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雀仔跌落水-1

香港的夏天像一部大型的災難片,又漫長又折磨,狠毒的太陽從四月一直照射到十一月,讓我整個學期都不愿意出門。隔著窗子,我都能感受到窗外沒有冷氣的地方,熱空氣正如何一點點剝著往來人裸露的皮膚。這種燥熱的天氣讓人莫名期望在某天,圖書館或者教學樓能夠被點燃,成群的學生尖叫著逃竄,無數論文和研究報告被旋轉著燒成灰燼,救護人員嘶吼著組織著援救工作,每個人的水分都被一點點抽干,然后看著大廈在火光中傾塌成學生時代最壯觀的謝幕煙花。

我的女朋友喜歡聽我這些天馬行空的災難幻想,然后不屑地撇撇嘴,大聲地數落我幼稚。但事實上,幼稚、愛幻想、拜金、不理智這些特征,也密密麻麻地排布在她微黑的臉后面。她的缺點讓我感覺到真實,就像在看著世界上另一個自己一樣。

我二十一歲了,身上沒有一個地方存在健身的特征,頭發又細又軟,往往貼在我頭皮上幾周后突然蓬炸起來,然后我才會去修剪一次。我經常穿著上周就應該清洗的衣服出門,一周吃三四頓微波爐加熱的快餐,每個月的錢不知道用在了哪里,卻仍然沒有一些像樣的衣服或者值得拿出手的愛好。我還在用著手機原廠贈送的耳機聽歌,左耳筒經常莫名失聲,需要我搖一搖才可以恢復播放,這和我渾渾噩噩的人生一般,需要一些敲打才能讓零件重新運作起來。

找到同類最大的作用就是安慰自己并不是很差,還可以繼續心安理得下去。我迷戀她,同時又畏懼她,畏懼她比我更外向的性格,比我更發達的運動細胞,比我更現實的規劃。我去看她的游泳比賽,看她在水花里齜牙咧嘴地撲騰,一瞬間覺得她非常丑,只想著拍下來然后好好地嘲笑她。結果還沒掏出手機比賽已經結束了,她居然還拿了第二名。

她積極熱衷于一切的水上運動,因此失去了自己白皙的皮膚。想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剛剛從升學考中解放出來的新生,全身的皮膚白到透明,讓人開始幻想她應該是一個學霸或者考神。雖然在她開口后的幾秒鐘我就放棄了這種想法,她大大咧咧地介紹完自己后,怎么都記不住我奇怪的英文名字,皺著眉頭打心底嫌棄我。而我作為高一屆的學長,帶著十個新生參與宿舍組織的迎新營。所謂的迎新營就是一場盛大的、心神俱疲的折磨。在廣場上用高壓水槍把每個女生的衣服和每個男生的褲子都沖到貼在身上,然后要求所有人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在學校里竄來竄去,看著那些跑兩步就把人字拖跑壞的新生咬牙單腳往前跳著。

我根本不知道這種迎新營為什么要存在,剛進學校時我也被強制要求參加這種活動,美其名曰可以認識新的朋友,但事實上,這簡直是讓你再也交不到朋友的一次浩劫。當年因為數十個小時不允許去洗手間,再加上灌冰水和吃芥末,有一個男生沒忍住拉了褲子。這也意味著他的大學生活徹底終結,聽說兩個月后他便默默退了學。一年后權利的大棒就交到了我們這批人手里,面對這些新生的時候,我發現曾經對這活動深惡痛絕、埋頭吐槽的同伴們,此刻正一臉興奮地看著新生出丑。他們故意將T恤設計得很薄,把活動盡可能安排在飯點及深夜,甚至鼓勵新生之間互相舉報是否有人偷偷睡覺。

于是她在廁所里偷偷睡覺的一幕,被拍了下來,并在聊天群里傳播著。每個人都在興奮地規劃著到底應該怎么懲罰這位不遵守規則的人,并沒有去思考這么做是否擊穿了道德底線。大家將一臉受驚的白兔模樣的她丟在房間一角,她又困又餓,忍不住打著哆嗦,身上還穿著濕漉漉的T恤,淡藍色的胸衣貼著映了出來,在熱烈的聲討中,還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我定定地看著她映出來的雪白的胸部,此刻正因為恐懼而輕微地起伏著。她羞紅著臉,強忍著眼淚,嘴角的微笑搖搖欲墜,眼神不停地在房間里的每個人身上掃來掃去。周圍的男男女女都異常興奮地討論著,這么多天的疲憊一掃而光,仿佛終于找到了藏在人群中的女巫,把她燒死后大家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一樣。我像是那個舉著火把在旁邊等待著的行刑人,站在她旁邊,卻不是意味著可以拯救她。

她幾近絕望的眼神終于掃到了我身上,她的眼珠是茶色的,和她精心染過的發色一樣,近太陽穴的位置有一道非常細白的疤痕,如果不是靠的那么近根本看不見。我突然莫名沖動地伸手去摸了摸它,像是在摸一尾銀白的魚苗,它曾經在我手中逃竄過一次,而這一次我必須要伸手握住一般。我想把它握在手上,給它水分,給它養料,但不給它自由,我要看它成長,讓它每一個擺尾都在我的注視之下,讓它清楚它屬于我。

魚苗驚恐地避開了,我略顯尷尬地停下了手,小聲地解釋:“我看錯了,我以為是一根發絲。”

對,我們的感情就是從拙劣的謊言開始的。

她定了定神,略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小學時候游泳撞到了泳池瓷磚,刮了一道。”

“疼嗎?”

“不記得了,就記得當時眼前都是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疤痕,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告訴我,應該很疼。

“那你之后應該不敢再游泳了吧?”

“怎么會!”她近似賭氣地一伸腿,給我展示她腿上幾道極淺的口子,“這是勛章!”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她的眼神波光粼粼,像一塊永遠不會破碎的湖,湖里倒映著月亮又倒映著太陽,倒映著星辰萬物。我想伸手撈起一捧,我也想往里傾瀉一些。

“Anne,”我在大腦中搜索到了她的名字,“你去幫我們所有人買夜宵吧。”

全房間里所有的眼神都落在我身上。這股眼神夾雜著懷疑、曖昧、不滿和掃興,可能沒有我這句話,他們會讓她只穿內衣裸奔,或者在某個男生宿舍里度過一夜。在這個無法無天的時刻,我和她面對的并不是一群同學,而是一群禽獸。按理說,我也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員,但是我無端端地想起了那個憋不住屎的男生的眼神,我覺得這種眼神不應該出現在她臉上而已。

這件事情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她渴望我保護她的念頭,在最開始就形成了。

不嚴格來說我們第一次的約會,便是在大家輕佻的口哨聲中開始的。她把濕漉漉的頭發隨手挽在腦后,露出一段潔白的脖子,外面起風了,于是她接受了我遞給她的外套。她一邊走,一邊反復將貼在自己大腿上的沙灘短褲抖開,她的手臂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夜宵名單,因此她萬般小心,不敢把手臂貼觸到大腿上,生怕弄花了這些字。我插著口袋走在她身后,看著她被裹在我的黑色外套里,她的手臂奇怪地撐開著,像一只張著翅膀的蘆花雞。

我開始忍不住笑,直笑到她一臉疑惑地轉過頭來,她的臉龐朦朧在炒烏冬的煙霧中,加熱后的醬油味和蔥花味從她身后向我撲過來,讓整個夏天的夜晚都美好了。

“今晚,唔,謝謝你……”她支支吾吾地開口,我知道她未說完的下半句話是在努力搜索我的名字,她還是沒記住。

“Frederick,”我指著自己,第一次覺得這個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名字有一點可愛,“記不住不要緊,你可以叫我Fred。”

她激動地連連擺手:“不不不,我會記住。”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話題很無聊但我們卻樂此不疲,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停下來一樣。二十多個夜宵盒讓我們成為了兩個移動的芳香泵,我時不時扭頭看她,余光總能看到路上經過的其他男女生,那些熟面孔們帶著一臉曖昧的微笑和我們擦肩而過,這種目光把我們包裹成情侶一般。

情侶。我想到這個詞,忍不住開始臉上發燙起來。呼吸急促嘴唇干裂,忍不住舔了又舔。

在香港成為情侶的代價是沉重的,Anne對一切都抱有期待,而且很多期待來源于我。她渴望著我在節日里送她鮮花,讓她能夠裝作若無其事地放在宿舍里;期待我接她下課并帶她去吃可以發到ins上面的晚餐;期待一切閃光著的珠寶以及最新款的服裝;她期待我可以邊多打幾份工邊幫她寫冗長的project。可我每一次都沒有滿足她的期望,她便開始哭鬧,沖上來撓我,踹我,似乎要將她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在下一拳里一般,揮出后世界都會變得美好起來。但是冷靜之后,她又會重新抱著我,和我講其實她并不看重那些,她和其他的女生不一樣。但是,下一次的價碼往往比之前的更重,那些欲望并沒有真的從她體內消失,而是囤積起來,等著將我或者我的錢包沖垮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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