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歲的時候，二婚的父親和二婚的母親離婚了。離婚原因很簡單：父親莫須有的理由家暴母親，實在忍不下去了才離婚。

1

父母都在百貨公司上班，父親是會計，母親是柜臺營業員。結婚前，是父親追的母親，追了兩年母親才答應的，這是我聽父母和其他前輩說的，按理說這樣的婚姻彼此都會小心翼翼的珍惜，可是父親卻令人失望了。

結婚一年后，有了我，母親暫時沒上班，父親還請了保姆照顧我和母親，小日子過得恩恩愛愛，是別人羨慕的家庭。

母親本身工作業務能力強，又是個閑不住的人，而且家里畢竟添了人口，再怎么樣開支只會越來越大，在我8個月的時候重新上班了。接手的柜臺是食品類，短短幾個月營業額節節上升，顧客反饋商品好，營業員服務態度好，暖心，上級領導也有意提拔她。可是父親不知道在哪里聽來的的謠言，說顧客迷上母親，和母親眉目傳情，領導也迷戀母親，所以才提拔她。只要看到有男顧客，就莫名的生氣，到家就發火，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還把保姆也辭退了，以致后來硬性規定不準母親和異性說話。可是，她的工作不可能不和異性說話。這樣一來，同樣上班，母親回家要做飯做其他家務要照顧我，父親不但不做，還嫌棄飯菜這不好那不好，嫌家里沒收拾好，掀桌子砸碗筷動手打母親，還恬不知恥說，這是對母親的懲罰。長大了才知道其實是他自己不上進，看到母親比他強了，心里自卑，沒事找事。母親很多次被打得眼睛腫了，別人問還總是說是自己不小心撞的。

一次兩次三次，不斷的重復疊加，傻子都知道怎么回事了，鄰居悄悄勸母親，離了吧，母親還是死死撐著，她不想我沒有了爸，不想我像哥哥（母親和前夫的孩子）一樣（父母離婚后就變得沉默寡言，成績直線下降，生病也沒人照顧，前夫依然故我是個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哥哥經常是餓了就煮個面，有時候甚至根本都沒吃，母親打聽到了，總是一個人哭，只要有空就做點東西經過學校麻煩老師交給哥，被前夫知道了，竟然說干脆你去照顧好了，只要回來睡覺就行），每次只要我在家，父親要開始打她的時候，她就把我支開到房間做作業，不管父親怎么打罵她也不吭聲不回手，她怕我聽見，不回手是想父親快點結束他的暴行。

然而，父親把這當作是母親默認的原因，更加變本加厲，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有一天白天他裝模做樣的送我上學，然后再和母親一起去上班，秀著恩愛。晚上回到家里，母親把飯菜做好都端上桌了，父親突然把桌布一掀，“我讓你們吃，整天就知道吃吃吃。”抓著母親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把頭往桌子上摁，也許是爆發了，也許是意識到可能會危及生命，母親用力定住了身子，沒讓父親得逞，但沒想到，父親緊接著一腳把母親踢跪下去了。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一個箭步從后面抱住母親，“媽媽，我們走吧，我們不要在這里了。”

“不在這里？去哪里啊？養不熟的白眼狼，你姓什么不知道啊，你是跟我姓的。”

“媽媽，我們走吧，我們不要在這里了，你們離婚吧。”我沒有搭理父親，繼續和母親說。自從他聽別人的亂七八糟的說后，就根本沒有養過我，家里的開支都是母親的工資，他的工資基本是用來滿足他的煙酒零食打牌賭博和支付前妻女的費用，有時候還不夠，還要問母親要，別說照顧我養我了。

“你這小丫頭片子，竟然跟你媽一伙的，滾。”他一把把我提起來，推到門口。

“哼，我恨你，你老是打我媽，你是個瘋子，媽媽，我們去住宿舍吧（那是百貨公司的宿舍，我放假沒人照看我的時候媽媽就讓我在宿舍一個人玩）。”我這句話提醒了母親，但沒有點醒父親，他以為我是小孩亂說的。

那一晚，母親把我當大人一樣征詢我的看法，再叮囑我如果爸媽真的離婚了，自己后悔怎么辦。我說我不會后悔。

第二天，我和母親搬出去了。

半個月后，母親和父親離婚了。母親凈身出戶，什么也沒有要，我和母親住的宿舍就是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寫字臺和我們簡單的日用品。

2

離婚后判父親每個月支付300塊撫養費，直到我18歲。可是，我們不但沒有收到過一分錢，甚至還替他還了800元債，別人以為他們沒有離婚，要債要到我母親身上來了，自那以后，我們幾乎就不再聯系。

幾年后，母親因病內退，家里的人情往來，我的上學費用，兩個人的生活開支等等，她的工資已經不夠支撐。沒辦法她帶我離開了家鄉。

憑借著以前在百貨公司的幾十年的經驗，母親很快在一家糧油店找了一份營業員的工作，說是營業員，其實工作遠不止，要搬貨理貨賣貨推銷新品，下班前要把當天的進出做成報表，有時候忙得連吃飯上廁所的時間都是抽空檔，抽不出來就憋到實在忍不住了才去。放了學，我去幫忙，母親說，你回家做作業吧，我努力工作，你努力學習，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因我是外地戶口，學習費用自然比本地學生高多了，母親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來，跟親戚朋友和店老板借了湊齊，我也去打暑假工，我們每個月還的比我們預期的多，很快還完了帳。緊接著我考上了大學，又需要一筆錢，親戚朋友不太好借了，我偷偷拔通了父親的電話，時隔十一年第一次聯系，并不單純想跟他借錢，還有一種喜樂，我想他畢竟是我父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考上大學了，也想和他一起分享，他正在打牌，“哦”了一聲就掛了，再打過去是無人接聽，失望失落瞬間把我包圍，我沒敢和母親說。我眼巴巴等了一個星期，父親沒有給我回電話。那時候，在我心里，父女情就在那一聲“哦”和電話期盼中斷絕了。我發誓父親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不管他發生了什么，都與我無關。

最后給我們解決難題的是糧油店老板和老板娘，他們漲了母親的工資，說本來還需要招一個人的，但母親一個人全干過來了，那么除了獎金和全勤，另外也漲了工資，全加起來相當于一個人做兩份工。借的錢每個月從工資里扣一部分出來。很感恩他們，我記一輩子都不夠。空余時間我去做家教也能補貼一些家用。

大學畢業一年后，我和母親不但還了欠款，還有一點存款了，母親說，我們需要有自己的房子，不然回去沒地方住，以前百貨公司的宿舍重建后我們只要交一部分錢就夠了。

這么些年，我和母親的日子說不苦？自己都不相信；說苦，也未必，比和變得魔怔的父親在一起的日子要好太多了。

母親善良能干，給她介紹伴的人也不少，怕我心里有想法，她告訴我，媽媽到目前為止，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只有虧欠外婆和店老板一家，媽媽的下半輩子把你養大贍養外婆感恩幫助過我們的人，等你成家了，媽媽也活不了多少年了，有一天媽媽不在了，你要自己靠自己。我們現在努力，就是為以后少給別人添麻煩，給自己多一份準備。

每年，在我印象中，母親就是春節休息三天，其他時間都是店里－家里兩點一線；而我，上學期間，就是學校－家里，后來就是家教，臨時工，到正式畢業后參加工作。

努力沒有白費。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也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非常感謝在這樣的單親家庭中長大，母親讓我依然有愛人的心。

3

說了這么多，還沒有好好說我那同父異母的姐姐。她比我大4歲，父親和母親結婚后，父親一直每月給錢她們母女，離婚時判的，母親沒有一句怨言。兩家離得不遠，有時候父親帶她回家，母親總是鼓勵我和她一起玩，有什么好東西，讓我別忘了給姐姐留一份。我們總共見面的次數不超過10次。

和姐姐第一次見面，她就不待見我。聽姑姑說，我出生不久，姐姐的母親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怎么突然就消失不見了，說是去外面散心，父親就把姐姐帶到家里，大人去做事了，我還在搖籃里，姐姐突然掐我的臉和手，我大哭的時候他們才趕過來，一下子，臉和手都成青色了。保姆說不能打妹妹，輕輕親一下就好了哦，她也不說話，一個人在旁邊生悶氣。晚上吵著要媽媽，一大家子人被她吵得都不要睡，還吵到鄰居了，怎么勸都不聽。

奶奶過世的時候我6歲，她10歲，祭拜的時候道士說兩個孫女一起就可以，不需要分開，她使勁把我往門外推，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我討厭她，我不要和她一起，我要和我媽一起，我媽不在你們都欺負我。”最后的結果是父親和本家長輩都聽了她的，把她母親也叫來了，還帶著孝但全程黑臉，我母親倒像是局外人了。也是在這一年，父母離婚了。

后來我們在同一所學校讀書。母親說，見到姐姐要打招呼，可姐姐沒給過我笑臉，給我的是不屑一顧的冷眼。我沒有和母親說，不想她難過。慢慢長大了，我就盡量避開她。

8歲的時候，姐姐在放學的路上攔住我，“某某某有女人了，我要他不好過。他每個月給你們多少錢？”她直呼父親的名字。

“我不知道，要問我媽媽才知道。”

“你怎么那么笨？這都不知道，難怪別人欺負你們，你去問你媽媽，估計一分錢都沒給你們，不然哪有女人還會找他？”姐姐咬牙切齒的說完就走了。

回去跟母親講，父親沒有執行離婚的判決，沒有付過我們一分錢。

姐姐18歲的時候父親不再支付她們母女的費用，那一年她剛好高考，沒有考上大學。她連面都懶得和父親見，直接打電話給父親，要他繼續支付撫養費用，理由是你沒有付過一分錢給妹妹母女，既然她們不要，那就轉付給我們，我們要。那是姐姐第一次稱呼我為妹妹，不然總是叫“喂”或者沒有名字。

父親懶得信，兩人互懟起來。

第二天，姐姐拿著菜刀到父親家里。

“媽媽嫁你的時候你說養她一輩子，要她辭職在家，兩指不沾陽春水，還請保姆。她娘家出事倒霉了，你就嫌棄她這不會那不會還不工作，還跟我們劃清界線，她去找工作遭人笑話，到處碰壁，抑郁了，要么自個兒碎碎念，要么幾天不說話，是你害了她，更不該生我來到這個世界。你沒有退路，你得繼續養著我們。否則，它認不認人我不知道，但它在我手上我會教它。”她把菜刀往桌子上一插。

“你試試看？你都18歲了，自己不會工作養自己嗎？”父親不信。

姐姐毫無畏懼拿刀直往父親走去。

父親看到了姐姐眼里的兇狠，他妥協了，連續后退，“寶貝，你放下刀。我們慢慢聊。”

“聽起來都惡心，誰是你寶貝，誰跟你慢慢聊，我主動跟你主動是不一樣的，我主動來找你的，沒得聊了，每個月給我們最低標準，跟之前一樣打我媽卡上，不夠用我再來找你要。”

姐姐把父親征服了，我不知道這樣用詞對不對。

她沒有去復讀，父親和七大姑八大姨都想辦法給她介紹工作，可是她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上不到幾天就不去了，甚至出口狂言“一般的工作本姑奶奶看不上，就別瞎折騰了，在家多舒服，又不要和別人去爭這爭那，有得吃有得穿就夠了。”

給她介紹對象，不但懟介紹人，還把相親對象也懟，終于有個入她法眼的了，處了三個月，人家打聽到她拿刀威協父親的事，又一直不工作，就慢慢疏遠不聯系了，無疾而終。再給介紹的時候，又是無理由的把人懟個遍，還說非之前那男的不嫁。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姐姐母親始終都沒去工作，姐姐工作的地方沒有超過三個月的。一年又一年，母女倆干脆大門不邁二門不出了，每天看八卦雜志看電視，連一日三餐都不想做，經常要么泡面要么快餐，偶爾出去逛逛就是買買買，而且是要買好的貴的，錢都是父親給有時候甚至姑姑還偷偷給一點。

4

真是應了那句話“人善被欺”。

我和母親不但一分錢撫養費沒拿到，又十一年過去，更遭心的事來了。父親生病住院，醫生說可能沒有多少時間了。他不知道在哪里打聽到母親的電話，打電話給母親：“我時日不多，現在某某醫院，麻煩到醫院來看我，一定要帶女兒來，有重要事交代。”

母親糾結了兩天，還是把電話的事告訴了我。

她說“他是你的親生父親，要不要去看你自己決定，你的任何決定媽都不阻攔，只要你自己能勝任，媽媽就不去看了。”

我懵在那里，心里五味雜陳，這么多年，我們靠自己努力好好生活，這個和我有著血緣關系的人一直在缺席中，我曾經發過的誓在耳邊響起“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不管他發生了什么，都與我無關”，可另一個聲音又在想起“他畢竟是你親生父親，不管怎樣都去看一下吧”。最終，我選擇了去看他。

22年過去，他并沒有顯多少老，頭發都沒有白多少，比起母親來，他要年輕。醫生說，你父親進院幾天了，只是憔悴了些，但他這個病，冬天比較難過，什么時候走很難說。父親用眼神支走了醫生。

“孩子，謝謝你來看我。這些年都過得好吧，你媽媽呢？”我拿了枕頭給他靠著。

“不能和您比，看您都沒怎么老，肯定比我們過得好。”我賭氣。

“我對不起你們。”

“您沒有對不起我們，那是您的選擇。我只是來看看您就走，然后我要回去，我還要上班工作，孩子要上學，老人要照顧。”在路上無數遍想我們見面的場景和準備好的話，真的見面了，全都變了。

“孩子，你不能多待幾天嗎？我們都這么多年沒見面了。”

“爸，您還記得我們多年沒見了。您知道嗎？我都結婚成家了，上有老下有小，來回1300公里，花錢花時間。您有什么事就直接說吧。”

“好，那我不耽擱你了。爸對不起你們。爸有個事要交代一下，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爸就你和你姐姐兩個女兒，你雖然和你姐姐從小到大沒見過幾次，她和她媽媽什么人多少都聽到過吧，都沒工作，現在兩個都有抑郁癥，我的保險和現金和房子都留給你姐姐，保險和現金我走了之后就給她自己支配，全部加起來大概12萬左右，到時候她實在沒錢了，需要賣房，就麻煩你幫她把關，不能賤賣了。爸走后，她的后半生就交給你了。”

我呆住了，足足五分鐘，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我知道你一下子難以接受，我沒有東西可留給你的，和你媽離婚以后，爸有了新的伴，爸是一個男人，平時的生活起居都需要照顧，這時候遇到了琳阿姨，我們沒有領證，她帶著一個兒子，我們斷斷續續生活了差不多20年，她兒子也畢業成家了，前幾天剛走，要去照顧孫子了。我也沒什么留給她的，她也沒義務留下來照顧我。我知道你是個特別善良有愛的孩子，讓你跟著你母親，是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決定。我也沒幾天活了，能不能請求你和你媽媽來照顧我最后的日子？”

“到底有幾個老婆啊？”旁邊的護士小聲地自言自語了一句。

我用手勢制止了父親不要再說了。我見過無恥的人，但沒見過這么無恥的人，這個人竟然是我的父親。

“爸，合著您和我媽結婚，生下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照顧您和您的前妻女？您丟開我們20多年，現在您還這么平靜地提這種要求？我不是圣人，我媽也不是觀音菩薩。”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讓護士離開了，“我來看您，我媽沒有攔我，她尊重我的選擇，畢竟我是您的親生女兒，我也是想著這點，而您為我們想過一點點沒有，哪怕一點點，我實話跟您說，我都懷疑我是不是您親生的，還是我天生就是命賤的那個。我還有我的家人需要照顧，我還要工作，您就別指望您的要求能實現了。”

很快一個決定在我腦子里形成。我出門去銀行把卡上6900塊的余額全取出來，留了400塊回程車費。用信封把余下的裝好交給父親。

“爸，也許這輩子我們都不會再見了，這是我全部的現金，就這么多了。人家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而我們是有緣無份的那種吧。”

“那你姐姐怎么辦，我走了，得靠你養她啊，我交代過的，你答應爸爸。”父親理所當然地收好錢，沒有任何表示，卻從枕頭下拿出一張紙，是養老協議，大概內容是我無條件替姐姐養老，不得動用她的一分錢，姐姐提出的要求，盡全力滿足。我不想再看下去，把協議放在父親手里。

“爸，我和姐姐誰先離開這個世界都不知道，我無能，您還是去找別人吧。”痛，冷漠，無奈，浸濕了全身。我走了，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