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讀書的人,誰沒有屬于自己的一盞燈火呢?
山間農人,白天勞作,莊稼青山相對,有詩意更有艱辛。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旦有日月過,少有清閑時。對書的依賴,對文字的偏好,只能在夜晚對著小屋如豆的煤油燈,神交今古,哪管時空, 在別人的文境下徜徉或奔馳了。
千古文人俠客夢。金庸古龍的文字,曾激起我心里很強烈的凡響。十六、七歲的寒暑假,收工回來,晚飯過后,走到桌前,點起小燈,那書中英雄便刀劍生輝,江湖大俠便義氣激蕩。讀到動情處,豈止是拍案,不但朗聲吟誦,還要踱到門外,繞竹林,過月門,來到屋后的小溪邊,把那文中精美入心的文字對著一溪月色一遍一遍地背誦,仿佛那些人物就在左右,那些悲歡也是自己經歷。夜深山靜,山中也許只有我醒著,月亮照著布衣少年,我的肩頭可是月華如霜?
沒有武俠小說的影響我就不會縱橫西北,陽關月和灞橋柳不會如此讓我神往。我覺得心中潛藏的情愫和書中導引的東西機緣契合,真是平生快事。生命里的因子和精神上的氣質化在一起,形成一個人的靈魂質地和書寫習慣,真是作者的福分。
有朋自江南來山中,帶我好唐詩。起初草草翻閱,只看名家名篇。閑余獨自思忖,難以連綴成珠。很久以后才發現,必須要通讀才能領略那大時代的精神氣象,那些作者的慨然幽然心懷。從晚唐經中唐到盛唐,我逆流溯源,步步留心,果然風光無限。一首詩一顆心,一句話一心動,終于知他們憂思如蠶吐絲,超逸如春山鐘,高華如大江月,風神如云間客。墻上的掛鐘咔噠咔噠,墨水瓶里的煤油一點點少減少,我心中唐朝的詩歌地圖漸次明晰,詩人形象如竹在胸。一百多個詩人,一千多首佳作,感謝這個時代這個群體對后人的饋贈吧,它們的精神的蘊含,絕對不輸于最好的長篇小說。時時浸淫,背誦思考揣摩,自然鑄就了讀者的思想根基和心靈底色。這時再讀名家杰作,站在時代整體和歷史視野反觀,得出的結論真是叫絕,想長嘯過山川了。王昌齡、岑參、劉禹錫、李益,讀他們詩篇有如對知己如逢故友般的溝通和暢快了。我想,同樣面對開闊的大江,讀過詩和沒讀過詩的人感受一定不一樣的。常讀常誦,它們就進入了你的生命,在最深的意義上構成了你的自我。
整整二十年前的冬天,在海淀,借住在北京體育大學紅十三樓。早晨五點半出門,晚上九點多歸來,奔波辛苦之中,東北一個十二歲的小學生,洛陽一個七十歲的老先生分別給我寄來了《史記》和魯迅全集。古今的文人精神一脈相承,太史公和魯迅先生以他們的人品文品給我極強的人格教育。耿耿長夜,讀書的入迷沖淡了京華冬夜的徹骨。心沉靜時聽窗外嘩嘩流著的清河水,聽偶爾路過的醉酒青年的歇斯底里,感知校門外小樹林里夜鳥的鳴聲,猜測它們可能的輕鳶剪掠,恍然不知是真是夢。讀到激越處,竟想趁著雪夜驅車趕赴香山,叩開緊閉的山寺大門,和那些高僧論一論千古霸業英雄傳奇。若是他們不感興趣,說一說散淡歲月和逍遙人生也無不可。這些作品使“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觀念深印我心,也培養了我的家國意識和天下情懷。
輾轉的歲月里好歹總有一張書桌一盞明燈,安放書本也安放心靈。現在回想我的讀書之地,它們可還安好,可還記得深夜埋頭的我嗎?我離開后,那張書桌上換成了誰的身影?又是什么書上的抒寫,讓他心也怦然?昨天,北京的朋友來信,言說我們當年讀書的小樓已被拆除,建成高層,而墻外的梅花依然,干枝瘦骨仍在。我很感動那些留下梅花的人,他們留下了這個時代柔弱的讀書人的一點念想,這比修建一個亭子要有意義得多。他約我明年一起再到頤和園看蘭花,我沒有答復。我的山中春來草綠,我的草廬迎日月也迎故人,迎學生也迎小鹿,我怕我不舍得這山中。但我感激他這份情懷,他在那樣的環境里這樣的情意也讓我動容。
馬上進入臘月,殘年猶自不苦寒。山中素潔,一眼看好遠,這山望著那山高,山山水水好文章。期盼再來一場大雪,催開梅花喚醒迎春,潤濕草根松動泥土。最喜雪后的園林,踏步而入,足跡明顯,土軟如面包,下面不知有多少花草的心在騰騰欲出,腳下甚至能感到拱動的力量。我登上山頭,想象山河新安排,我會興奮而歌,如《詩經》,如《樂府》……
今夜,小窗內我的燈火一夜沒滅。總是在最靜的暗夜最是清醒,渾然里哪里有時空之隔。精神漫游,我早已秦漢隋唐無數遍,宇宙大千無窮極。山中一盞燈,一燈山中明,我感激。
天將明,起床出去。溪頭的菠菜上一定落霜,拽一把回來,加一些黃豆和香菜,中午做最暖心的漿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