子、天花板或站著或靠著或者吊著的都是鬼魂。自己則披頭散發,茶飯不思,反倒是她自己弄得像個鬼似的。
巖散原本就體弱多病,又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她老婆這么一病,還滿嘴的糊話,嚇得都不敢回家了。他如同無頭蒼蠅一樣沒有了定力,上竄下跳地招集了幾個親戚,用簡易擔架抬著他的老婆送去10公里外的鄉上的衛生院。
在衛生院住院幾天后,巖散婆娘的病也沒有查出來,還是時好時壞的。醫生無法,只能叫她多休息,并叮囑巖散要給她加強營養。怕真的有什么意外,還特別建議巖散還是應該帶她去縣上的醫院看看。巖散聽取了醫生的建議,開始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沒有了方向,向親戚朋友們借些錢,正準備著去縣城的醫院看看。
“他們這些漢族懂什么,我這個病用不著他們醫,你回家準備一只灰色的大公雞,請巴猜巖模大爹來幫做。”她在醫生背后很蔑視地吩咐著巖散。
巖散終因扭不過她,只好把執意要回家的她一扶一背,用了近一整天的時間從鄉里回到了家里。
在家里才幾天,還沒有來得及為她拴線求福,她的病情卻奇跡般地迅速好轉。她自己也能獨立走到竹陽臺上曬太陽了。
“我很喜歡太陽光狠狠地照在自己身上,這樣子,很是讓身體舒服,心情也舒暢”。 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狠狠地望著鰥夫家的方向。
雖還未全愈,但她卻能穩穩當當地走路了。她竟不分晝夜地頻繁地出現在鰥夫家里,有幾個晚上還特意抱著已經裝好水酒的竹筒相約著人去鰥夫家泡水酒喝。幾乎每次把自己灌得大醉,甚至有幾天還留宿在了鰥夫家里。
“你不把你老婆領回家睡?你還是男人嗎?”村里的人還真怕她死在鰥夫家里,好心好意勸巖散。
巖散歷來就怕老婆,現在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是很無奈地看著,裝聾作啞不敢應話罷了。
此時,鰥夫也是敢怒不敢言。
幾天的時間了,漂亮少婦看著這樣的局面,心里也明白了幾分。可終究沒有人向她說得清楚這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臉上往常那甜蜜的笑容沒有了,有的是一絲淡淡的憂愁,但仍然安靜地做著鰥夫家里的每一件自己能做事情。
她會在沒有人的時候靜靜地看著鰥夫,那個眼神讓他心痛,那一份安靜也讓他害怕。鰥夫欲言又止,少婦終究沒有從鰥夫的口中得到任何的解釋。少婦不是傻子,從巖散婆娘的言行中,她明白了不少,只是她很希望鰥夫能給予他們那一份不能見光的感情一個說法和去處。但鰥夫終究還是無法擺脫那一份黑夜里曾經不應該拾起的曖昧和纏綿!他無法清楚地給自己這一生唯一激起愛情的女人一個明了和終結的承諾。
眾所周知,在村子里,巖散家的老婆可謂是悍婦加潑婦,對于不順心順意的事,她會不依不饒,根本無法與她能講得清楚什么是道理。
她自認為,她就是天,她就是地,平時她的話茬沒有哪一個敢接。巖散在她面前害怕得不敢放一個響屁,更別說能頂撞她了。
“越軟弱就越被人欺負,再者自己也沒有什么能力與她抗衡,就連作為一個男人最基本的生理能力都無法滿足她,我這身子骨不知道哪天就歸西了。她還能留在我身邊做我的老婆,其實已經很不錯了。”巖散還暗暗地慶幸著。
村里人都知道一個公開的秘密:就是她懲罰巖散的手段很特別:晚上不允許巖散碰她,自己一個人睡在床上,巖散必須在門口守到天亮。
巖散是個欺軟怕硬的小人物,在老婆面前歷來膽小如鼠,唯唯諾諾的樣子讓人一看到就特別地反感,一看就是個奴才的命。巖散原本就是他們家族的最后一個人了,他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但為了她,巖散已經與鄰里、村里的許多人鬧翻了。就是這一次她突然病倒要送去鄉衛生院,還是巖散的老母親出面去求老村長安排,才把她送到了衛生院。
巖散的老母親也是一個可憐的寡婦,多年以前,老伴撒手離開了她,本該好好孝順老人家的,因為老婆和母親不睦,就是近在咫尺,巖散從來不去看望母親。
一次,因為兩個女人吵架,巖散竟還敢指著母親的鼻子詛咒,并發誓與自己的母親這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 “這一輩子,今天起,我們拉紅線相隔,誰也別管誰,你也別來訛詐我們”。年老的母親只能抹淚,靜靜到坐了角落里。
可是老母親還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他,真應了那句話“可憐天下父母心”。現在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會不會為當初的妄言也有一點點悔意呢。
終于在一個夜晚,鰥夫簡易的竹樓里傳出了“咚咚當當”的聲音。這聲音在安靜的夜里如同巨雷般,驚醒了鄰居們,時爾有鍋碗碰撞聲,時爾有地板的敲擊聲,時爾還夾雜著或高或低的哭聲,如同深山老林里傳來的鬼哭聲。竟還能聽清其中的醉話狂言,佤歌哀怨……
那種自言自語的聲音時高時低,但足以能驚醒夢中人。仔細聽來,也還能清楚地知道那是誰。這個驚動了夜的寧靜的人,原來是巖散婆娘!
第二天,老村長老婆介紹來不到一個月的漂亮少婦早早起床了,唯一不一樣的是,今天她沒有在火煻邊坐著燒火,而是站在小賣部門口,用漂亮的紅色木梳輕輕地梳理著黝黑的頭發,之后倚著木門,仔仔細細地看著屋里的每一個角落。與鰥夫相處的甜蜜日子,仿佛就是才剛剛發生的事情一樣,還沒有來得及儲存于記憶中,就被意外驚嚇得沒有了頭緒。
鰥夫那一句對“明天”的承諾,他們去鄉政府結婚領證,回家辦阿佤禮的場景,在她的腦海里,還在游離飛揚,還沒有能讓她足夠的遐想和陶醉其中。這個曾是她美好夢想的起點的小屋,還沒有來得及細細裝扮和享用,就……
少婦抿了抿嘴唇,身體抽搐了一下。
一切的美好仿佛就一瞬間,被突如其來的山洪猛獸驚到一樣,跑得沒有了蹤影。
此時,縱然她有千萬個不舍的理由,那又能怎么樣呢?不知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她應該聽取自己內心的選擇,這兩天,她已經夠痛苦,夠煎熬了。她也很清楚,沒有人能勸服得了那個女人。
“你們要在一起,我也會天天來找。什么也阻擋不了得!”這是那個女人的原話。
“我知道我應該怎么做,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日子過得很復雜。”這是她最堅決的回答。
用手拭了拭眼角,她一定是在擦眼淚。之后走上竹樓,再次出現在竹樓門口時,少婦肩上掛著一個她來時的那個訂著四角蘆谷的佤族新包包,手上拿著一件紅艷艷的外衣走出了這個曾擁有歡聲笑語的鰥夫的竹樓。
那一頭長發干凈整齊地盤在后腦勺,發型上還是插著來時的那一枚栩栩如生的蝴蝶發夾,大而有神的眼睛打量著眼前。豐韻的身段在鰥夫面前轉過去的一瞬間帶著一縷淡淡的清香。鰥夫低頭抹了一把眼角,還是輕輕走出了竹樓,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往鄉政府方向走去。
大熱天的中午,鰥夫獨自一個人神情迷離地返回到村子里。人們都已經上山下地干活了,牧童的牛兒也已經滿山跑了。村寨里時斷時續地聽到小孩子的戲鬧聲和哭笑聲,老公雞拉著長長的“喔--喔”的鳴啼聲響徹云霄,聽得鰥夫感覺到自己由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地孤單和寂寞,竟還有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凄涼和悲哀。
走進竹樓里,環視竹樓四周,還能真實地感覺到少婦的身影還在。一頭倒在床上,緊緊地抱著那干凈的被子,頭深深地埋在里面,那個溫馨的氣息還在。
這一天,鰥夫沒有再出門,他一個人躺在溫暖的床上,目光呆滯地望著布滿黑色火灰條的茅草房,心里滿是凄涼的一陣疼痛,一股股滾燙的液體溢滿了眼眶,并從眼角滑落到枕頭上,他沒有理會,雙手墊在頭下,就那樣靜靜地躺著……
下午,巖散家那“瘋”婆娘竟然擺起了豐盛的晚宴。殺了雞,泡了一大筒水酒,使喚著小孩子去請上村里的老人們。
“我的病好了,求神保佑,向你們祈福!”見了老人就這么說著。
當然,在屋里忙著殺雞的是她兄弟,巖散抱著大竹筒泡水酒,也被她使得團團轉。
這一天開始,巖散婆娘竟面如桃花般滋潤著一樣容光煥發,見著村里的人都很夸張地打招呼,并有些意外地在別人面前提起巖散在她病時是如何如何地辛苦了。
而每當夜幕降臨時,巖散則如病狗一樣萎縮著,一個人在家從來不點煤油燈,守著黑夜,喃喃自語,也不知在說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傻傻地坐在門口,遠遠地望著自己的老婆在夜色中穿梭在鰥夫家與自家中。對于他來說“老婆”這個稱呼也就是一個遙遠的代名字,他都不曾記得,這一個事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而對于他這么一個說話做事都要看老婆臉色的人來說,他也只能是忍氣吞聲了。
這幾天,老村長家過得也不舒心。兩老口一提起漂亮少婦,老村長的老婆就總是抹淚。幾次慫恿之后,老村長終于還是走向了鰥夫的家里。他想向鰥夫討個說法,甚至有了想狠狠揍他一頓的念頭,嘴里含著長長的旱煙鍋,一吞一吐的,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鰥夫家,平時去鰥夫家的這條小路,他閉著眼睛都知道怎么走,幾步就能到了。
怎么今天仿佛是荊荊叢生,也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一樣,走得老村長都累了,乏了,困了。面前小路上的草叢中,黃色的小蝴蝶正自由地飛來飛去。
“還是你們自由自在,多好啊!”老村長含著煙鍋把,喃喃自語。
何曾幾時,一輩子做事都雷厲風行的老村長也羨慕起小小的蝴蝶了?可誰又不是這樣的呢,遇到憐憫的事情了,都會有柔軟的思緒萬千波動著。
今天,陽光炙烤著大地,曬得從小本就習慣在大太陽光下勞作的老村長都有些睜不開雙眼了,揉著眼睛,喘著大氣,老村長在鰥夫屋外的長木條上坐了下來。
他煙鍋里的老旱煙沒有了,他用左手大拇指摳了摳煙鍋,從腰間里拔出煙袋,用雙掌心搓了搓老旱煙,將母指大小的煙葉塞進煙鍋里,拿起火柴擦了擦。今天這火柴也與他作對了,擦了幾根就是不起火,“嘻嘩”響了幾聲就熄滅了。
“這是不好的兆頭吧?我可沒有聽到雀兒叫聲呢?”老村長納悶地想著。
“最后擦一根,不著火了,我還抽你個球呀。”他暗暗下決心。那火柴似乎也通人性一樣,最后一根竟然點燃了。
用手袖擦了擦額頭和鼻梁上的汗珠,老村長有些吃力地用手撐住身體,從木條上站起來。抬起頭,用很無奈的眼神看了一看鰥夫有些破舊的竹樓,搖了搖頭。還是走向了門口。
終于站在了鰥夫的家門口,那兩個醋意很濃的鄰居居然這個時候還閑在家里,聽到老村長清嗓子的聲音,露了露頭,但又很忙亂地貓回了身子。
老村長也曾經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漢,他曾沖動得打過人。此時此刻,他很想一腳就踹開了鰥夫那半虛著的木門,沖進屋里,如同拎起一只老母雞那般把這個他一直疼愛,視若己出的老光棍提出來痛打一頓。
其實,有些事情,他也有所耳聞。他也曾提到“上政治課”的高度和鰥夫推心置腹地談過。
甚至嚴肅地警告鰥夫說:“這種事情一旦是事實,你可真是要遭殃了,你是男人,那可是要承擔主要責任的。‘血洗寨子’的事情你不是沒有見過,拉牛,宰羊,殺豬,抓雞那些對于我們來說已經不是小事了。”
確實如此,一旦發生這種事情,男人往往是承擔主要責任的。再說鰥夫這幾年已經是不容易地生活著了,他現在哪還有那大的承受能力呢。
“你這一輩子身敗名裂了,你還有翻身的機會?“老村長循循善誘地開導他。鰥夫也已經不再是個小年輕人了,這些他怎么會不懂呢。
“那個女人是強悍,蠻不講理。她那個體弱多病的老乖也是沒有本事,甚至是不敢聲張這種事,還千方百計地隱瞞。事情過分了,男人的其他親屬不會保持沉默的。這年代了,雖然我們接受了漢族的不少東西,習俗雖沒有以前那樣復雜,但該做的,人家不會含糊。“不知是警鐘被敲響了,還是鰥夫被嚇出了冷汗。他久久沒有回應老村長的話。
鰥夫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裂了裂嘴。“老倌,事情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我以后一定會注意的。如果你和嬸嬸能幫我找一個老婆,我一定會接受。”
對于再找一個媳婦,這可是鰥夫第一次自己開口說出來。所以才有后來老村長婆娘領回來漂亮少婦的故事。
一件件,一幕幕,都還如同是剛剛才發現的。今天竟然這個樣子了!老村長心里就一個字“氣”,有一種怒發沖冠的沖動。但是,他是老村長,經歷過那么多的風風雨雨,早已經練就了遇事沉著應戰的本事。
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老旱煙,把濃濃的煙霧全部一次性地吐出來,把嘴上煙鍋放下來,他搖了搖頭,還是伸出右手推開了門。
看到屋里的一瞬間,老村長準備了滿滿的怨言和理論卻沒有了方向。火塘邊沒有木柴,火灰上依稀能看得到老鼠滿滿的腳印。
“這都是已經幾天沒有生火呀了?”老村長埋怨道。
鰥夫竟然躺在床上,沒有應聲,還嚴嚴實實地蓋著被子。老村長有一種不祥之感,從火塘邊,一下就跳到鰥夫的床邊。
“你這個臭小子,不會是生病了吧?”
他伸手一摸,嚇得沒有暈倒在地。鰥夫身體幾乎冰涼,掀開被子一看,床上竟然淌著滿滿的鮮紅的血,把床單,被子都染紅了。老村長可是村里有名的老草醫呢,一把抓起鰥夫的手檢查。
“傷口較小,還有一點點溫度。”這么說著,老村長丟下煙鍋,開始忙碌著。
“你以為死了就可以解脫嗎?我偏不讓你如愿。你個臭光棍,這點困難都不能解決和面對,你個懦夫!”老村長撕下床單包扎著傷口,開始拼命地挽救鰥夫。
“巖索,巖索,你上來!”老村長放開喉嚨大叫著鰥夫那個有醋意的鄰居。
此時,鰥夫已經奄奄一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