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距離我的第二故鄉只有兩個半小時車程。
《呼蘭河傳》寫到的風物,名字佶屈聱牙又自然親切帶著些鄉土氣,想必是地緣的原因。讀它像沉入一個夢魘,明明沒有好看曲折的情節,沒有激烈惹眼的沖突,只是一些平鋪直敘的花花草草,家長里短,卻仿佛由文字迫著走進記憶深處,敲開厚實的堅冰,揭去塵封的幕布,挖出小心翼翼保存著的沉睡多年的觀感,它們還嬌嫩新鮮卻孱弱不堪,仿佛現世的風一吹就會化成粉末。
那里一呼氣就成了冰。漫山遍野蒼蒼茫茫白的漂亮白的喜慶,人們穿著厚棉衣走在路上像笨拙的黑熊,挨挨蹭蹭地緩慢移動。我正看得高興,走一步就陷入一個深坑,雪柔柔軟軟的,輕輕松松就沒過膝蓋,摔不疼人,打個滾兒又站起來了,去院子里的儲藏室找冰棍吃。
院子里有葡萄藤,兩只小狗,一只叫小白,一只叫小黑,小白溫順,小黑也溫順,可是總呲牙。有一年小白死了,哥哥抱著它走了很遠很遠,也許并沒有太遠,葬到了小河里,這條河會流經家門口,所以小白還會回來,那么為什么要走那么遠呢?走了很遠這件事是別人告訴我的,他們不許我看閉上眼睛的小白。
我有許多哥哥,可我只叫這一個哥哥。他非常好看,從少年時就好看得像要發光。他會吹笛子,笛子很粗糙,是自己砍的竹子自己打上孔。他還會疊一些紙狐貍,小紙船給我,一邊疊一邊講心事,他以為我太小,聽不懂,可那時我好像都懂了。他是二舅的兒子,二舅總家暴,他要打人的時候我就拽一根小木棍,沖到他家里擋在哥哥前面,揚言要跟二舅干仗,大家的表情啼笑皆非,我卻覺得自己是個英雄。
屋里溫暖如春,爐子烘熱火炕,打開蓋門瞅瞅,爐里說不定正烤著香噴噴的地瓜。
我也有個像祖父一樣親近的人,那時候他好像就是全世界,他帶我去看火車站,說那就是小城的盡頭,將來我會從這里走掉,再不回來。我心里笑他傻,我怎么會走掉呢,沒有他我還能去哪兒呢,但我忙著沒空說話,他買給我的美猴王冰淇淋很好吃。他不會講詩,會講詩的人已經去了遠方,我什么都不知道,骨子里卻有對文字原始的渴望,翻出一摞稿紙,學著大人的樣子圈圈畫畫,五角星代表我,戴帽子的小人是姑老爺,戴花的小人兒是姑姥姥。然后我寫,今天小星星不吃飯,戴花小人很生氣,戴帽小人笑呵呵。
三舅家每日聚眾打牌,每次去都給我一個蘋果,讓我一邊玩去,然后我就坐在臺階上把蘋果啃完,聽里面吆吆喝喝的聲音很是熱鬧氣派。三舅媽后來成了跳大神的,多年后她拉著我,閉上眼睛深呼吸,然后高深莫測又嚴肅真誠地說,我聽到了風,這孩子很優秀,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這時我就想起那些熱鬧的吆喝聲,然后不合時宜地笑起來。
門口常有推著車的小販經過,收啤酒瓶子的,賣米面的,賣糖葫蘆的,我最喜歡賣姑娘的,姑娘裹著衣裳,剝開黃黃的一顆,香甜好吃。青色的被姐姐拿去,用牙簽掏出果肉,剩下空果皮,吹進空氣,一咬就是響亮的一響,煞是神奇。
幼年時我曾天真地想,將來,將來我要好好的把這段記憶寫上一寫,將來,將來我會文筆出眾,駕馭得了金燦燦的字句,可以奢侈地將它鑲滿鉆石裝裱起來。將來,將來我可以把寫好的文字給哥哥看,給姑姥爺看,也許還會有稿酬,給哥哥買笛子,給姑姥爺添新衣。
可當時期許的將來已經猝不及防地來了,夢幻中一切都是空花泡影,選中的讀者他已不在了,或已不在乎了。而其他的人,包括我自己,都將懷有最大的惡意,揣測字字句句中隱藏的空寂,回避的世故,非探尋出記憶真實的景況和感情,加諸時間的重量,直至探尋的空當和思憶的回聲里生出肆意滋長日益沉重的寂寞來,方得饜足。
究竟需要多少真相,是否不將二十年的風霜倒出來反復印證就算白活一場。何必以當下的心情寫曾經,自污了童年,兩兩相照愈發蒼涼。
請記得當日曾快樂過。童年的事,去碰,去摸,去寫,去想,都是褻瀆,只消減它當日的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