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這個世界最早的記憶,是住在大莊上的老房子里的生活。
1
老房子是兩間正屋,兩間偏房。土坯墻,頂上笘草,跟那時候許多人家的房子一樣。正屋住人,偏屋燒飯,囤糧食,放農(nóng)具。
家里有一張大木床,我和姐姐跟父母一起睡在睡在大床上。家里人口多,棉被少,上面蓋的被子稍微厚一些,底下的墊被又薄又硬。每到冬天,大床上就鋪上了厚厚的麥穰,感覺暖和許多。
冬天雖然冷,但農(nóng)活少,夜長,可以圍著被子偎在媽媽的懷里聽講古。晚飯后,媽媽把洗刷干凈鍋碗,如果沒有來串門子的鄰居,她就帶我們上床了。我坐在媽媽的兩腿間,媽媽摟著我,感覺特別舒服。每次,姐姐都說,妹妹,你又到了溫暖的小窩里了(現(xiàn)在想想,大我?guī)讱q的姐姐當(dāng)時是多么羨慕我啊)。
母親的故事,大多重復(fù),但她每次都講得繪聲繪色,我們聽得津津有味。我們跟著母親的故事,或悲或喜,情緒起伏不定,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我們聽了一個還要一個,母親也總是滿足我們,直到我們在她溫暖的聲音里睡著了。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尿床。常是夢中尿急了,急急忙忙地跑進(jìn)廁所,或者是小干渠底下。但每次醒來,不是趴在媽媽的肚皮上,就是睡在媽媽的另一側(cè)干的地方,而媽媽睡在我的尿窩上。早上,我是家里起床最遲的,每次都是到了吃飯的時候,媽媽把我的棉襖棉褲在灶口烤得熱乎乎的,姐姐便抱著從鍋屋里奔跑著送給我。
2
老房子的梁上,有一窩燕子。
燕子來了,我們家基本上就不關(guān)門了,燕子要壘窩,要喂雛,得給它們留著門。
大人們要下田,哥哥姐姐他們都上學(xué)了,母親就讓我在家看門,叮囑我不要去池塘邊玩水。有時母親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就叫大哥我?guī)蠈W(xué)。大哥那時候讀初中了,他好像很不情愿,帶我去了也規(guī)定我只能在教室前面的樹底下玩,哪也不能去,更不許去他教室。
我情愿一個人在家,也不喜歡跟大哥去學(xué)校,太乏味。在家看燕子壘窩,就覺得很好玩。兩只燕子飛進(jìn)飛出忙個不停,有時銜著小草,有時銜著泥。窩一點(diǎn)點(diǎn)地成型,兩個黑色的精靈,伴隨我好些個日子。
看乏了,就把媽媽臨下田時給我的小紙包拿出來,里面是媽媽給我包的一小撮白糖。我一次只舍得用舌尖舔一點(diǎn)兒,甜絲絲的感覺順著口水直流到心底。隔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就又拿出來舔一點(diǎn)兒。最后連包糖的紙都舔濕了,就去村西頭池塘邊的大樹底下等媽媽下田回來。
不知哪一天,燕子窩里突然就熱鬧起來,窩口一排嫩黃的小嘴,對著飛進(jìn)來的老燕子嘰喳叫著。我時常默默記著哪一只被喂過了,猜想下次該喂哪一只了。有時很替燕媽媽為難,就一條蟲子,好幾只張大的嘴,到底喂給誰呢?
有一次,一只小燕子學(xué)飛時,不小心跌落下來,它們著急,我也著急。我守著它,害怕家里的貓和狗把它抓走。好不容易等父親下田回來,用長竹竿把它送進(jìn)窩里。
3
老房子的門旁一邊栽了幾棵美人蕉,一邊種了一叢月季。
美人蕉亭亭直立,高出窗臺很多。它的葉闊大翠綠,花是嬌嫩的黃色,高貴又雅致。遇刮風(fēng)下雨的夜晚,我總是很擔(dān)心它,早上要急急地起來看它。月季就皮實多了,花開得多,艷麗,雨后的花葉水靈好看。我和姐姐喜歡小心地避開它的刺,連枝葉一起折來幾枝,插在空酒瓶里,放在木箱上。
老房子沒有院子,門口是狹長的一塊空地。有一年,家家門口都搭上防震篷,我們家也搭了一個。防震篷里只能放下父母的那張大木床。由大哥帶著,我們兄妹五人夜里都睡在大床上。我們感覺新奇好玩,每天玩到很晚才睡。后來,我莫名其妙地發(fā)燒,幾天不退,有人說,我是被嚇著了,媽媽急得晚上抱著我在莊上一聲聲地給我“叫魂”。
夏天,我和姐姐睡在門口的涼床上,數(shù)天上的星星。那一年,奶奶去世,我才知道人是會死的,死了就永遠(yuǎn)看不見了。聽人說,人去世后,就變成天上的星星了。我時常盯著滿天的星星發(fā)呆,想著哪一顆是我的奶奶呢?看著看著,有時心里就會害怕,害怕自己變成星星了,家人就永遠(yuǎn)找不到我了。后來好多年,我都不敢跟星空相對。
4
夜里,父親連續(xù)卷了好幾根煙卷,抽了滿屋子的煙味。他嘆口氣說,孩子眼看大了,房子住不下了,得想法子。母親便跟他絮絮地說著話,籌劃著。
父親說干就干,第二天便套上家里的牛,拉來土,背來麥糠,活泥,打土坯。大哥二哥也跟著干。我覺得很好玩,也想去活泥,被父親喝了過來。
后來,我們在河漕里蓋了兩間房。哥哥們晚上回老房子里睡,我們和父母住在河漕里的房子里。
我上學(xué)認(rèn)了字后,很癡迷閱讀,撿到一張有字的紙,也要看看上面的字。當(dāng)時,大哥已經(jīng)在石集中學(xué)教書了,他經(jīng)常從學(xué)校帶回成卷的《中國少年報》給我,但根本不夠我看的。有一次,我到老房子里,看到大哥房間的窗前貼了一張畫,是一個男子像,瘦削,頭發(fā)直立,眉毛粗重,神色冷峻。幾年后讀阿累的《一面》里對魯迅的描寫,腦海中一下子跳出記憶里的那張畫。我發(fā)現(xiàn),母親陪嫁的木箱成了大哥的書箱,就在老房子里大哥的床上。箱子里有好多的書,我欣喜若狂。
星期天,大哥從學(xué)校回來,他跟我說,你拿我的書看的吧,我的書擺放都是有序的,你動過我就知道,以后不許拿。我的書你看不懂,我給你買《少年文藝》。我默默記住大哥的話,再去拿書時,牢記它的左右分別是哪本書,看過再放回原位。
三年級暑假的一天,趁大哥沒在家,我吃過早飯,就到老房子去拿他的書看。我看的是張恨水的《金粉世家》,被里面的故事吸引了,竟忘了回家吃午飯。看困了,又睡著了。當(dāng)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五點(diǎn)了。回家后,才知道家人找我著急壞了。媽媽氣得要打我,她說,哪想到你跑老房子里去了,莊上喊了好幾遍,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差點(diǎn)就要請人家拉網(wǎng)的在河里撈了(莊上有溺水失蹤的孩子,是拉網(wǎng)的漁民從河里撈出來的)!
現(xiàn)在回想,我對文字的癡迷,就是從老房子里媽媽的故事和大哥的書開始種下的種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