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外出，非商務不求學，所以，不飛行，非高鐵，我選擇了火車。

相形之下，火車是笨拙的，緩慢的，咣當咣當咣當，節奏明確清晰，像從遠古走來，給人一種穩妥神秘的安全感。一直入睡困難的我總是早早躺進狹窄簡陋的鋪位，聽暗夜中巨龍般列車奔馳在遼闊的原野，大地沉睡，火車轟鳴，然后沉沉睡去！無數個無眠夜晚，我躺在柔軟寬大的床上，四周寂靜，了無睡意，開始懷念火車窄小的臥鋪，連發黃沉黏的被褥枕頭也不討厭。

跟飛機高鐵相比，火車是廉價的，人流層次是復雜的。火車車廂總是鬧哄哄的，有復雜氣味的。我也不厭煩。生而為人，誰能比誰更高貴呢？我覺得車廂就是當代中國的縮影，一個臨時的小社會，噪雜就是忙碌生活的氣息！我的日常工作生活圈子狹窄寧靜，在火車上看看蕓蕓眾生，諸色人等，脫離現實固有角色，更能理順紛云雜亂的思路，認清我是誰。

很多時候，在火車上還能遇到有趣的人，聽到有趣的事！這一次，我對面的上下鋪，兩個中年婦女，一直在走道對過的車窗邊聊天。我眼睛盯著手中的《讀者》，耳朵卻被她倆吸引。聽一會兒，我了解到這是兩個好姐妹，趁孩子暑假，一個帶著上高一的孩子旅游，另一個是旅游之外，到鄭州看望暑假沒有回家，在上考研輔導班的兒子。中國大地，處處都是全身心惦記孩子、忘了自己的母親！我把目光移向她們，正好跟年輕點的媽媽對視，她熱情地問我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到哪里去？這三個哲學的大問題，竟然時刻發生在鬧哄哄的列車車廂里！我如實回答。她們也馬上熱情起來，告訴我她們從新疆阿爾泰來，先到北京玩了三天，又去大連看望親戚順便旅游，現在返程，到鄭州看望考研的孩子，然后從西安回家。

我感嘆她們這一趟從大西部到大東北，橫貫了祖國北方，詢問她們旅途感覺如何？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難受死了！”我微笑，長期操持家務，難得走出家門的母親，對電視中外面的花花世界是多么向往啊！可一旦有機會，她們欣喜若狂的走出家門，才發現處處的不適應，不舒服！

她倆告訴我，在北京的三天，最難受的是潮濕，感覺渾身黏嗒嗒的難受。我第一次聽人說北京潮濕，而且她們在北京的那幾天，整個華北大地烈焰炙烤，猶如流火，氣溫高達40度，而且伴隨干旱，何來潮濕？不過，考慮到她們常年生活的大西北阿爾泰地區，氣溫雖然不太高，但終年難得下雨，北京對她們而言，可能是潮濕了。接著，她們說一路走來，有一周多了，身體還受不了的是，吃不到肉，飯店里夾在蔬菜中切得細細的肉絲，實在讓她們過不了癮，而且牛羊肉少。幾天吃不到大塊肉，她們感覺渾身難受，無力，再美的風景也索然無味！她們強調，在家買肉，她們不是一斤兩斤的買，都是十幾斤、幾十斤的往家搬，尤其是冬天，往往是整條牛腿或半扇羊的往家扛。孩子們幾乎是不吃菜的。我再次打量她倆，一個體型適中，一個微胖，如果照她們說的吃法，中原人該要多胖啊！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我認可出門在外，吃不好，是旅途大痛苦！我只能說大北京一定是有大塊肉的，只是她們沒有找到合適的餐廳。提醒她們到鄭州后，在讀大學的孩子帶領下，找一家新疆餐廳，好好補償一下身體的虧欠，然后放慢行程，到開封、洛陽、西安看看，體會中原燦爛悠久的歷史文化！

我去新疆旅游過，除了看到的風景獨特的沙漠、戈壁、喀斯特地貌，美麗的喀納斯、天山天池，神奇智慧的坎兒井，跟新疆當地居民幾乎沒有一點交流，只看到了風土，不了解人情，這是現代跟團匆匆占有式旅游最大的遺憾！火車上的短暫交流，讓我真實了解西北人的所嘆所感！祖國地域遼闊，生活在每一個地方的人們都無比熱愛著自己的家鄉！

我們的交談并沒有影響到其他乘客，除了我們輕聲細語外，其他乘客很少，散落在空蕩蕩的車廂。我也感覺奇怪，暑期是旅游旺季，這么一條穿越三省一市多處著名景點的熱門線路，怎么還有這么多空鋪位?

天色漸漸暗淡，窗外風景慢慢模糊，車廂更安靜了，我也躺到鋪位上，聽著車輪的節奏，古老悠長，時間綿延無邊，我不必緊張焦慮，就這樣走下去吧……

突然，一陣噪雜讓我從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仔細分辨，吵鬧來自窗外站臺，婦女的催促，孩子的尖叫，男人的訓斥，口音極熟悉極親切，我知道了這趟開往鄭州的列車即將迎來的是我的河南老鄉。我看見站臺的燈箱顯示的是山海關站，根據列車時刻表，此時應該將近午夜十二點了。

喧鬧越來越清晰逼近，我們的車廂一下子涌進一大隊人馬。因為時間已晚，車廂已經熄燈，只有昏暗的綠色安全燈亮著。涌進來的人很不習慣，大聲吵吵著怎么不開燈？見沒人應聲，他們又大聲吆喝乘務員開燈，依然沒有回應。他們只好湊著微光按車票尋找自己的鋪位。接著是孩子們的哭鬧，上鋪爬不上去，別的孩子的嘲笑，婦女們和男人商量換到中鋪或下鋪，男人爽快答應……終于，我聽到他們各自找好了位置，放好了行李，開始清點人數。在男人和導游的交流中，我了解到我的河南老鄉是帶著孩子跟團來北戴河旅游，現在返程。大嗓門的鄉音如此熟悉，是河南什么地方？我繼續用耳朵仔細辨認。

終于一切安頓好了，但鄉親們并沒有睡下。他們坐在下鋪，或者走道的窗邊，拿出一包包零食，一罐罐啤酒，招呼婦女孩子啃雞爪，吆喝稍遠的男人來喝酒。已是午夜，車廂的其他人已經睡下了，但我的鄉親們旁若無人，粗門大嗓，毫無顧忌。他們大聲說笑著，談論著旅游趣味，伙伴摳搜，導游強迫購物……

我開始為我的鄉親感到難為情，太不顧及別人了，而且，我慢慢猜測出來，他們是我的南陽老鄉。一個理由是男人們滿口臟話，幾乎句句不離，是我從小聽慣了的，但現在離開家鄉背景，怎么是這么刺耳粗魯，另一個理由是，媽媽問上鋪的孩子吃不吃魷魚絲，孩子的回答是：“可吃！”這個“吃”之前的“可”讓我確定他們就是南陽人，河南的其他地市，是不這樣表達自已的意愿的。

聽著熟悉的粗口鄉音，我沒有一點煩躁，反而感覺溫暖親切！但擔心其他乘客會有意見。不過讓我高興的是，車廂內其他早已睡覺的乘客很有涵養，連“小聲點”的提醒都沒有。

吃喝著，說笑著，車廂里彌漫著大廚房的氣味。談到興起，一個男人竟然提議，今晚不睡了，喝酒，反正明天就到家了。我一陣緊張，多虧提議沒有人響應，只得作罷。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喝的高興了，他們又抱怨今年夏天天氣的過分炎熱。其中一位掏出手機，跟家里打電話，第一句稱呼之后，就是問家里下雨了沒有，對方的話語我聽不到，只聽見打電話的人嘆息一聲，說句“明天我就到家了”。掛上電話，他告訴伙伴，家里還沒下雨，不過剛才家里人說人家內鄉乍嶇下可大的雨，把橋都刮（沖）斷了，就咱們鄧縣不下……

果然是我的南陽老鄉，而且，地域很近，語音語調幾乎完全一樣。這些年我生活在河南，但還是遠離南陽家鄉，現在遠離故土千里之遙，在噪雜的火車聽到日思夜想的鄉音，他們雖然不是我記憶中面容熟悉的鄉親，但足以給我以慰藉！回到河南，安排好一應事務，我要回家！

車廂里終于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差不多深夜兩點了，在火車的晃動轟鳴中，我進入夢境，回到了家鄉……

早上天剛蒙蒙亮，車廂里又開始騷動起來，大家在排隊洗漱。我也起來了，終于看見我的老鄉，雖然昨晚睡的晚，但估計是一貫的早起。他們已經坐在一起聊天了。大都是三四十歲的模樣，孩子們也紛紛被叫起來了，小學生居多。聽他們的聊天，我知道他們的身份還是農民，但不僅僅是過去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他們，還有孩子們，衣著整潔光鮮，他們的電話不停響起，聽起來大多在安排著家里生意。家鄉現在也富足起來，能帶著老婆孩子到北戴河旅游，我由衷地為家鄉父老高興！

簡單解決早飯之后，孩子們依然吵吵鬧鬧，在車廂里奔跑嬉戲，男人們依然大著嗓門，把一個拉桿箱放到在兩個鋪位之間，開始打撲克牌，其他的人都抄著手臂圍觀。我依然眼望窗外，耳朵里搜尋著鄉音。他們斗地主呢，而且參與的四個人，屁股下，大腿下壓著各種零鈔，火車乘警往來穿梭，我的老鄉們心照不宣，竟然沒有一句計較和爭執。火車逛切逛切逛切，中午，平穩到達終點站：鄭州。

走出鄭州站，一眨眼，我的老鄉們一個也看不見了。他們融入了滾滾人流，融入了中原厚土！在異域他鄉，他們可能太率真，太憨直，需要別人的包容，但站在家鄉的天空下，他們舒展明快，坦坦蕩蕩，在自己的土地上揮灑著汗水，創造出令沿海發達地區刮目相看的財富！

我從他們中走來，我還是他們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