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首創非首發。首發于《海曲風韻》ID裴美玲。文責自負。
一
桂秋意識到懷孕的時候,胎兒在肚子里已經三個多月了。
鄉村四月,春已老而夏未至。大街小巷的櫻桃樹上,黏滿了黃的紅的瑪瑙般亮晶晶的果子,農田里的麥子開始揚花,鄉郊行道兩旁的楊樹們已經綠裹梢頭了。
老話說“四月的婆娘,拿不動革鐺”,南風醺醺,吹得人連抬腿都懶得使勁。張桂秋洗了一大盆衣服,累得呼呼氣喘。她抬頭看看掛在東南晌的日頭,擦一擦流到睫毛上的汗水,自言自語著:“俺滴娘來!這怎么懶得像個懷孕的婆娘呢?”說完猛然間心下一驚,好像有日子沒來月信了呢?可是,明明安了避孕環的,怎么會懷上了呢?
桂秋一屁股坐在棗樹下的木凳子上,眼神落在六歲的兒子海生身上,他正蹲在地上,小手里抓了幾粒玉米喂雞。她用手指掠掠覆上前額的頭發,靜下心來回想上次月信來的日子。
桂秋的月信一直不準,農活忙起來經常后延,所以,多日不來也沒當回事。回想起來,去年臘月二十趕年集時身上還沒干凈,這樣說來,已經三個多月了呀!桂秋算算日子,著實嚇了一跳。
自從生了海生,半年后她就跟著村里的婦女干部,去鎮計生委安上了避孕環。這么多年,每一次普查,避孕環的位置都很正常,桂秋從來沒想過會意外懷孕。而這一次懷孕,除了有些慵懶犯困,還是沒有像別人那樣強烈的孕期反應,以至于這么大的月份了,她才注意到自己懷孕了。
桂秋懷頭胎的時候就沒有明顯的孕期反應,粗茶淡飯吃著,人皮實得像頭豬仔。她很是羨慕那些害喜饞嘴的媳婦,可以借著懷孕撒撒嬌,跟男人要一些好吃的東西打打牙祭。但是,如果像姐姐一樣從懷孕到生產一直在吐,瘦弱到翻不動眼皮,那也是挺遭罪的呀。
記得正月初二那天,她約著姐姐帶著孩子一起回娘家,姐夫抱著海生親了又親,有意無意地說:“俺就喜歡海生,海生乖乖,給俺做干兒子唄?”
氣得姐姐瞪著眼怒吼:“天天兒子兒子瞎叨叨!趁早離婚,找別人生去!告訴你,俺就生這一個閨女了!俺還想留著命多享幾年福呢!”姐夫訕訕地說道:“看看把你急得,誰說叫你生二胎了?”桂秋笑著打圓場:“俺姐姐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二
桂秋懷了心事,一整天走坐不安,晚飯也做得無心無緒。待男人于成濤下工回家,洗洗手坐在飯桌前,手里的筷子戳戳這個菜,又戳戳那個菜,皺著眉說:“你這是做的什么菜?一個沒有鹽味,一個齁死人。”
桂秋伸手把兩盤菜倒在一起拌了拌,推到男人跟前,說一聲:“將就著吃吧。”
成濤從干糧笸籮里摸了個煎餅,包了些菜,吃了兩口,發現媳婦不吃,奇怪地問一句:“哎哎,你怎么不吃?”
桂秋陰郁著臉,欲言又止。成濤見媳婦不高興,飯菜又不合自己胃口,就把飯碗推開,點了一根煙走到院子里。他拉開門頭燈的開關,走到東墻根,那里堆了一些木頭磚頭,還有一架盤好了的房梁和兩套舊門窗。
桂秋家住了四間房子,是結婚時婆家給她小兩口蓋的新房。桂秋剛剛生了孩子,婆婆就把他們一家三口分了出去單過。夫妻倆個像燕子銜泥般勞作,這兩幾年手頭寬裕了些,計劃著再蓋三間東屋作為廚房和儲物間,把正房好好裝飾裝飾,添置幾件時尚的家具,一家人亮亮堂堂舒舒服服地住著。
去年冬初,村子附近的工廠改建職工宿舍,拆了不少的磚胚木料,半送半賣處理給當地農民,條件是自己去從廢料堆里挑選。有需要蓋房子的人家貪圖便宜,挑揀出不少木料磚瓦,雖然自己動手干活又累又臟,但是比買新料省了一大筆錢。桂秋聽說后,急忙把海生送給婆婆帶著,自己找把砍刀,灰頭土臉一連干了兩三天,用小推車一趟趟搬回這么多的磚木材料。成濤會窯匠手藝,如今帶著一隊鄉鄰在鎮上蓋樓。下工后,趁著夜晚整理一下媳婦出大力運回來的磚瓦木料,準備再過幾天就蓋房子。
桂秋把海生哄睡了,出來看看男人還在忙活,說道:“成濤,別干了,跟你說個事。”
成濤抬起頭,奇怪地看著媳婦:“什么事?”
桂秋低聲道:“屋里說吧。”說罷回身往屋里走去。
成濤拍拍身上的塵土,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將臟衣服脫下來扔到凳子上,跟著媳婦進了屋,隨手掩上門。
桂秋給男人倒了杯水,拉把小木椅子坐下,看男人眼巴巴看著她,等著她說話呢,便掩著嘴噗嗤一笑道:“給你道個喜,咱們家又要添人口了。”
成濤瞪大眼睛:“開什么玩笑?”
桂秋蹙了眉:“哪里有閑心開玩笑,這不正愁著嘛!”
成濤點著了煙,低下頭使勁吸了兩口,問道:“不是安著環嗎?”
桂秋沒好氣地說:“誰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濤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多少日子了?”
桂秋說:“三個多月了。”
成濤驚訝地問:“怎么這么大月份了?你怎么不早說?”
桂秋白了男人一眼:“我這不是剛感覺出來嘛!跟頭一個一樣,又是沒有反應。”
成濤關心地問:“打算哪天去流了?這么大月份,做手術是不是要受罪?”
桂秋不再說話,眼神轉向睡著了的海生身上。成濤也隨了媳婦的視線,看著睡得香甜的孩子。
桂秋兩口子有一塊心病,那就是孩子的眼睛。
六年前,海生落地出生,給一家人帶來說不盡的歡喜。成濤排行老大,海生便是老于家長房長孫,爺爺奶奶把大孫子當成心頭肉。海生出生時有八斤多重,濃眉大眼,圓頭圓腦惹人稀罕。孩子三歲時,桂秋偶然發現他的眼睛有點不對,便去醫院找大夫看了看。大夫說,一只眼睛先天性弱視,如今也沒有好的治療方法,等孩子上學后佩戴眼鏡慢慢矯正吧!
雖說不注意看不出異常,但是孩子的一只眼睛視力不好,長大以后走上社會肯定會遇到很多困難。桂秋兩口子揪著心,把孩子的眼疾藏在心里,害怕被鄰居知道了對孩子有影響,連他的爺爺奶奶都沒有告知。
成濤見媳婦不說話,心里明白了,她這是不舍得做掉呀!成濤吐出一口煙,繚繞的煙霧使得那盞掛在房梁上十五瓦的白熾燈顯得更加昏暗。他郁悶地說:“你別想些無用的。撇家舍業躲躲藏藏地生個孩子,何苦來!你看村東頭老王家,為了生兒子出去好幾年了,到現在也沒回來,凈把個好好的家業給扔了。生了二胎你還得去結扎,身子不得受罪?還有一大筆罰款,咱們就手里這點積蓄,也承擔不起呀!再者說,咱們家鬧超生,還不把三叔三嬸給得罪了?”
三叔三娘是成濤不出五服的本家,三叔于青春是大隊會計,三娘石彩鳳是村里的婦女主任。俗話說,要想說人家,先得管自家。如果成濤兩口子違反了村里的規定再去生個孩子,三叔三娘丟了臉面,還怎么在村里干下去?這都是明擺著的事,桂秋當然心里都知道。
桂秋進了里間給孩子掖一下被子,愛憐地說道:“今年秋天,海生就要上學前班了。”她轉過頭看著男人:“收拾一下睡吧,干了一天活也夠累的。”
兩個人分開躺在孩子身邊,都睜大著眼睛,在黑暗里想著心事。桂秋轉過身對著男人說:“明天你別去工地了,咱們把小東屋蓋起來吧。這么大的月份做人流,怎么也得歇半月二十天吧?”成濤“嗯”了一聲,他知道,媳婦已經拿定主意了,便放寬了心,悄聲說:“睡吧,不早啦!”
三
天剛蒙蒙亮,桂秋就起了床。她推了推睡得正香的男人,穿上衣服顧自忙了起來。她先把雞豬狗鴨安頓好了,又去灶間做早飯。在她忙著做飯的時候,成濤也在院子里收拾起來。他把倚著東墻放的木料搬到一邊,亮出蓋東屋的地場,用卷尺放了線,楔下橛子找了直角,便弓著腰開始挖地基。
桂秋收拾好了飯桌,過來喊男人吃飯。她看著男人光著膀子,粗壯有力的雙臂揮舞著鐵鍬,黝黑的肌肉疙瘩在晨暉里閃閃發亮。成濤挖好了地基,撂下鐵鍬,拍拍手上的泥土,點了支煙抽著,一邊洗了手,來到飯桌前坐了。
聽到海生在床上喊“媽媽”,桂秋進屋幫他穿上衣服,洗洗臉坐到飯桌前。飯后,桂秋把海生送到婆婆家,告訴婆婆今天要蓋東屋,讓婆婆幫忙帶著孩子。公公聽說兒子家蓋東屋,便找出來瓦刀和甩子,去幫著兒子干活。
成濤見大大帶著窯匠工具來了,自然非常歡喜。成濤大大年輕時候是附近十里八鄉知名的窯匠頭。能請到于老大帶隊蓋房子,在老少爺們眼里是很有面子的事,質量上肯定沒得說。早年,村里人家為了省錢,蓋房子壘地基用的都是亂石,最考驗窯匠手藝。這些石頭在于老大的手里轉過來轉過去,像是擺弄藝術品一樣,壘在墻面上板板正正。鄰居們佩服他的手藝,編了一個順口溜:“于老大出手,沒有使喚不了的石頭。”成濤的窯匠手藝都是跟著大大干活時學到的,大大說“藝多不壓身”,又讓成濤跟著村里的老木匠學了木工手藝,成濤心里對大大過日子的韜略非常敬佩。
桂秋見公公來幫著干活,自己騰出一點空,出去買回一捆蘆柴和塑料繩子,找了兩個要好的鄰居扎了苫房頂的“把子”。所有的材料都準備利索,眼看著小東屋在公公和男人的手下一點一點地壘高,桂秋心里歡喜著,就等上了梁掛上瓦,順利完工了。
因為選用的材料都是半成品,平日里成濤又理順了一遍,爺仨干起活來倒也輕省,一天下來已是大平口。成濤跟大大商量著,明天找幾個幫手,幫著安上梁,趟上檁條,再掛上瓦,房子就起來了。
太陽西下,爺仨趁著夕陽的亮光,將零散的材料歸置歸置,瓦刀甩子等工具清理干凈。
晚風清涼,隱隱約約從大喇叭傳出村書記的聲音。桂秋仔細聽聽,原來是婦女普查的通知:明后兩天,于家莊全體已婚育齡婦女,到鎮服務站參加春季普查。
桂秋心里一震,事兒怎么來得這么巧?她手里正扶著一根檁條,準備放在東墻根。她邁出一只腳,忽然鞋底一滑,身子晃了晃沒站穩,“撲通”坐在地上,檁條子順勢壓在小腿上。聽她“哎呀”一聲慘叫,成濤急忙跑過來,桂秋疼得汗水淚水直流。成濤和大大將壓在桂秋腿上的檁條搬開,成濤想拉媳婦起來,大大趕緊阻止成濤:“別動,別動,恐怕是傷到骨頭了。你把堂屋門板卸下來等著,我去找人幫忙。”說完跑了出去。
于老大跑到巷子口,看見本家侄子虎子家門外停著拖拉機,知道是虎子在家,便跑過去邊敲門邊喊:“虎子,虎子!”虎子剛從外面干活回來,正在洗臉,聽到敲門聲,拎著毛巾出門來:“老叔,咋啦?”于老大著急地說:“快著吧,成濤他媳婦被木頭把腿砸傷了,你快幫著送醫院吧!”虎子一聽,扔了毛巾就去發動拖拉機,虎子媳婦跟出來聽到說桂秋傷著了,拔腿就往她家跑。
成濤卸下門板,扛到桂秋身邊放著,圍著媳婦打轉,不知怎么才好。正著急,虎子媳婦跑過來幫忙,一會兒,成濤大大和虎子也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將桂秋抬起來安置到車斗子里,成濤跟大大說:“我去就行了,您回吧,海生叫俺娘帶著吧!”于老大問:“帶上錢了嗎?”成濤說:“帶著了。”虎子發動了拖拉機,往醫院奔去。
桂秋疼了一晚上,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一陣鉆心的疼,又把她疼醒了。她躺在病床上看著自己的左腿發呆。醫生已經給她的腿上綁了石膏板,像根直棍子一樣放在床上。她轉頭看見成濤坐在木凳子上依著墻睡著了,想著家里的房子剛剛大平口,蓋房材料亂騰騰鋪了一院子,心里焦躁得不行。
成濤打了個盹就醒了。桂秋見男人醒了,便和他商量,讓他去姐姐家看看,讓姐姐來幫著照顧幾天,等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再把姐姐換回去。成濤心里也沒有別的辦法,依了媳婦的主意,等醫生查房后,辦了一些手續,騎了摩托去了連襟家。桂秋姐姐聽說妹妹傷著了,放下了家里的活計,急忙忙跟著妹夫來到醫院。
成濤回家,看見爹娘都在院子里幫著干活,又像回到小時候,心里有了依靠,一直揪著的心放寬了。爹娘見兒子眼睛里布滿了紅絲,心疼兒子勞累,讓他先睡一會兒歇歇,家里的活明天再說。
成濤依著爹娘,睡了一下午。第二天,大大請了四五個壯勞力,幫著蓋上東屋的頂蓋。成濤看著小東屋新嶄嶄地立了起來,松了一口氣。成濤他娘說:“家里先這樣吧,你去醫院照看著媳婦,海生俺帶著,零散活交給你大大收拾吧。”
成濤來醫院與大姨姐換了班。大夫說,桂秋的小腿脛骨骨折了,需要做手術。第二天醫生給桂秋做了手術,桂秋的腿骨里多了塊鋼板。
四
于家莊的婦女普查已經過去了四五天,石彩鳳把普查情況統計了一下,就剩下成濤媳婦沒有進站了。想想她正在醫院里受著罪,怎不能不近人情現在就去辦這個事吧?她思量了一下,和男人商量道:“如今成濤媳婦磕傷了腿住院,計生委管得再緊也不能到醫院逼她吧?我看這次的普查尾子就不上報吧。”于青春說:“雖說是特殊情況,報還是要報的嘛。不過,成濤媳婦出事住了院,你也該去看看。明天你買點水果牛奶什么的,去趟醫院,一來長輩看看孩子是應該的,二來你跟上級匯報也有話說。”石彩鳳覺得男人說話帶理,便買了些禮物準備去醫院看看。
石彩鳳走進病房的時候,醫生剛給桂秋換了繃帶。桂秋叫聲“三娘”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的腿纏著繃帶,腳露在外頭腫得像個發面饅頭。石彩鳳陪著她唏噓了一陣。看著桂秋受罪的樣子,石彩鳳實在無法張口說普查的事情,只是安慰她靜下心來養傷,家里的事情不去惦記。坐了一會兒,有護士走進來說:“每張床留一個陪護的,其他人都回去吧,叫病人休息。”石彩鳳站起身準備回去,桂秋淚汪汪拉著她的手,一邊囑咐成濤送了三娘出去。
住院二十多天,醫生說,回家慢慢養著吧,一年后復診,看看恢復情況,再決定什么時候把鋼板取出來。成濤給媳婦買了拐杖和輪椅,帶著一大包藥回了家。
素日要好的鄰居聽說桂秋出院了,相約著來看看她,陪著說說話。石彩鳳也來看了桂秋。此時,桂秋懷孕已經滿了四個月。她把一條傷腿露在外面,只將薄薄的被單搭在身上。桂秋的身子骨本就粗壯,又穿著醫院給的病號服,寬寬大大的,看不出身形跟平常有什么兩樣。臉色雖說是黃枯枯的,想來被傷痛折磨著,也是正常。石彩鳳饒是經驗豐富,也沒看出來斜倚在病床上的侄媳婦,竟然已懷了四個多月的身孕。
亂騰了些日子,桂秋與男人商量,老是這樣在家沒有進項也不是辦法,不如把孩子送給爺爺奶奶帶著,白天讓成濤鎖上門去工地干活,自己在家慢慢扶著拐杖活動就行。成濤不放心,讓媳婦自己活動活動試試看。桂秋忍著疼,扶著拐杖從床上挪下來坐到輪椅上,再從輪椅上扶著拐杖下地慢慢挪了幾步:“我自己慢慢活動,你去工地干活吧!我懷孕的事兒,你千萬不要告訴家里人。”
成濤沉默了半天,嘆了一口氣道:“你想生下這個孩子,實在是不容易。說實話我也舍不得做掉。你想過嗎?咱們帶頭違反規定,不是給三叔三娘上眼藥嗎?就算能躲過去,把孩子生了,你還得去結扎,還有那一大筆的罰款,猴年馬月才能還上啊!”
桂秋道:“如果不是碰巧傷了腿,月份拖到這么大了,我也不會有這個想法。我的骨頭斷了也沒把他折騰下來,這個孩子與咱們有緣呀!昨天晚上他在我肚子里動了,我真是舍不得去做掉。成濤,咱們再堅持一下就生了。我心里想著,腿都成這樣子,村里大概沒有人懷疑咱們會生孩子。老天爺給了這么好的機會,咱們不能放棄啊!至于后果怎樣,我也不去考慮了。先瞞著看看吧,實在瞞不過去再說。”
成濤無可奈何地說:“別等人家發現了,月份大了流產遭罪呀!”
桂秋果斷地說:“我有打算,你就不用操心了。”
第二天早上,成濤按照媳婦吩咐做了一大鍋飯,讓媳婦中午熱熱吃。他帶上窯匠工具,鎖上大門,騎著摩托上工地去了。自此,桂秋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日子。
五
轉眼到了麥收季節。桂秋腿沒好實落,成濤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便雇了一臺收割機割了麥子,從工地上請了兩個小工幫著,將濕乎乎的麥粒拉到爹娘家里,煩勞老人家給晾曬收藏了。工地上忙,家里的田地是不能種了。成濤想來想去,決定將村里分的口糧田轉給二弟家種幾年,等媳婦身體好實落了再接過來種。家里安排好了,自己一把鎖鎖了家門,天天早走晚歸,一心撲工地上,日子倒也過得安穩。
過了一段時間,有人看見成濤每天晚上都會坐在荷花汪邊抽煙,抽到很晚才回家。有那好事兒的婦女打聽了桂秋的鄰居,鄰居說,桂秋自打傷了腿,總不見出門。可憐成濤天天跑工地干活,下了工回來,又要做飯又要喂牲畜,忙得焦頭爛額。這且不說,桂秋不知道怎么忽然轉了性情,男人一回來就罵不停口,罵得成濤受不了了,只好鎖了門,找個人少的地方抽抽悶煙消消閑氣。
閑話無腿跑得快,傳來傳去傳到石彩鳳的耳朵里。石彩鳳憑著職業敏感,感覺這個侄子媳婦好像有什么問題:傷了腿,不至于抑郁了呀?難不成是想趁著在家養傷這個空子再生一個孩子?成濤天天鎖門不在家,想去看個究竟進不去門。她和男人分析成濤家里的狀況,有什么法子一探究竟呢?男人想了想說:“我去找成濤探探口風,尋個機會你再去找成濤媳婦落實一下。”
這天晚上,成濤又鎖了門,點著了一支煙,孤孤單單地向著村外走去。于青春算計著時辰,也從家里走出來。遠遠的,他看見荷花汪邊有個火亮一閃一閃,知道是村里人傳言不虛。他慢悠悠踱著步來到成濤身邊,咳嗽了一聲道:“成濤,你一個人蹲在這里看夜景呀?”
成濤聽到聲音扭過頭,看是三叔過來,便連忙站起來,掏出煙盒遞給三叔,三叔抽出來一支叼嘴上,成濤替他打著了火機。兩個人并排坐下來,成濤嘆了一口氣說:“三叔呀,你說我這是什么時運?好不容易積攢一點錢,想著蓋幾間東屋,再把正房裝修一下,寬敞敞地住著舒服。您看看吧,東屋還沒蓋起來,海生他媽就把腿傷著了,好幾年的積蓄一下子花光了。花了就花了,只要她好了,有老天爺照應著,我們都年輕,好好干,再掙吧!誰知道她是撞了哪門子邪,每天看見我回家就沒有好臉,又是罵又是哭,說她腿瘸了,我不管她了,還有外心。家里這個樣,我還敢有外心?你說我這一天在外累得半死,回家她又這么鬧,擱誰誰受得了呀?要不是看她傷了腿,真想一腳把她蹬回娘家去!”
三叔安慰著說:“成濤呀,你也別發愁。老話不是說嘛,人有一輩子好命,不見得有一輩子的好時運。都是吃五谷雜糧過日子,誰敢說沒有個大病小災的?過了這個坎就好了。俺侄媳婦因為傷了腿心焦呢,你就多讓著她,家務活多干點,等她傷好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成濤吐了口煙:“叔啊!她那個腿傷什么時候好啊?三個多月了,還是不敢沾地,看她架著拐一瘸一瘸疼得哼哼唧唧,把藥片藥丸一把一把當飯吃,也是可憐。唉!真是打不得,罵不得。我是一肚子氣沒處撒,找個清凈的地方躲著吧,還怕被鄰居們看見了笑話。叔哇!您說我怎么這么難呀!”
三叔拍拍成濤的肩:“傷筋動骨一百天,更別說傷成這樣。慢慢養著,千萬急不得。如果手頭緊,三叔家里還有些積蓄,你先用著。俺侄媳婦心焦,明兒叫你三娘去跟她說說話解解悶?”
成濤感激地說:“有三叔三娘照應著,我們小輩兒真是有福氣呀!三娘能說進去,我的日子也好過了。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知道好歹,前天,俺大姨姐來看看她,她連大門都沒讓人家進。真真叫她氣死!唉!”
三叔說:“先別急,說不準你三娘有辦法呢。”
成濤說:“那感情好,先謝謝俺三娘啦!”
爺倆說著話,站起身往村子里走去。
第二天,石彩鳳吃過早飯便去了成濤家,成濤已經上班去了,大門上掛著鎖,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石彩鳳拍拍門:“桂秋,桂秋,開門呀,是三娘呀!”
聽到院子里“篤、篤”的拐杖聲,桂秋在院子里說道:“是三娘嗎?”
石彩鳳回答:“是呀!俺來看看你,咱們娘兒倆聊會兒天。你一個人在家多悶呀?”
桂秋帶著哭腔道:“三娘,您的好心俺領了。俺這灰頭土臉的,不想讓別人看見。您也忙,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
石彩鳳還想堅持,桂秋沒好氣地說:“您回吧,俺的腿瘸了,不想被別人看熱鬧!”說完,架著拐杖“篤篤”轉回屋子里。石彩鳳尷尬了半天,只好怏怏而去。
石彩鳳一路走著,心想,這無功而返沒法說呀?不如去成濤他爹娘家里串個門聊幾句探探口風。一邊想著,腳下就轉了方向。
成濤他娘正帶著孫子剝玉米棒子,抬頭看見石彩鳳來了,便回頭朝屋子里喊到:“他爹,拿個板凳出來,弟媳婦來串門了呢。”一邊招呼著:“弟媳婦快快坐下。”
石彩鳳伸手抓起個玉米棒子,邊剝邊夸獎道:“大哥大嫂真是會種莊稼,看看這棒子長得多么大呀!”
妯娌兩個拉著家長里短,不知不覺手里的玉米剝了一大堆。石彩鳳看著滿院子追著大公雞玩的小孩子說道:“海生今年該上學前班了吧?”
成濤他娘嘆口氣道:“是呀,六歲了,今年秋天該上學了。他媽到現在也沒好實落,真是愁人啊!”
石彩鳳問:“大嫂,你帶著孩子睡?”
“不帶怎么辦?他媽這個樣子,俺不管誰管?”成濤他娘蹙著眉頭說。
“孩子不想媽媽?你是不是得經常帶著孩子去看看他媽?”石彩鳳問。
“別說了,一說就生氣!”成濤他娘氣呼呼地說:“那天晚上,俺領著海生去他們家,想是叫他媽看看,省著她想孩子。唉!說起來就生氣!俺剛和孩子走進院子,就聽見他媽在屋里又哭又罵,愣說成濤在外頭養著人,罵得那個難聽呀!孩子嚇得抱著俺的腿嗷嗷哭,俺趕緊把孩子摟到懷里,連門都沒進,轉身回來了。氣死俺了!這不快兩個月了,俺再也不稀得去了!唉!叫俺兒遭罪了啊!”
石彩鳳陪著大嫂嘆息了一陣,說了些寬慰的話。停了一會,說是想起來村里還有點事兒,便告辭了大哥大嫂,回了村委辦公室。
石彩鳳心里惦記著桂秋的事,想來想去沒有主意,便跟村支部書記匯報了一下。書記琢磨了一會兒也沒理出一個頭緒,他問石彩鳳:“下次普查是什么時候?”石彩鳳說:“每年的秋季普查一般安排在秋收以前,大概過了中秋節。”書記說:“中秋節也快到了,普查的時候,你重點關注一下她吧!越是自己身邊的人,越是要付出更多的精力。”石彩鳳點點頭答應下來:“書記,這個你放心。雖然說她是我的本家侄媳婦,我也不會假公濟私包庇著她。咱們于家莊連續八年都是鎮里的先進村集體,我也很珍惜這個榮譽呀!”
六
中秋節放假。成濤去工地領了公司分給職工過節的禮品回家,桂秋拾掇了兩盒子魚和一箱酒,讓他給海生爺爺奶奶送過去,順帶著把海生接回來過節。這天下午,桂秋瘸著腳,做了一大桌子飯菜,一家三口歡歡喜喜吃了一頓飯。海生依在媽媽懷里,小嘴嚼著月餅,仰著臉對媽媽說:“媽媽,這個餅餅真甜,明天我還要吃。”桂秋慈愛地吻了孩子的額頭,輕輕將孩子環在臂彎里。
過了些日子,鄰居們發現,成濤不再去荷花汪邊抽煙了,也聽不到桂秋歇斯底里的叫罵聲了。雖說大門還是天天上著鎖,成濤依然早出晚歸去鎮上打工,院子卻是里安靜下來,鄰居們終于熬到耳朵根子清凈了。想來是桂秋的腿傷好了一些,心情也好了,不再拿著男人出氣,成濤也算是熬出來了。
中秋節后,鎮里布置秋季普查。石彩鳳便申請早一點安排于家莊的婦女普查。八月二十,于家莊的已婚育齡婦女接著通知進服務站檢查身體。石彩鳳帶著兩個服務員忙活了兩天,除了桂秋其他人都進了站。她把普查情況做了匯總梳理,各項工作安排妥當,騰出手來專門做桂秋的工作。
一大早石彩鳳來到桂秋家,伸手拍著大門喊道:“桂秋,在家嗎?是我呀!”拍了半天沒有回音,遂轉了身,去了成濤他爹娘家里。進了院子,石彩鳳叫聲“大嫂在家嗎?”急走幾步就近了堂屋門口。
成濤他娘聽到聲音迎出來:“弟媳婦啊,快來快來,俺剛好泡上茶,快坐下,俺給你倒上一杯。”
石彩鳳實實落落地坐下來,喝著茶跟嫂子拉開了家常:“大嫂呀,你這小日子過得真是舒適呀!海生沒在家?你今天怎么沒帶孫子呀?”
成濤他娘說:“這幾天不用俺帶啦!親家說想孩子,過了十五成濤媳婦就帶著海生走姥姥家了。哎呀呀,俺總算是清閑幾天,成濤也輕松輕松。天神爺,這半來年,俺一家都被她磨煞啦!”
“哦,海生他媽走娘家去了?怪不得俺去他家門外敲了半天門沒人答話呢。”石彩鳳問:“好不容易去一趟,是不是打算多住幾天呀?”
成濤他娘喜滋滋地說:“可不是,說是要住個半月二十天呢。八月十六就去了,俺可得著清閑了。”
石彩鳳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沉吟了一下說道:“大嫂,咱們都是自己人,我也不兜圈子了。這不是鎮上組織婦女普查嘛,就剩下咱們家桂沒進站檢查了。春天普查的時候,桂秋傷了腿沒普查,因為她在家養傷,也沒急趕著讓她補上。后來我想去看看她,她說腿還沒好實落,不想見人,沒讓我進門。我想啊,現在已經過去五個來月了,她的傷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吧?這次普查可不能落下哦。尤其是咱們老于家的媳婦,就算不是回回走在前頭,也不能當個落后的尾子。大嫂啊!我和你小叔子都在村里當差,不能被別人說些不好聽的話是吧?”
成濤他娘聽石彩鳳說了這些話,明白了她是怕自己家的媳婦偷生孩子。她拍了一下手說:“他三娘就放心吧,成濤媳婦都這個樣子了,哪里還敢再去生孩子呢?這樣吧,今天晚上叫你大哥上他家門外坐著等,等成濤回來了,告訴他明天去把媳婦接回來普查。”
石彩鳳說:“大嫂,不是我死板。您想想,這么久了,我一直沒見著桂秋,如果是上級領導們問起來,我沒法回答呀!這樣吧,今天晚上我跟著大哥一起去成濤家,和成濤說說這個事。”
成濤他娘說:“行啊,你若是不放心就跟著去。俺先給你說哦,成濤這一陣子工地上趕工期,經常加班,回家沒有個準點。夜里霜寒,多穿點衣服別著涼。”
夜里,石彩鳳陪著大伯哥在成濤家門口等到了十點多,也沒見成濤回來。村里人都睡下了,街巷里黑寂寂的沒有聲響。一陣涼風吹過,嗆得于老大咳嗽了幾聲。石彩鳳說:“大哥,你先回去吧,別感冒了。我再等一會兒看看。”
于老大嘆口氣說:“老三家里的,咱也不是外人,你這是為了公家辦事,我不會抱怨。但是你想想,海生他媽都傷成這個樣子了,明年還得手術取鋼板,家里也沒攢下錢,哪里還有心思再生個孩子?你自己在這里守著,萬一出點事,俺沒法跟老三交代不是?要不這樣吧?明天俺去海生他姥姥家,把成濤媳婦接回來行不行?”
秋夜霜重,石彩鳳冷得雙手抱住肩膀發抖。她想了想,明天早上直接去桂秋娘家找人,這是一個更好的辦法。就依了大伯哥的主意。
七
一夜無話。翌日晨起,石彩鳳早早來到成濤他娘家里,坐在院子里等著大伯哥吃過飯,一起去找桂秋。成濤他娘看看石彩鳳這個架勢,是真把兒媳婦當成懷疑對象了。她砰的一聲把碗筷放下說道:“他三娘,你大伯哥跟你去不方便,俺陪你一起去。”說著,進里間換了件衣服,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從抽屜里拿了二百塊錢,說聲:“走吧!”頭也不回地出了大門。
石彩鳳有點不好意思,跟在濤他娘身后解釋:“大嫂,你別生氣,我也是沒辦法。為人不當差,當差不自在。咱們村里就剩下成濤媳婦沒去普查,怎么都說不過去呀!再說了,我都快半年沒見著海生他媽了,見個面說說話,娘兩個更熱氣是不是?”
成濤他娘沒好氣地說道:“俺生哪門子氣!你就是干這個活,干什么吆喝什么,俺都明白。成濤家里攤上這種事,合莊的老少爺們都知道,誰會懷疑他兩口子再去生個孩子?也就是你,天天跟腚后疑神疑鬼地念叨,小心得忒過分了吧!別說你半年沒見她,俺也好幾個月沒見著,俺也沒有往那上面想。你就想想吧,她瘸瘸著腿,又和成濤鬧了好幾個月,你說她怎么懷孕?再說了,你們不是給她安著環嗎?”
石彩鳳陪著笑臉,任成濤他娘發牢騷。兩個人剛走到村口,看見村委的車子早已等在路上。成濤他娘回頭瞥一眼石彩鳳,走上前伸手拉開車門,一屁股坐在后排座上,咣當一聲關上車門。石彩鳳也不理會,直接打開前車門坐在副駕駛坐上。
十點不到,車子便來到桂秋娘家的村頭。成濤他娘說:“前面停一下,我去超市給親家買點東西。”開車的后生把車停下,石彩鳳也下了車,跟大嫂一起進了小超市,轉了一圈,買上一箱牛奶。成濤他娘說:“他三娘,你可別破費啦。”石彩鳳笑道:“我第一次來看親家,哪里好空著手呢?”成濤他娘掛搭著臉不再說話,由著她花錢買東西。
一行人來到桂秋娘家。桂秋娘見來了這么多人,趕緊招呼著泡茶遞煙。又吩咐老頭:“去買幾個菜,中午跟海生奶奶喝兩盅。”
石彩鳳攔著說:“大哥大嫂千萬別忙,俺們坐坐就回去。”
成濤他娘也說:“妹妹就別忙乎了,這是成濤他三娘,俺村里的婦女主任,找海生他媽有點公事。這些天孩子在你身邊,叫你受累了吧?哎!俺怎么沒見海生呢?”
桂秋她娘說:“哎呀,真是不巧,前天桂秋她姐姐來把這娘倆個接走了,說是多日沒見著海生了,接回家親熱親熱呢。”
石彩鳳一聽就著了急,看著成濤他娘說:“大嫂,要不,咱們去海生他姨家看看?”
成濤他娘臉色一凜,心里暗罵:“浪婆娘,當個小破官看把你囂張的,借著自己家里人發威!連這點兒面子都不給我留!”轉回頭去,探尋地看著親家。桂秋她娘倒是痛快:“行啊行啊!他爹,你帶著弟媳婦去吧,海生奶奶住下吧,好不容易來一次,俺還沒撈著好好說說話呢。”
桂秋他大大爽快地答應著,立馬站起來,帶著石彩鳳往外走。成濤他娘面無表情地說:“他三娘,俺就不去了,俺老姐倆一起說說話。你回來別忘了拐個彎兒帶上俺回家。”
桂秋她娘嘴里說著:“老姐姐,你不用急著回去,在俺家住幾天吧!”一邊跟著將石彩鳳送出去,回來將門關上,拉著成濤他娘回了堂屋。她神秘地說:“老嫂子,你知道桂秋在哪里嗎?”
成濤他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不解地問:“你不是說在她姐姐家嗎?”
桂秋娘拍拍親家的手:“老嫂子,恭喜你又添了一個孫子。”
成濤他娘嚇了一跳:“妹妹,你哄著俺玩呀?這可是大事,不敢瞎說啊!”
桂秋娘正正經經地說:“嫂子呀,這事哪能瞎說呀!是真的。等孩子滿月了,再給你送回去。”
成濤他娘張大嘴巴,半天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忽然想起來石彩鳳馬上就到桂秋姐姐家了,著急地說:“她三娘馬上就到了,這可怎么辦?”
桂秋娘平靜地說:“嫂子不用急,都安排好了,桂秋沒在她姐姐家里。你就放心吧。”
桂秋他大大給石彩鳳帶著路,司機踩著油門一路急駛,不到一個小時到了大閨女的村子。他指著路,車子停在閨女家墻外。老爺子下了車,幾步來到大門口,推開門進了天庭,大聲地喊:“大丫,你妹妹呢?人家婆婆家來人找她有公事,快點幫她收拾一下,讓她跟著回去。”
從堂屋里走出一個漢子,蓬松著頭發,眼神迷離著,好像剛睡醒的樣子。桂秋大大一看就帶了氣:“什么時候還睡啊?大白天的不干活睡懶覺,成什么樣子!玲子她媽呢?你說說你們這事兒做的,前天不讓她帶著你妹妹,她偏不聽。你看看,今天你妹妹婆婆家來人找了吧?”
那漢子一臉的委屈:“叔,你先別發火,屋里坐嘛。桂英就是這個性子,您老人家也知道,誰能管得了她?”
桂秋大大生氣地說:“你爭口氣行不行?真真是窩囊到家了!不坐了!她姐倆呢?人家她三娘還在這里等著呢!”
漢子仿佛這才發現,院子里還站著不認識的人。他撓撓頭發,說道:“沒在家,今天早上一起出去了。說是去旅游呢。”
桂秋大大氣得直跺腳:“你妹妹腿還沒好利索,旅什么游?真是一點兒數都沒有!”
漢子無奈地說:“叔,您閨女那脾氣您還不知道?昨天晚上也不知道俺哪里說錯了話,惹著她罵了俺半宿。虧著玲子她姨在這里,要不還把俺吃了啊!今天一大早,說是要出去散散心,兩個人帶著孩子就走了。俺跟著問這是要上哪里去?她扔下一句話,說是上杭州旅游。俺哪里敢攔著?”
桂秋大大氣得在院子里轉圈圈,石彩鳳斜眼往堂屋一瞥,三間小土屋,房間里亂糟糟的,桌子上還擺著個飯碗和筷子,看樣子是早飯吃過了沒收拾,覺得沒有進去查看的必要了,沉著臉,轉身出了院門。
桂秋大大跟在石彩鳳后頭上了車,一邊給石彩鳳道著辛苦,一邊氣咻咻地埋怨他大閨女。石彩鳳沒有心思搭理他,心里像是窩著一堆點不著的濕柴,光冒煙不出火,苦辣辣的卡在嗓子眼里。
車子停在桂秋娘家門外,桂秋大大客氣地說:“時候不早了,妹妹吃過午飯再走吧?”石彩鳳說聲不用了,便要下車叫著成濤他娘,桂秋大大說:“讓俺嫂嫂住下吧,跟桂秋她娘說說話。”
成濤他娘在院子里聽到車喇叭的聲音,生怕住下了會引起石彩鳳懷疑,便小跑著出來,對跟在身后的親家母說:“親家,你們回去吧,等秋收完了俺再來安安穩穩地住幾天,咱們好好拉拉呱親熱親熱。”她上了車,心虛地問石彩鳳:“海生他媽呢?”
石彩鳳強笑著說:“她們姐倆去旅游了,沒在家。”
成濤他娘愣了一下:“去旅游了?”
見石彩鳳郎當著臉沒說話,成濤他娘也閉了嘴,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回得村來,成濤他娘下車,緊忙往家走。她來到大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小巷,正是吃午飯的時間,街上沒有人,她順手關上大門,轉身急溜溜進了堂屋。
于老大正一個人喝著茶水吃煎餅,抬頭見老婆子急慌慌的樣子,詫異地問:“我還以為你們在海生他姥姥家吃午飯了呢。你慌慌張張的,怎么了?”
成濤他娘抓起老頭子的茶杯,咕咚喝了一口,定定神,又伸頭往院子里看了一下,這才坐穩了,神秘地小聲說:“他爹,你猜都猜不到,成濤媳婦又給咱們生了一個孫子!”
于老大嘿嘿笑了:“你是沒睡醒做夢吧?凈說些沒邊沒沿的話。”
成濤他娘說:“你以為俺說瞎話呢?”她把親家母說的話給老頭子復述了一遍。
于老大半信半疑地問:“你見到孩子了?”成濤他娘搖搖頭:“沒見著。”于老大問:“他三娘找到成濤媳婦了嗎?”
成濤他娘說:“也沒有。哎呀!跟你說,咱那親家真不是一般人,我算是見識了。到了她家,她說桂秋上她姐姐家了,到了她姐姐家,又說姐倆帶著孩子旅游去了。這出戲唱得真是滴水不漏呀!俺看著他三娘把臉都氣黃了。唉!這回呀,可把老三家得罪透了。”
于老大摸出煙盒,抽出來一支點著了,慢慢吸著,想了半天說道:“咱們沒看見孩子,先當做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事情暴露出來再說。兒女大了,有能耐了,用不著爹娘了。他們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去處理吧!”
石彩鳳在村委辦公室翻來覆去地想了一下午,也沒弄明白桂秋究竟是不是躲著自己。若說不是,怎么就這樣巧呢?巧得像是安排好了一般。但是,明明我是突然而來,不會有人也沒有時間通風報信提前安排呀?她把今天的事情來來回回想了好幾遍,也沒找出來破綻。“難道是我想多了?桂秋恰好沒在家?”石彩鳳揉揉太陽穴,覺得腦袋疼得要炸開了。
回家來,石彩鳳晚飯也沒心思吃,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男人問道:“怎么,沒見著成濤媳婦?”
石彩鳳把找人的經過,還有心里的疑惑告訴了男人:“你幫我分析分析,成濤媳婦會不會躲在娘家生孩子?”
于青春想了一會兒,沉思著說:“按照一般情況來說,他們已經有一個男孩,沒有必要再生二胎。而且,成濤媳婦剛剛傷了腿,花了不少錢,家底并不寬裕。治療期間,需要服用藥物,對胎兒有影響,這個時候不太可能要孩子。再說,他跟咱們是沒出五服的本家,我跟于老大的感情不錯,兩家走動的比較密切,應該不會給你我添麻煩。成濤還是黨員,上頭的政策規定都懂,大多數不會違反政策再生個孩子。話說回來,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他們是怎么想的,咱們不好揣測。明天你先跟書記匯報一下,過幾天,她總是要回家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去糾結,日子照樣過,走著看吧。”
石彩鳳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在村里干了十幾年的工作,還沒碰上這么撓頭的事兒。難不成這兩口子真要生個二胎,給咱們出難題?本來就有人眼紅咱們兩個都在村里公干,如果自己家的人再違反了規定,我還怎么有臉在村里干呢?”
“不去想,走著看。”于青春說罷,伸手拉滅了電燈:“睡吧,有事明天再說。”
八
五天后,桂秋娘倆個回家了。石彩鳳見說,便帶了服務員登上桂秋的家門。一進院子笑嘻嘻地問:“桂秋回來了?這回走娘家可是住了不少日子呀!讓三娘看看,腿怎么樣了?”
秋天的早晨,天氣已經有微微的涼意。桂秋披一件寬大的外套,微微顛著腳步走出房間,她熱情地挽起石彩鳳的胳膊:“哎呀,三娘來了,俺正想去找你呢。聽俺娘說了,您遠路風塵地去找俺,偏偏俺不在家,真是對不住啊!快進屋里坐,俺燒水泡茶給您喝。”
石彩鳳打量著桂秋微胖的身材,笑盈盈地說:“不用麻煩。俺們坐坐就走。哎呀,俺侄媳婦走娘家吃胖了啊?看這小臉捂得白白凈凈的。聽說去杭州玩來?”
桂秋笑著說:“那是俺姐姐氣俺姐夫的話,俺這個樣子,怎么能去旅游?俺姐夫想要兒子,俺姐姐不愿意生二胎,兩口子經常吵架。俺姐姐說要懲罰俺姐夫,讓他一個人在家過過試試,就帶著俺上俺表姐家住了幾天。騙他說上杭州旅游,他還當真了。”
石彩鳳哈哈大笑:“我也當真了。”話頭一轉:“這不是前幾天咱們村婦女普查,你是因為傷著腿,兩次普查都沒進站了。上級要求不能留下普查尾子,咱也不能鬧特殊是吧?”
桂秋說道:“是是,一定不給三娘添麻煩。俺身上還沒干凈呢,您說吧,是跟著您去計生委,還是您來檢查一下?”
石彩鳳見桂秋如此爽快,便說道:“這樣吧,既然是身上還有月經,你去廁所,給我們看看就行。”
桂秋前邊走,石彩鳳和服務員跟在后面,一同進了廁所。桂秋從褲子里掏出衛生紙,那紙上的確還沾著血跡。石彩鳳打量一下紙簍,里面還放著幾疊帶血的臟紙。石彩鳳與服務員都看見了,互相做個證明。
回了村委,石彩鳳跟書記作了匯報。書記一邊忙著在辦公桌上寫材料,一邊說:“你寫份材料給我吧。”石彩鳳看到書記正忙,便答應著退了出來。她想,不如一式兩份,自己留一份,也許年底考核用得上呢。
懸了半年的普查尾子就這樣解決了,石彩鳳雖然是松了一口氣,但在閑暇時,獨自梳理工作中有無漏洞的時候,總是有點隱隱地擔心。畢竟,桂秋從傷了腿后,有四個多月沒在村里露面,她在娘家住的二十來天會不會藏著什么貓膩,石彩鳳的心里真是沒有底啊!
九
辦公桌上的臺歷越撕越薄,元旦眼看著就要來臨。石彩鳳接到通知,縣、鎮計生委最近幾天要考核全年工作,可能還有工作組下來暗訪。
石彩鳳帶著服務員,每天提前上班,把婦女工作室打掃干凈,檔案整理好放在檔案廚柜里,訪視用品收拾利索,就等領導們來檢查考核了。
夜里忽然下了雪,清晨起來,那白茫茫的雪已經把大街小巷鋪了厚厚一層。石彩鳳踩著雪,挨著各條路口轉了一圈,沒發現有什么異常,便來到村委辦公室。她拿起抹布將辦公桌擦拭干凈,又燒了開水,將暖水瓶灌滿。剛坐下,書記過來敲門:“小石,你來一下。”石彩鳳急忙站起來,跟在村書記身后,去了他的辦公室。
書記指了一下沙發:“坐吧。”一邊查看手里的一疊文件。他把文件放下,問道:“最近考核,都準備好了嗎?”
石彩鳳匯報了近幾天的工作情況,說道:“能想到的都準備好了,就是不知道領導們什么時候來。”
書記坐在辦公桌前,沉思著說:“前陣子,你們去成濤岳母家,有沒有發現異常?”
聽書記忽然問起這件事,石彩鳳怔了一下:“書記,我向你匯報過的。當時是沒見著人,但是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疑點呀?過了大概四五天吧,成濤媳婦就回家了。我帶著小劉一起去找了她,也看見了她的確還有月經。怎么,書記是聽到什么了嗎?”
書記說:“有人說她在娘家生了一個孩子。這個消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正是考核的節骨眼上,這件事要抓緊落實,如果是真的,趕快想辦法處理,讓他們自己報出來,千萬別叫人家舉報了。”
石彩鳳愣住了,腦子一片空白。原來自己隱隱的不安,竟然成為事實?她想起桂秋從娘家回來后,那微胖的身材和豐滿的胸部。難道說,孩子還沒滿月,她就急匆匆回家了?如果她真是回娘家生了孩子,這半年來,成濤兩口子演的是苦情戲?那么,桂秋她娘不也是一個戲精嗎?如果是事實,這一家子是拿著我當猴耍呀!
石彩鳳記不清是怎么從書記辦公室走出來的。她在婦女工作室坐下來靜了靜心,想想下一步該怎樣走?無論如何,桂秋家是一定要去的!把事實調查清楚了,這個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石彩鳳踩著雪來到桂秋家。一進門,迎面看見成濤正在堂屋里做一件木工活,鑿下來的木屑散落了一地。他聽見院子里踩雪的嘎吱聲,抬頭看見是石彩鳳,便扔了手中的工具,迎出來道:“三娘來了,大雪天的,快屋里暖和暖和吧。海生他媽,快給三娘泡上茶。”
桂秋坐在東屋的火炕上縫一件小棉襖,聽說三娘來了,急忙把小棉襖掖到被子底下蓋了,一邊下了炕給石彩鳳開門:“三娘來了,快來暖和暖和吧。”
石彩鳳跟著桂秋進了東屋。三間小東屋已經收拾的板板正正,一堵墻隔開,里一間是一鋪土炕,外間是灶臺。灶臺旁支了一個烤火爐,火爐上接著一根白鐵皮筒子,鐵皮筒子從墻洞里通到里間的炕里去。爐子里煤火正旺,一把燒水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里間外間都暖煦煦的。
桂秋把外間放著的小方桌擺好,給石彩鳳拉出來凳子,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了。
桂秋用爐子上的開水燙了茶壺茶杯,成濤緊著泡上茶葉。石彩鳳說道:“還用著這么客氣了?”
桂秋笑著說:“看三娘說的,哪里是客氣嘛,這不是小輩該孝敬您嗎?”
石彩鳳冷冷地笑道:“我也當不起你們的孝敬,你們別背后把我推進泥里,我就念阿彌陀佛了。”
成濤連聲說道:“三娘說這話,叫我們小輩怎么擔當得起呢?”
石彩鳳冷著臉道:“行了,你們也不用跟我打啞謎了。跟我演了這么多天的戲,也到了說實話的時候了。說吧,什么時候生的孩子?男孩還是女孩?現在放在誰家?”
石彩鳳一連串問話,桂秋兩口子措手不及,你看我我看你的,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將話題接過來。桂秋給石彩鳳倒了杯水,哈哈笑著說:“三娘從哪里聽的閑話呀?俺怎么還會演戲了?俺天天在您眼皮底下待著,到哪里去超生孩子了?”
成濤也陪著笑說:“是呀,三娘。您看看我們家,光指著我一個人掙錢。海生他媽明年還得手術取鋼板,哪有閑錢生孩子呀?”
石彩鳳橫了桂秋一眼:“行啊!你們兩口子一唱一和的,還給我編是吧?我要是沒有證據,大雪天里來找你們磨牙?明白地告訴你們,自己報出來是一回事,如果被人舉報了,或者被查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怎么辦,你們一家子商量商量吧!”說完,站起身氣呼呼地走了出去。
石彩鳳腳步沉重地踩著雪回了辦公室,看了看書記已經去鎮上辦事去了。她在工作室里轉來轉去,走坐不安的樣子,服務員小劉問她:“主任,您有心事?”
石彩鳳說聲:“沒事,想想還有哪里不妥的地方。”小劉“嗯”了一聲,低頭檢查著手里的檔案。石彩鳳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說聲:“我出去轉轉。”便回了家。
中午,于青春下班回家,石彩鳳跟他說了桂秋的事情。
于青春問:“成濤沒承認?”
石彩鳳氣憤地說:“沒有。兩口子都不承認。我想,既然書記都知道了,成濤媳婦這檔子事應該是真的。我現在回想起來她剛從娘家回來的時候,身體是虛胖的,大概是因為我去她娘家找,他們家緊張了,還沒滿月就回家了。什么身上不干凈,還不是惡露未盡嘛!唉!碰上這種情況,我是有什么本事也奈何不得呀!”
于青春說:“你先不去找他們吧。今天晚上我去老大家看看,探探口風,再激他一下。”
晚上,于青春提著兩瓶好酒,一路哼著小曲去了于老大家。進了門就興沖沖地喊道:“大哥,讓俺嫂子炒個小菜,咱們兄弟兩個喝幾盅啊!”一邊跺跺鞋子上的雪:“真冷!這雪下的,明年麥子肯定是個大豐收呀!”
于老大兩口子聽見是老三的聲音,又見他帶著酒來,心里就明白了個七七八八。老兩口趕緊答應著,把于青春讓到炕上坐了,于老大吩咐著老婆子:“快去炒兩個菜,我們弟兄兩個好好喝幾盅暖和暖和。”老婆子連忙答應著,去灶下忙活起來。
于青春哥哥長哥哥短親熱地叫著,跟于老大拉起家常,拉著拉著,就說起小的時候,跟在大哥身后頑皮,惹了麻煩,是大哥給自己擋風遮雨。于青春感嘆道:“大哥呀!小時候你帶著我護著我,長大了你教我學窯匠手藝。雖說咱們不是一個娘生的,可是在弟弟的心里呀,你比我親哥都好啊!”
于老大唏噓道:“日子過得真快啊!一眨眼的工夫,哥哥老得快走不動了。想起來小的時候,就像在眼前一樣。兄弟,咱們干了這杯吧!”
于青春道:“大哥,不管怎么樣,咱們兩兄弟的情意自始至終都不會變。小弟永遠敬重哥哥。我也知道,哥哥對待弟弟更是沒有話說!大哥,我喝了啊!”
一斤酒落肚,兩個人都帶了醉態。于老大激動地握著于青春的手,眼珠子紅紅的,說話都磕磕絆絆了。看到老頭子喝大了,成濤她娘趕緊端來茶壺,給兩個人倒上水,說道:“看看你們哥倆,喝得臉紅成關公了。先喝點茶醒醒酒,別喝醉了。”
于青春從炕上一騙腿下來,跟大哥大嫂抱抱拳:“不喝了。時候不早了,大哥大嫂也該休息了。兄弟告辭了。”走到門口,扔下一句:“哥哥嫂子,快過年了,讓成濤兩口子把孩子抱回家吧。咱們于家的骨肉,可不敢放在親戚家里過年。”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于老大兩口子你看我我看你,尷尬地從嗓子眼里發出“嗯嗯”不置可否的回聲。等老兩口追出大門,于青春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冷嗖嗖的夜幕里。
十
第二天早上,于老大放下飯碗,就去了兒子家。他對兒子說:“說起來,咱們家添了人丁,這是天大的好事。你們兩個的事,我是第一次插嘴。兒女養小不養大,大了就由不得爹娘了。但是,今天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們兩個,快去把孩子給我抱回家。是我于家的子孫,就要明白地給我抱回來!你們兩口子給你三叔三娘惹了麻煩,就得自己去承擔責任。我琢磨著,你們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決定生這個孩子的時候,后果也都想到了吧?你們先去給你三叔三娘賠罪,他們打也罷,罵也罷,都給我老實受著!”
成濤兩口子答應著,說是馬上就去。于老大也不多說,站起來就出了兒子的家門。
上午,成濤去了村委辦公室,小心翼翼地跟三娘檢討著不是,石彩鳳冷著臉道:“走走,跟著我,找書記說去!”
跟著三娘進了書記的辦公室,成濤給書記一疊聲地賠著不是,說道:“我們已經犯下錯誤了,要打要罰都聽村領導的。這個事連俺連爹娘都瞞著,俺是鉆了媳婦在家養傷沒人知道的空子。都是俺的不是,給村里添麻煩了。”
書記問:“孩子呢?是不是在你岳母家?”
成濤說:“沒有,在一個遠房親戚家。”
書記摸摸下巴頦:“你把詳細情況跟石主任說說,做個記錄。孩子抱回家吧,小孩子不是小貓小狗,藏不住的,時間長了被別人給舉報出來就不好處理了。等我們跟上級部門匯報一下,怎樣處罰,要聽上級領導的。你是村支部的黨員,心里應該有個數。你回去聽信吧。”
成濤雖然早有了心里準備,事到臨頭還是感到非常慌亂。他的臉色一紅一白,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來。他無助地看著石彩鳳,石彩鳳斜了他一眼:“你也不用看我,我不會為你求情。咱們村八年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了,既然你們兩口子打破了這個記錄,就該狠狠處理。要不然,今后的工作怎么做!”成濤努力擠出笑容,一疊聲地對著書記和三娘說:“我們犯下的錯誤,我們認罰。”
村兩委一年來辛苦付出取得的成績,因為成濤兩口子的超生給泡了湯,石彩鳳懊惱不已。她著急上火,嘴角鼓出幾個小泡泡來。
晚上,成濤兩口子帶著兩條煙一箱酒,來到三叔于青春家。
桂秋將偷生孩子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三娘,實在對不住您了。其實剛懷上時,俺也打算做掉的。如果不是正趕上俺傷了腿,窩在家里沒有人知道,一直瞞到孩子月份大了,就不舍得了。一開始成濤并不知道,到了六七個月,身子沉了,他才知道。和他鬧別扭也是因為他要流掉孩子,俺正好得著主意跟他鬧,真把他氣得不行。三娘,現在俺已經生了,給您惹了麻煩,俺什么都不說了,三娘說怎么罰就怎么罰,俺都聽您的。”
三娘沒好氣地說:“生都生了,你也不用再演戲了。我說怎么處罰?你們也太看得起我了,好像我一個人說了算是的。眼藥水都點完了,再來說對不起有用嗎?”
看著成濤兩口子面紅耳赤的樣子,三叔搖搖手:“行了行了,別說這些沒用的。咱們于家門里添了人口,這是罰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咱們應該高興才對。你們來孝敬我,心意我留下,東西帶回去。我和你三娘還不算老,沒到你們顯示孝心的時候,以后有的是機會。回去吧,天大冷的。要過年了,快去把孩子接回來,別放親戚家里了。走吧走吧,不留你們了。”
成濤兩口子只好訕訕地帶著東西回了家。
石彩鳳看男人說的話這樣云淡風輕,心里更是窩著火,黑著臉坐在沙發上。于青春說:“你把眼光放遠一點,咱們不能因為這個事兒得罪了一個家族。老于家,大哥是德高望重之人,不論是村里的事兒還是老于家的事兒,咱們以后還要依靠著他呢。”
石彩鳳想了想說:“等鎮黨委的處理下來,我就把辭職報告交上去。反正這個討人嫌的活我也干夠了。管得松了,上級領導不滿意。管得嚴了,村里老少爺們有意見。兩頭受擠,怎么都落不著好。一年到頭忙得要死,緊張得就像踩鋼絲一樣,說不準哪天就摔下來了。退下來,還能睡個安穩覺。”
說完,石彩鳳深深地吐出來一口氣,心里仿佛退下來一般輕松。“趁著還不算老,干點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干這份得罪人的差事強多了。”她這樣想著,心態平和了許多。她好像看見了桂秋家那個小孩子胖乎乎的,正咧著小嘴對著她笑呢。
成濤兩口子把放在親戚家孩子抱回家,定下心來等待上級部門的處罰決定。書記說,是我們自己報出來的,鎮黨委考核時會給村里少扣一點分。成濤聽了心底稍微輕松了一下。鄰居們從開始議論紛紛,不多久也就風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