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H市第一人民醫院內,服務大廳人滿為患,人聲嘈雜。收費窗口前排著長長的一條隊伍,他們正焦急地等待著。
5號窗口前,劉云身穿迷彩服短袖正蹲下身子低著頭湊到狹窄的玻璃窗口朝里面說話。
“怎么這么貴,不是有醫保嗎?”他有些激動地揚了揚手中的醫保卡。
“先生,住院費用是有報銷的,但是有的藥物屬于新型藥,是無法納入醫保范疇的!”
窗口內的工作人員保持著職業性的微笑,但語氣中帶有一絲不耐煩的意味。
“那你算一下一共多少錢?”劉云抓耳撓腮,最后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您好,一共18583元,您是刷卡還是微信支付寶?”工作人員掃描單據,敲擊記下鍵盤之后,窗戶處的顯示器上顯示了一個數字,不過她還是禮貌性地口述了一遍。
前者掏錢包的手抖了一下,楞了片刻,拿起自己的手機看了下銀行卡里的余額:“16788!”
還差1795元,怎么辦呢?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后面排隊的人員全都皺起了眉頭,嘴里嘟嘟啷啷的:“沒錢就去湊錢呀,耽誤大家的時間!”
“沒錢就別來醫院看病!真是的,耽誤工夫!”
“后面還這么多人排隊呢,能不能快點?”
劉云顯然聽力很好,這些人的話全部傳入他耳朵里,一時間臉上脹得通紅。
正當他準備離開的時候,身后伸出來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劉云轉過頭看向對方,是一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年輕女子,她的肚子微微隆起,臉色有些蒼白。只不過她的笑很有親和力,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別理他們,你還差多少?”女子微微張口,輕柔的聲音從她嘴里發出,似是安慰他。
“差1800,我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我找人湊湊去!”小伙子面露苦澀,沖著女子笑了笑,只不過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樣吧,我看你短時間也籌不到錢的,你差的錢,我先幫你出,你趕緊把賬結了,免得耽誤你家人出院!”女子說完掏出手機。
“這怎么行?”劉云有些驚愕,在這個信任缺乏的年代,還有人這么好心,肯把錢借給不認識的人。
他確實借不到錢了,母親肺癌晚期,家里的房子,值錢的東西都賣了,親戚朋友全都借了一個遍,再也沒有可以借到錢的人了。
上一次治療花掉了所有的積蓄,勉強撿回了母親的一條命,沒想到過了半年不到,病情又惡化了。
這一次他選擇了保守治療,母親在醫院里住了幾天,開了一些藥,今天辦理出院手續。可即便是這樣,他手上的錢也不夠繳費的。
他猶豫著拿起了手機,加了對方好友,很快便受到對方轉來的3000塊錢提示。
“我只需要1800就夠了,你打錯了吧?”劉云擺著手,示意她是不是轉多了。
“出院后還要生活,你先用著吧,以后有錢了再還給我就是了!”女子淡淡地說道,好像在說一件對她來說很平常的事情一樣。
“你還繳不繳費了,不繳費到一邊去!”工作人員顯然有些不耐煩了,語氣生冷地催促道。
正想對女子說話的劉云沒來由的升起了怒火:“催什么催,你們醫院了不起嗎,就知道要錢,考慮過我們病人家屬的感受嗎?我是在給你錢,你的態度就不能好一點嗎?”
“沒錢就別來看病!”里面的人語氣冰冷,面露嘲諷。
“你說什么?”前者用手掌拍打了一下窗口,聲音又大了幾分貝。
這時醫院里巡邏的保安尋著聲音走了過來。
“發生了什么事?”
幾個保安身材魁梧,手里拿著防身棒,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劉云一見這個架勢,升騰的怒火頓時滅了大半,掏出手機快速地結賬,拿著工作人員遞過來的收費單據,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對著女子說道:‘“謝謝你,你放心,你借給我的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就算是賣腎!”前半句說得很用力,后半句變得沙啞,只有自己能聽到,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
兩人對視,女子輕輕點了下頭,眼露肯定之色,似乎是在說,我相信你!
保安見沒有突發情況,便又散開,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
其中一個大媽似乎有些擔心,出言提醒女子道:“姑娘,你怎么就這么隨便的借錢給別人,這年頭,騙子可不少,你小心他不還給你了!”
“沒事,就當是做好事了!謝謝你啊!”女子接過單據,只見上面一張單子上寫著“無痛人流”幾個大字。
大媽看到這幾個字,神色有些復雜地看著女子,嘴巴剛張開又合了起來,想說的話也吞了下去。
(二)
劉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夢里,他回到了小時候,那段如夢魘般的日子。
“你父親是殺人犯,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群看不清面容的人指著他咒罵,將他推倒在地。
“你個狗東西,是不是你偷了我家的玉米,果然是殺人犯生出來的種!”無端的指責謾罵,讓他想要逃離。
可無論他跑到了哪里,那些侮辱性的話語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他跑回了家,這里是他幼小的心靈能找到的唯一躲避傷害的港灣。
家里有一群人在打麻將,他能聽到“噼里啪啦”搓動麻將的聲音。他哭泣著想要尋求一個安慰地擁抱。
“你哭什么哭,你爹那個狗日的已經走了,你是想把我哭死嗎?”
“都怪你,哭得煩死了,讓我輸了這么多錢!”
“我讓你哭,我讓你哭!”
細小的竹棍抽打在他的身上,那種鉆心的痛疼讓他險些脫離了夢境,不過,他突然不哭了,就這么安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晦氣!”女人被兒子的眼神盯得有些發毛,丟掉了手中的竹棍,坐下來繼續打麻將。
他熟練地打開衣柜,走了進去,把柜門緊緊地關上,雙腿抱著膝蓋,無聲地哭泣著。
在黑暗中,他終于找到了一絲安全感,淚珠漸漸消失不見,他抬起頭,用指甲在柜門上不斷地劃動,那種尖銳的“吱吱”聲,伴隨著黑暗中的一雙亮紅色的眼睛,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朋友。
“或許,我屬于這里,你說是嗎?小老鼠!”
“吱吱!”
他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老鼠,快樂地穿梭在城市最黑暗的角落里。
正當他陶醉在這種快樂的感覺中的時候,外面傳來了一聲聲痛苦的呻吟。
“哎呦,疼死老娘了,你個狗雜種死哪去了,我要喝水!”
是母親的聲音,在呼喚他。
打開衣柜門,他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母親,內心竟生出一絲痛快的感覺。
“快給我倒水,你想渴死我嗎?”
他倒了杯水,皺著眉,守在床前,滿足母親的一切要求。
“你不會放棄我的對嗎?”后者的癥狀似乎有所緩解,慘白的臉撐起一個笑容,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這是從出生以來,他第一次從母親身上感到這種溫柔的目光。盡管看上去那么假,但是他依然覺得很溫暖,這是他一直期盼的東西。
“你個殺天刀的,老娘撫養你長這么大,我容易嗎我,現在我病了,你卻不愿意給我治病,這是什么道理,你小心雷劈死你!”
還沒等他從母親突然的溫柔中回過味來,母親的謾罵聲又傳了過來。
畫面一轉,他推開房門,屋子里亂糟糟的,地上有一攤尿液和污穢之物的混合物,母親躺在上面,兩眼圓瞪,眼皮翻到了最大。她的臉被漲成了青紫色,表情猙獰地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眼神冰冷,平靜地看著這一幕。
“終于,終于!”他楠楠自語。
突然尸體從地上彈了起來,瞪著一雙泛白的死魚似的眼睛,泛白的雙手緊緊地掐住了他的喉嚨,長長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膚。
窒息的感覺襲遍全身,他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細密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
劉云后怕地甩了甩被頭壓得有些發麻的手臂,不經意間看到了靈堂前擺放的照片。母親的黑白照片正緊緊地盯著他。
“死了也不消停!”寂靜的空間里,只剩他的自言自語在空中回蕩。
今晚是守靈的最后一天,按照村子里的習俗,今天早上五點,將死者接上靈車,送到火葬場進行火化,之后入土為安,一切事宜就將結束。
白天里道士的吟唱,鑼鼓的巨響,還有那假模假式的哭唱,都讓劉云感到厭倦。此刻深夜里,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原本陪著守夜的人因為疲憊,躺在木凳架起來的簡易床鋪上睡著了。
他剛才也趴在靈桌前瞇了一會,沒想到做了這樣一個不愿回首的噩夢。
劉云抽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火紅的煙頭往上竄了好大一截才停下來,長長地吐出煙霧。
他看著藍色的奠布,后面的冰棺電流聲在“嗡嗡”地響著。
破舊的祠堂四面透風,屋外的風吹著木門發出“嘎吱”的聲響,在這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突然感到有些冷,從一旁裝滿炮燭和靈紙的竹筐內拿起一件外套披在了身上。
突然,門外跳進來一個黑色的身影,貓著背,發出一聲凄厲的貓叫。
“喵,喵,喵!”
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就跨過了奠布,躍到了冰棺的位置。
一陣雷鳴閃過,祠堂內的燈忽然滅了!
頓時,祠堂里陷入了一片黑暗,僅有兩只蠟燭閃爍著微弱的光。無聲無息的風吹進來,把僅有的一點光亮吹滅。
劉云感覺自己身處一片黑暗之中,他腦子里突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沒等他多想,在黑暗中他聽到什么東西滑動的聲音,是金屬的摩擦聲。
有什么東西打開了!
黑暗中一雙慘白的手從奠布后面伸了出來,他感到一絲不妙,想要逃離。
可他的腳好像釘在了地上一樣,無法移動分毫。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若有若無不帶一絲生氣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他的脖子被那雙冰冷的手緊緊地遏住。
“還我命來!”
彷如地獄傳來的聲音在他腦海不斷盤旋,窒息感再一次襲遍全身。他感覺自己全身冰冷,就快要停止呼吸。
緊急關頭,劉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用雙手緊緊地抓住那雙手,想要掰開。
可無論他怎么用力都無法撼動那雙手,怒火從心中翻騰而起,他全身的血管都緊繃起來,扯著被掐住的喉嚨,大喊道:“你已經死了,連死了都不肯放過我,去死吧,去死吧!”
他拼命地揮動雙手,仿佛自己的手上有一把刀,正在無情地劈砍在對方的身上。
劉云突然笑了起來,是那種無法抑制地大笑,是暢快淋漓發自內心的長嘯。
可就在他手中的刀將要把對方大卸八塊的時候,周圍的場景漸漸褪去。
一陣刺眼的光讓他睜不開眼睛,他閉上雙眼,等再一次睜開的時候,他看到周圍的人正一臉驚詫地看著他。
(三)
窗外,夜色正濃,墨色裝點這片繁華的玫瑰公館小區。
小區名叫玫瑰,是因為小區綠化帶周圍栽滿了玫瑰花,每當四五月的時候,小區里繁花似錦,香氣撲鼻。
可不管再鮮艷的花,在一個月后都會迎來自己的宿命,綻放過后,凋零是他們的最后歸宿。
這世界上的每一樣東西,都有自己的歸宿。
之所以住在這個小區,是因為她的名字也叫玫瑰,她的男人為了討好她,特意選擇了這里,全款買下了這一套房子,在她生日的那天,當成禮物送給了她。
此時她穿著一件深紅色的真絲睡衣,若隱若現的弧度將她的身材完美地呈現了出來,手里拿著一瓶紅酒,仰頭喝了一大半。片刻后她的臉頰開始泛紅,眼神也變得迷離。
她喜歡這種感覺,半醉半醒之間,可以忘掉很多事情,人之所有會有痛苦和煩惱,就是因為記性太好。
那個男人再也回不來了,他不可能回來了,也不需要他回來了。
玫瑰看向墻壁上的合影,自己當時笑得是那么甜,可能那時自己是幸福的吧。
纖細白皙的手指伸向空中,朝著照片的方向輕輕地撫摸,像是在輕撫那個人的臉。
可下一刻,她又懊惱地捏了下拳頭,突然一個巴掌拍向自己的臉頰,整張臉因為用力過猛而有些輕微變形,她的右臉腫了起來。
“醒醒吧,不要再有這種可笑的想法!”
玫瑰自嘲地大笑起來,拿起一張凳子墊在腳下,把那張合影從墻上取了下來。
不需要任何工具,她便輕易地將照片從相框里拿了出來,拳頭被玻璃劃傷,正滲出一滴滴鮮紅的血液。
她像是毫無察覺,也感覺不到半分疼痛,從桌子上拿出一把剪刀,沿著照片的邊緣,將合影中的另外一個人從相片里裁剪出來。然后用打火機點燃。
火焰升騰起的那一刻,火光照在她的臉上,一張因為憤怒而變得扭曲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男人的照片化為灰燼,她的情緒也隨之平靜了一些。
溢滿鮮血的手拿起一旁的酒瓶,她一仰頭,紅酒摻雜著血液進入她的喉嚨,一飲而盡。
他走了,永遠的走了。這不正是自己希望得到的結果嗎?
可為何卻如此的不甘,自己只不過是一只金絲雀,被關在鳥籠子里,任人觀賞,把玩。可得到自由后卻又是如此地落寞。
她醉了,迷離的眼神看向眼前的餐桌。
回想起那天,自己特意挑選了金絲渡邊玫瑰圖案的桌布,親手做了一頓美味可口的大餐,然后擺上兩根點燃的紅色蠟燭。
她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男人,自己懷孕了,有了他們的寶寶。
男人手捧著鮮花推門而入。
“寶貝兒,想我了嗎,這段時間出差,我是日夜都想著你呢!”
男人剛一進來,就將她抱在了懷里,溫熱的嘴唇緊接著就貼了上來,一雙不安分的手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摸索。
他向來都是這么猴急,玫瑰知道,他肯定是憋壞了,不然也不會來找自己。
她盡量地迎合對方的熱情,只不過在男人的手伸向她睡衣底下的時候,她用手擋住了。
“我們先吃飯吧!”
男人欲望的眼神漸漸消退,眼中露出一絲不悅,不過身在公司高位的他很完美地隱藏了起來,一瞬間就被一張職業性笑臉代替。
兩人分坐在餐桌兩旁,她給男人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紅酒,兩份煎好的牛排搭配著意面看上去特別可口。
男人熟練地使用刀叉,很有修養地一小口一小口將切下來的牛肉送到嘴里。
“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她率先打破沉默,舉起酒杯,兩人輕輕碰杯,然后各自喝了一口酒。
“哦,是什么好消息?”男人玩味地一笑,眼神始終停留在她敞開的睡衣領口內。
“莫非你又買了什么新玩具?”他不由莞爾,想象著不久后的一場大戰,身體開始燥熱起來。
“我懷孕了!”
“什么時候發現的?”
“上一次你走了之后,我就發現自己有了!”
氣氛開始變得沉寂,整個房間里靜得可怕,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在房間里回蕩。
男人微笑的臉漸漸凝固,眼神變得冰冷,就好像對面坐著的是一個敵人,一個想要他命的敵人。
“親愛的,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難道你不高興嗎?”
她再一次打破沉默,從座位上離開,拉住男人的手臂,有些撒嬌地詢問道。
而男人不為所動,甩開了她的手,冷聲問道:“為什么會懷孕?”
“你忘了上一次,你沒有戴嗎?你說不想被束縛,說要釋放天性!”
“可我后來給你買了藥!”男人的聲音依舊冰冷,說話一字一頓,咬著牙齒嘎嘣作響。
“我沒吃!”她低著頭,說話的時候失去了底氣,聲音很低。
男人望著她,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許久過后,他笑了,不似先前那種假笑,而是發自內心的大笑。
他被女人的無知逗笑了。
“這跟我又有什么關系,不過作為朋友,我還是要恭喜你,懷了身孕,就不要喝酒了,不然孩子可保不住!”
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好像面對一個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陌生人。隨后拿起沙發上的外套,用桌布擦拭了下自己的手,想要離開。
“你不打算要?”她的性格做不出那種大吼大叫的舉動。她想哭,又想笑。哭的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孩子即將離開自己,笑的是在這一刻終于看清了男人的真面孔。
不過倔強的她,還是最后確定一遍,也或許是心里保留著最后一絲希望。
“你覺得呢?不說了,我老婆還在家里等我呢!”
“哦,對了,你好像有什么東西落在我這了。”男人走到門口,又轉過身,從懷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想塞到她的手里,可是對方的拳頭握得緊緊的。
“何必呢?”他將銀行卡放在了桌子上。
“密碼是你的生日!”
“滾!”只一個字,仿佛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重重的關門聲響起,她知道自己的夢最終還是破滅了。
一陣濃烈的煙霧將她從回憶中拉了回來,玫瑰從地上爬起來,火焰順著木質地板很快就蔓延到了她的腳下。
劇烈的火光之下,印照出她迷人的身姿,就像是一朵鮮艷的玫瑰花,在火焰中悄然地綻放生命中最后的嬌艷。
頭腦漸漸模糊,眼皮垂了下來,她不作任何掙扎。或許這就是她的宿命,這片火海將是她最后的歸宿。
(四)
“隊長,你說這死者的老婆也真是的,非要說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死的,這明明就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H市刑警隊的辦公室里,阿飛手捧著一碗泡了很久的泡面,吃了一大口面,含含糊糊地抱怨道。
那個衣著華貴的女人來隊里大鬧了一通,又是哭又是撒潑,根本就是一個潑婦。他的臉上還被對方抓了一個長長的指甲印,是剛才勸解的時候不小心弄上去的。
好說歹說,最后受理了此案之后,對方才大搖大擺滿意地走了。
“交通支隊那邊怎么說?”刑警隊長羅峰用手指揉搓著太陽穴,身體緊緊靠在椅子上,閉上雙眼,頭也不抬的問了一句。
“還能怎么說,整個車的剎車系統全部正常,沒有人為損壞的痕跡,視頻監控也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地方,死者明明就是喝醉了酒,不小心之下撞到了馬路旁的電線桿,好死不死的,那里的線路年久失修,掉下來一根破皮的高壓線,偏巧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說來也是可憐,本來出車禍只是輕微傷,卻沒來得及爬出來,被高壓線上的高壓電流活活地電死了!”
“那尸體,嘖嘖,都被電黑了,死得那叫一個慘喲!眼睛還瞪著呢,真是死不瞑目!她老婆非要說是那個叫玫瑰的情婦害死的!”
阿飛放下手中的泡面,雙手在空中比劃著,眉飛色舞地說著幾天前發生的那起交通事故。
羅峰則是繼續閉著雙眼,眉頭時不時地動一下,手指放在桌面上,時不時的敲擊一下,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睜開,眼睛里投射出一道銳利的光,身體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你剛才說什么?玫瑰?”
“隊長您怎么了,嚇我一跳!”還沉浸在尸體死狀的阿飛被羅峰突然的動作嚇得一個激靈,手中的塑料叉子也掉了下來。
“玫瑰,玫瑰!”羅峰皺著眉,反復念叨這個名字,他覺得這個名字仿佛在哪里聽過。
“劉云,這個名字似乎也有些耳熟!”
說來也邪乎,最近轄區內發生了兩起意外死亡事件。本來已經定性為意外死亡,兩地的派出所也作了死亡報告,沒有什么問題,根本就沒有他們刑警隊什么事。
可死者的家屬卻并不這么認為,前者前腳剛走,后者就接了上來,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來刑警隊報案,說是自己的親人是被謀殺的,并不是意外死亡。
前一個死者盧翠花,肺癌晚期患者,在自己的家中窒息而死,倒在了地上。第一發現者便是其兒子劉云。
死者妹妹盧翠蘭卻認為自己的姐姐是被她的外甥劉云所殺,她說在靈堂里,看到這個外甥胡言亂語,兇神惡煞地吼著:“連死了都不肯放過我,去死吧,去死吧!”
這件事情,很多親戚都可以作證,她并沒有說謊。也是考慮到這一點,刑警隊才給立了案。
后一個死者,趙秋華,死于交通意外,被高壓電線活活電死。
其妻子林玉卻聲稱是死者的情婦不甘心被拋棄,帶著怨恨設計了這場謀殺。阿飛也是被對方糾纏得是在沒辦法,才硬著頭皮接下了這件案子,并承諾一定會好好的查一查,對方才肯罷休。
“阿飛,既然案子接下來了,你就好好的去查一查這兩個人,弄清楚他們的人際關系,還有近期的狀態,讓行動隊那邊辛苦一下,到兩家的附近走訪一番,看看有沒有什么值得查的線索。”
羅峰眉頭舒展,下達了一系列命令。本著對每一個案件負責的原則,他有必要好好深究一下案子背后是否真的如報案人說的那樣另有隱情。
每一件罪案的背后,都有一公升的眼淚!
這句話是他的師父,也就是前任刑警隊長老金告訴他的。是啊,每一起案件都代表著一個家庭的破碎,他們這些干刑警的必須抓住每一個細節,還死者一個公道,才對得起那些傷心的家屬們,讓他們的淚水不白流。
“對了,著重查一下,玫瑰和劉云之間有沒有什么聯系!”在阿飛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羅峰突然加了這么一句,后者點頭離開了辦公室。
對于阿飛的能力,羅峰心里還是有底的,畢竟是自己一手帶起來的徒弟,雖然平時說話不著調,但辦起事情來也是極為利索。
果然,在羅峰重新回到座位上補覺沒多久的時候,阿飛就拿著一疊資料回到了辦公室。
“師父,師父,你猜我查到了什么?”人未至,聲先到,阿飛的大嗓門將羅峰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慌什么?做事情毛毛躁躁的,在隊里要喊我隊長,沒大沒小的!”后者拖著沉重的眼皮,笑罵了一句,整理了下衣服,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說吧,查到什么了?”
“你猜怎么著,師父,不,隊長您真是絕了,您是怎么知道他們之間有關系的?”阿飛伸出一根大拇指,嬉笑著臉夸贊道。
“快說,別賣關子!”
“十八年前的一起雨夜殺人案,不知道您有沒有印象,我記得當時您就已經在咱們刑警隊工作了。”
“是啞巴屠夫案吧?”
“隊長,您,您怎么記得這么清楚,您這記憶力真是太厲害了,不愧是破案高手,腦袋就是好使!”
“行了,別拍馬屁了,這兩個人怎么就和十八年前的案子扯上關系了?”
羅峰有些驚愕,十八年前他剛從派出所調到市刑警隊實習,那件雨夜殺人案是他接手的第一個案子。
一個啞巴在某個大雨磅礴的夜晚,用刀子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女人。
這件案子他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他覺得有許多事情都說不通,再加上嫌疑人是一個啞巴,辯解能力很差,沒有辦法做到無障礙的溝通,雖然審理的時候有會啞語的人在一旁翻譯,但還是給案件審理帶來了諸多不便。
犯罪嫌疑人很激動地比劃著,拼命地解釋,示意說自己并沒有殺人,那天下班晚了,自己走在夜路上,看到一個女人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那時候還沒有死,他便想上前施救,身上沾染了對方的血。
而恰好在那個時候,有行人路過,看到了這一幕,并且報了警。嫌疑人慌亂中又無法開口說話,嚇得跑回了家。
這個案件很快就結案了,局長施壓之下,本來想對案子的諸多疑點進行仔細偵查的金隊長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當時正好是市局里評先進的關鍵時候,突然出了這么一個案子,阻礙了評審的腳步。
再加上人證物證,一應俱全,案件很明朗,不管什么殺不殺人動機,先把案子結了。在這個特殊時期,一切都要給局里的榮譽讓步。
雖然老金爭取過了,但上面的意思很明確,如果不盡快作出結案報告,那么就等著挨處分。
結果顯而易見,啞巴犯罪事實成立,關押進了重犯監獄,判了無期徒刑。
而跟著師父走訪過死者和嫌疑人兩家的羅峰,清楚地記得,啞巴的有一個兩三歲的兒子,名叫劉云。死者是一個單親媽媽,她的女兒名叫玫瑰!
十八年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沒有忘記當時啞巴那種善良中帶著絕望的眼神。可憐了兩個家庭,就這么支離破碎。
這件案子一直警醒著他,要做一個正直的警察,不管前方多么艱難,他也不能放棄,以免錯抓了好人,放過了真正的罪犯。
也正因為如此,這么多年了,他還在市刑警隊里當一個小小的刑警隊長,其他同期的同事要么調到其他地方做了局長,要么受傷隱退了。
憑他的能力早就能夠爬上更高的位置,但都被上面壓下來了,因為他脾氣太倔,屢次頂撞上面的領導,早就將頂頭上司得罪了個遍。
雖然局長換了好幾位,走馬觀花似的,卻沒有一個局長喜歡他。
不過他自己倒是無所謂,他很喜歡待在一線的感覺,他喜歡破案,也樂于奔走在死亡和命運的最邊緣,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老子天生就是干刑警的料!”
他不喜歡應酬,也很討厭官僚主義,平時聚餐的時候也是各種推脫,酒局飯局他從來都不去,一心扎在案子里,這么多年不知道破了多少大案要案,是名副其實的刑偵高手。
此時他看著手中的資料,睡醒后略微渾濁的眼神變得明亮。
“劉云,玫瑰,你們到底有沒有犯罪?”
(五)
破爛的紙殼子被熟練地包扎在一起,過了稱之后,老板遞過來二十元的散錢。那些錢上面臟兮兮地,沾滿了污漬,但它的價值卻沒有收到絲毫的影響。
劉云穿著洗得有些褪色的迷彩短袖,擦了擦自己的手,接過了老板遞過來的錢。
“謝謝!”
這是他通過自己的辛苦所得,他應該給予最大的尊重。雖然母親的去世讓他的經濟壓力一下子減少了不少,他終于不用再為醫藥費而發愁了。
可生活還得繼續,在處理完母親的葬禮之后,他回到了市里,由于學歷太低,他在城里暫時還找不到工作,如果實在是待不下去了,他打算回老家扛起鋤頭耕種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
收廢紙殼是他在貧民區里跟一位老大哥學的,雖然賺不到什么大錢,但勉強能夠養活自己。
在街邊包子鋪里買了一大袋饅頭,劉云就準備回家了。在路過一條狹窄巷道的時候,他看到一只渾身沾滿臟污的貓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只貓盯著他手中的饅頭,露出可憐兮兮的目光,似乎想要劉云分享自己的晚飯給它。
沒來由的,劉云感到一絲厭惡,伸手揮了揮拳頭,露出兇惡的目光,想要驅趕這只貓。
可后者似乎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眼里露出一絲嘲諷,也伸出自己的腿,露出鋒利的爪子。
一人一貓就這么對峙著,就好像是天生的敵人。劉云可不慣著它,抬腳就踢了過去,一下就將那只貓踢飛了幾米遠。
“喵,喵!”后者發出一聲凄慘地貓叫,顫抖著身體,從地上爬起來,渾身的毛發豎立起來,一絲鮮血從嘴里流了出來。不待劉云有所動作,那只貓帶著靈動的步子,猛地撲到了他的腳下,張開嘴巴狠狠地咬在了劉云的腿上。
“哎喲,該死的,連你都欺負我!”
劉云只感覺腳下一疼,他的脾氣也上來了,腦袋又開始劇烈地疼痛,就像是要裂開似的,有什么東西將要從里面鉆出來。他的眼睛變得通紅,臉上滿是暴戾之色。
他的氣質在那一瞬間發生了變化,從剛才的卑躬屈膝,唯唯諾諾,變得囂張跋扈。他今天非要將這只貓活撕了不可。
這種事情他做起來很熟練,已經在腦子里演練了無數次的畫面,在這一刻得到了施展的機會。
劉云露出兇殘的微笑,將緊咬著腿的貓扯了下來,提在手中。眼睛四下張望,發現周圍沒有任何人。
他從懷里掏出一把鋒利的美工刀,那刀尖在貓的瞳孔里逐漸放大。
后者被抓在手中,掙扎不開,只得發出一聲聲痛苦的斯鳴,那聲音活像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孩。
刀片將要劃破貓的皮肉,只需從腦袋的位置往下一劃,對方的身體就會像一張紙一樣輕易地被刨開,露出里面鮮紅的活肉。
血液噴涌而出的畫面總是能讓劉云感到興奮,他很享受這種虐殺的快樂。尤其是對方在臨死前露的求饒目光,總是能讓他得到無與倫比的滿足感。
就好像他殺掉的不是一只貓,而是夢里面那無數張模糊而扭曲的面孔。
可就在他即將享受這份快感的時候,他的眼前刺入了一道柔和的光,仔細看去,是一個小女孩伸過來的手,那里有許多看上去很美味的糖果。
女孩正對著他微笑,笑容和糖果一樣的甜。
就在他伸手拿過糖果之后,小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穿連衣裙,腹部微微隆起的年輕女子。她同樣將自己的手伸了過來,手里面似乎有劉云想要的東西。
黑暗逐漸被光明驅散,光線照射在劉云的身上,讓他感覺很舒服,就像是冬日里暖和的陽光,柔和且舒適。
他收起手中的刀,那種未知的渴望正在消退,拿出一個饅頭,放在地上,然后輕撫著那只貓的頭顱,自言自語。
“以后不要用那種眼光看人,想要得到別人手中的東西,態度一定要好一點,不然下一次你可能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
那只貓仿佛不知道自己剛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忘記了身上的疼痛,咬著比它頭顱還大了半分的饅頭消失在了街道深處。
“劉云!”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羅峰最終還是決定親自跑一趟貧民區,根據資料上的地址,來到了這片矮舊的居民樓。
他看到前面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正在喂一只貓吃饅頭。只一眼,他就認出了對方,因為他的眼睛和啞巴很像,臉型也有七八分相似。
招呼一聲之后,他走了過去。
“你好!”羅峰禮貌地伸出了手。
“你好!”后者看著陌生的中年男人,緩緩伸出了手,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知你是否還認得我?”羅峰微笑著問道。
劉云這才仔細打量了下對方,感覺有些印象,但是又想不出來是誰。
“您是?”
“十二年前,我曾今帶你們母子倆去過監獄,你不記得了?”羅峰很自來熟地拍打了下劉云的肩膀。
“沒想到一晃眼,當初的小毛孩都長這么大了!”
“你好,我是H市刑警隊的羅峰,現在有一起案子想找你了解一下情況!”
劉云從對方眼里感覺到了一種審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犀利,就像是一臺掃描儀,能夠將眼前的每一個人看得清清楚楚,就連心底最深的秘密也將暴露在他面前。
他認出了對方,當初母親一直不肯帶她去監獄里看父親,最后還是這位羅峰警官來家里慰問的時候,知道了劉云的想法。
從而強制性地帶著他們母子倆去監獄看望了父親。
父子相見,免不了傷感,兩人都紅著眼睛,在獄警的幫助下父親寫字,兒子說話,兩人交流了起來。
那時劉云年紀雖小,但經歷過了許多痛苦的折磨,心智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個年齡本該有的程度。
他們像是許久未見的朋友,有著說不完的話。一旁的母親冷著眼,一言不發。
似乎見到兒子的父親太過興奮,他整個人的精神都好了很多,眼里閃著淚光,寫著對兒子的思念。
而劉云也不斷訴說自己的生活,一件件講給父親聽。讓他在里面好好地活著,自己會經常來看他的。
時間很快過去,探監時間結束,劉云看著父親手中紙上寫著的字,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我不是殺人犯!”這是父親想對他說的最重要的一句話,他不想在自己兒子心里留下這種殺人的污名。
“都被判刑了,還裝什么裝!”母親在一旁冷哼一聲,拖著劉云就往監獄外走了。
劉云收起思緒,微微點頭。
“謝謝你!”
當時所有人都說父親是殺人犯,對他們冷眼相加,惡語相向。只有這位羅警官沒有那樣認為,反而時不時的提著東西來看望他們。這是劉云痛苦的記憶里為數不多的溫馨畫面。
“小子,你以前可是喜歡跟在我屁股后面拉著我,喊我羅叔叔呢,怎么現在長大了,也不打個招呼了!”
劉云尷尬地笑了笑,極為艱難地喊了一句:“羅,羅叔叔!”
這一刻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兩個大男人相似一笑,彼此的眼神變得有些復雜,似乎各懷心事。
“走吧,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換個地方再聊。”
(六)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島嶼,那里關押著最原始的罪惡。人生而善良,只不過在被某些事情侵染后,不經意間架起了那座橋梁。
罪惡被釋放出來,吞噬了人性,將會墜入無底的深淵,變成一個嗜血的惡魔。
劉云一直覺得自己會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認為了。
罪惡的閥門已經被打開,他時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他的腦子里仿佛存在著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想要殺掉所有侮辱過自己的人。
他殺過雞,殺過鴨,殺過許多的小動物,特別是貓。
他最討厭貓,因為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只老鼠,困在最陰暗角落里的老鼠,永遠都見不得光。
通過殺一些小動物,他可以得到短暫的快感,并持續一段時間的穩定。
但發展到后面,這種嗜血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每一次發作的時候,自己的腦袋仿佛要被鐵錐鑿開,像是馬上要裂開,分成兩半一樣痛苦。
只有得到了滿足之后,這種疼痛才會開始減弱。
“你為什么要救我?”
這是玫瑰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說的第一句話。
劉云在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對著昏迷的女人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太久沒有和人交流了,他將心底最深的秘密說給了對方聽,只因為這個人是她!
“因為救你就是救我自己!”
短暫的沉默過后,玫瑰的反應不再像剛醒來時那樣激烈。她似乎接受了自己還沒死的現實,眼睛空洞地盯著天花板發呆。
“救你的不只有我,還有羅警官!”劉云倒了一杯水,放到了病床邊的桌子上。
“警察找過你了?”玫瑰有些驚訝,很快又平靜下來,伸手拿過水杯,將那杯水一飲而盡。
“你是怎么說的?”
“我有不在場證明,我說我那天早上去買菜了,回來的時候母親就已經死了!”
又是一陣沉默,劉云本就是不善言辭的人,此時雖然對方的情緒穩定了下來,但一時之間,本來就不是太熟的關系,讓他有些茫然無措。
“其實我早就該死了!”玫瑰打破了沉默,不知怎的,在經歷了那場火災之后,她不想死了。
準確來說,是在烈火蔓延到身上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她想明白了,為了這么一個不愛她的渣男結束自己的生命,太不值得,只是可惜了自己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
“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去醫院打掉孩子嗎?”
劉云搖了搖頭。
“我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生出來,跟我一樣沒有父親,到處受人欺負。”
“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生出的我,為了不讓自己走和她一樣的路,我拼命地努力,拼命地往上爬,最后還是栽在了男人手上!”
“你說可笑嗎?母親是小三,生出的女兒也做了小三,不知道她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從墳墓里爬出來!”
玫瑰自嘲地笑了一聲。也許是劫后余生,也可能是話匣子被打開,她開始如同先前劉云一樣,講述自己的故事。
“在你父親殺害我母親之后,我每時每刻都活在仇恨里,我恨不得殺了你們全家!”
在玫瑰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劉云的臉。
“你好像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她小聲地詢問道。
“很小的時候,你第一次出現在我家附近的那一次,我之前在報紙上看到過你的照片。”
玫瑰得到答案輕輕點頭,繼續講述自己的經歷。
“孤兒院里的老師都喜歡聽話的孩子,我從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盡量討好他們,才能換來可口的食物,還有為數不多的關愛。其中有一個男老師特別喜歡我,但我看得出他眼里的欲望,有一次他把我單獨叫到辦公室里,想要對我圖謀不軌。”
玫瑰說到這里,露出一種冰冷的微笑。
“早有準備的我拿出剪刀抵抗,不小心之下剪掉了他的生殖器。然后連夜跑出了那所孤兒院。”
“我無數次想到了自殺,對于幼小的我來說母親就是我的全世界,在她死掉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崩潰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報仇。”
玫瑰開始有些語無倫次,所說的事情時間線有些紊亂,不過劉云并沒有介意,坐在床前認真地聽著。
“我離開孤兒院之后四處流浪,實在是沒有地方可去,就想到了你們,殺人者的家人,你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我躲在暗處觀察你們的生活,起初我對你們只有恨,這股恨支撐著我活了下來!”
“我看著你母親的冷漠,對你毫無感情的打罵,內心竟然生出一絲憐憫!”
“我看著周圍的人對你的辱罵,不斷地欺負你,竟然沒有任何暢快的感覺!”
“不知不覺中,你們的存在成為了我生的寄托,雖然我不愿意承認,但我發現我對你們并沒有恨!我看到你被他們關在黑暗的地窖里,竟然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去幫你,將你放出來,很可笑吧?”
劉云認真地搖搖頭,不知何時從口袋里掏出幾顆黑不溜秋的東西,抓住玫瑰的手。
“謝謝你當時救了我,這幾顆糖陪伴著我一直到現在,現在我將它們還給你,希望你能早點好起來!”
他說話的時候太過認真,抓住對方手腕的手微微發抖,將那三顆外包裝經褪色變黑,里面早已經融化掉的糖果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后者的臉微微一楞,眼睛直直地盯著手心里的東西,仿佛內心深處最柔軟的東西被觸動,眼眶竟微微泛紅。
她握緊拳頭緊緊地將它們抓在手中,閉上眼睛感受上面早已被時間腐蝕的溫暖。
“你為什么會答應我的計劃?”
玫瑰再一次發問,不過沒等對方回答,手里的糖果已經給了她答案,因為下半身的刺疼,她重新躺了下來,這樣會讓她感覺舒服一些。
“因為自己的懦弱,我幫助了我的仇人,我恨我自己,我再一次逃了,逃到了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我拼命地掙扎,想要讓自己活得更好,甚至慢慢忘記了母親的事,忘記了她長什么樣。”
玫瑰又重新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里。
“我一直逃避感情,孤身一人,但命運總是會捉弄人,在我24歲那年,我意外地遇到了他。”
“他是那么的優秀,讓我為之著迷,塵封了許久的情感在那一刻爆發出來,我瘋狂地愛上了他。”
“我以為他將會是我后半生的全部,我奉獻了自己的一切,可換來的確實和母親相同的命運,或許這就是命!”
她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了下來,因為身體疼痛而有些發白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嘲諷和無奈。
“到最后,我什么都沒有得到,我痛恨我自己,在知道自己是小三的時候竟然選擇了妥協,甚至還期盼著給他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孩子。”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早已泣不成聲,將頭埋進被子里,大聲地哭了出來。
病房里保持了許久的沉默。
“醫院里的相遇,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我沒想到會在那里遇見你。你應該恨我,恨我將你活生生地拉入了地獄,犯下了無法彌補的罪惡。”
玫瑰望著劉云,眼里帶著深深地歉意。
“是我害了你,害你殺了人,親手將你推向了罪惡的深淵。”
“對不起,我騙了你,我沒有殺你的母親!”
“我,我看著她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我實在下不去手,是她自己從床上滾下來的。我當時想上去救她,可是她已經看到我了,死死地盯著我,我怕了,就從你家逃了出來。”
“我總是逃,逃到最后,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和你說這么多,并不祈求你原諒我,我對不起你!”
玫瑰神色萎靡,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臉上浮現出一種對命運的無奈和歉疚。
她違背了當初的約定,交換殺人的計劃并沒有完整地進行。
劉云無奈苦笑,又一次搖搖頭,眼神躲閃地說道:“其實,我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有能力。”
“你的計劃很好,我也去了你說的那個地方,提前布置好了一切。但是在車子即將掉入提前設好的陷阱的時候,我收手了!”
“所以他不是你殺的?”玫瑰有些驚訝,也有些釋然。驚的是對方竟然和自己一樣,并沒有按照計劃行事。釋然的也是對方沒有按照計劃殺掉那個人,那他就沒有犯罪,不必為此擔驚受怕,或者最后可能被關進監獄。
“那他為什么會死?”
“或許是上天看他不順眼吧,他開的車子在路上一歪一扭,最后撞到了高壓電桿上,被掉下來的電線給電死了!”
“那也就是說,我們什么都沒做,他們確實是意外死亡的?”
玫瑰化悲為喜,激動地揮舞著拳頭,臉色也變好了許多。
“是的,這一切都太巧合了!”
“謝謝你救了我!”
“謝謝你救了我!”
兩個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代表著各自不同的意思。
玫瑰感謝的是對方將自己從大火里救了出來,而劉云感謝的是她的存在像是一道光,每當危急關頭的時候,照亮了黑暗,讓他能夠保持足夠的理智,做一個正常人。
(七)
H市臨靠大海,空氣潮濕,特別是夏天的時候,雨水特別充足。
每當這個時候,羅峰的雙腿就感覺有無數根針扎在他的骨頭上,異常難熬。
夜晚總是難眠,半睡半夢間,他能清晰地看到一雙充滿怨毒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當初所犯下的錯誤。
十八年前的雨夜殺人案,他堅定地認為啞巴并不是兇手,不顧師父的阻攔,依然決然獨自一人想要繼續查下去。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找到了真正的兇手留下的關鍵性證物。
可就在他為了能給啞巴翻案的時候,由于地上太滑,一個不小心,他滑倒了,整個人都摔到了由于施工而挖出來的土坑里。
他的頭撞到了一塊石頭上,整個人都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他看到一道穿著雨衣的黑影來到他身邊,拿走了什么東西。
等他再一次醒來的時候,證物不見了!
一定是那個兇手,真正的兇手回到了現場,拿走了那件關鍵性證物。
羅峰恨自己當初為什么那么不小心,如果自己沒有摔倒,將東西帶回局里,一定可以為啞巴翻案。
因為自己的失誤,啞巴含冤死在了監獄里。或許他很絕望吧,在見到兒子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了吧!
這時窗外閃過一道雷鳴,磅礴的大雨敲打在窗戶的玻璃上,也抽打在羅峰的身上,不斷沖刷著他悔恨的內心。
這么多年,他一刻也忘不掉當年的事情,他在等待著,等待著對方再一次作案,因為他始終相信,這種變態殺人魔在嘗到了甜頭后,是不會罷手的。
可他沒想到的是,對方卻并沒有像他想的那樣繼續作案,而是沉寂了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我到底該如何找到你?”
這么多年,他破了無數的案子,但是他都覺得沒有絲毫的成就感,因為那個兇手至今還逍遙法外。
兩個家庭的破碎,兩個無辜的孩子受盡折磨,自己無能為力。
還好,還好他們沒有作出錯誤的選擇。
和劉云的交談,并沒在他有發現什么不對的地方,再加上玫瑰家的大火,讓他心里生出了惻隱之心。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他親自向上局匯報,將兩個案子一并結案,結論還是保持不變,兩個死者系意外死亡,無犯罪可能。
羅峰點燃一根煙,望著窗外的大雨,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突然,他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接聽了電話,是阿飛的聲音。
“師父,有緊急情況,據派出所反應在郊外的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女尸,她的雙手綁著一根系成舞蝶結的紅繩,貼在胸前,雙腿跪在地上,好像是在祈禱什么一樣,您說怎么會這么!”
還沒等他說完,羅峰的手機就從手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赤紅著雙眼,牙齒咬在嘴唇上泛出一絲鮮紅的血液。
“雨夜,蝴蝶結紅繩,跪倒的女性尸體!”
這不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犯罪現場嗎?
那個該死的兇手,終于還是忍不住了,這一次,這一次,老子一定要抓住你,這是對啞巴最好的交代。
羅峰的嘴角浮現出笑意,穿好衣服,戴上配槍,拿起一把雨傘走出了房門。
半個月后,劉云推著輪椅,將玫瑰推進了自己的出租屋里。
今天是她出院的日子,由于雙腿被燒傷太過嚴重,她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不過她好像并沒有太過介意,或許這就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吧。
破舊的房屋空間狹小,劉云收拾好了床,將玫瑰扶到了床上。
彼此間沒有陌生感,劉云在心里暗暗作了個決定,往后的日子里,他想要和玫瑰在一起,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只要對方不嫌棄的話。
玫瑰嘴里沒有說什么,但是心里始終都有一根刺,她不敢和劉云過多地親近,一直保持著一段距離,不冷不熱。
沒有過多的交流,劉云怕她無聊,就打開了電視機,里面正播放一條新聞。
“據本臺記著報道,駭人聽聞的雨夜殺人案終于落下帷幕,刑警隊長羅峰抓住了殺人兇手,據兇手交待,十八年前的那一起殺人案也是其所為。而當初落網的劉庸是被冤枉的,我們在此呼吁警方在破案的時候要慎之又慎,以免錯怪了好人,當然也不能漏抓了一個壞人。”
“啪嗒!”
是杯子掉落在地的聲音,劉云紅著眼,失聲痛哭。
十八年了,父親的冤屈終于被澄清,雖然來得太晚,但卻讓他久久無法平靜。
玫瑰同樣哭了起來。
“媽媽,希望您在天有靈能夠保佑劉云,讓他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夠過上好日子!是我們錯怪他父親了!”
兩人對視一眼,最終,失去了親人的兩人彼此抱在了一起。
也許在這一刻,兩個孤獨的靈魂得到了解脫,解開一切枷鎖,融合在了一起。
數日后。
街道上,一個穿著迷彩服的小伙子踩著三輪車,在車的后座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的臉上始終保持著笑容,正一臉認真地整理著散亂的紙皮。
她用手擦拭小伙子額頭上的汗水,從懷里掏出一封信。
“我念給你聽吧!”
“嗯!”
“劉云,玫瑰,或許我應該跟你們說一聲對不起,十八年前,因為我的失誤,導致了真正的殺人兇手逍遙法外,也間接導致了你們的不幸。雖然最后我還是抓住了兇手,但真相來得太晚。我始終相信你們并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不會去真正地犯罪。但我還是想告訴你們,罪惡離我們很近,只要稍微不注意,就會放出內心的惡魔,吞噬你的靈魂,做出無法彌補地罪行。我希望你們能在往后的日子里相互扶持,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這是我的期盼,也是我的祈求。我的錯誤已經得到救贖,希望你們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